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寫作:東非作家重憶往昔
10月7日,2021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公布,坦桑尼亞(桑給巴爾)裔英國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摘得此項榮譽。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馬茨·馬爾姆(Mats Malm)在現(xiàn)場直播中對外稱,古爾納“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大陸間鴻溝和文化鴻溝里的難民命運,做了毫不妥協(xié)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
得知他獲獎的消息時,古爾納正在廚房,他相信這或許是一個結(jié)束?!拔乙詾檫@是一個惡作劇,”古爾納表示,他還在猜測誰會獲得它。畢竟,古爾納是一個英語文學教授。古爾納,于1948年出生于桑給巴爾(Zanzibar),后來遠赴英國(桑給巴爾曾經(jīng)的保護國)讀書,接受時新的英語文學文化教育,后來成為后殖民主義研究隊伍的一員。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古爾納的類自傳的虛構(gòu)作品從始至終都保持著對諸多歷史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其前后也形成了一種清晰而真實的完整性,以及一種合宜的古典主義氣質(zhì)。如此面貌在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的文學世界自然并不挺括,并不新鮮,但卻呈現(xiàn)了一種有成的局面,它以寬闊的想象力擔負起無邊無盡的后殖民殘酷歷史,以及后殖民之后的可能實踐。
對于危機和改革中的瑞典文學院和諾貝爾委員會來說,此番嘗試不啻為對變動中的世界與文學的包容,更是建設和維護21世紀世界文學的開拓之舉。古爾納所涉的面向如此之廣自不待言,其與文學場域的連接也將對后殖民主義、第三世界、文化沖突等研究領域產(chǎn)生新的助力。此種諸多深刻的變化以及具體的成效則有待考察。
獲獎后,古爾納在一通電話中對諾貝爾獎推廣部(Nobel Prize Outreach)的首席科學官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再一次表達了自己的驚訝和忙亂,帶著謹慎的倉促。同時,古爾納敦促歐洲善待和接納非洲移民。歐洲國家對待非洲移民問題時不應再如此吝嗇,古爾納表示,“他們不是空手而來的。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有才華、有活力的人”。
古爾納及其文學:斯瓦希里語、(限度意義上的)去殖民化
古爾納有著對真理執(zhí)著的追求,諾貝爾委員會主席安德森·奧爾森(Anders Olsson)撰文表示,“這可能使他變得深沉和不妥協(xié),與此同時,他以極大的同情心和堅實的承諾關注個人的命運。他的小說摒棄了刻板的描述,把我們的目光帶往多元復雜的東非,一個其他地區(qū)可能不熟悉的地方。在古爾納的文學世界里,記憶、名字、身份,所有這一切都在流轉(zhuǎn),他的工程也因此無法實現(xiàn)任何確定意義上的完成。他所有的書都有一種由知識激情驅(qū)動的、無止境的探索……”
古爾納出生時,桑給巴爾還屬于英國聯(lián)邦政府的保護國。桑給巴爾于1963年12月10日宣布獨立,于1964年1月12日成立共和國,同年與坦噶尼喀組成坦桑尼亞聯(lián)合共和國。在1963年和1964年一系列的革命事件中,最后的蘇丹被罷免,非洲-設拉子黨(也就是后來的革命黨)取而代之,桑給巴爾演變成了有社會主義成分的民主國家,其間,阿拉伯人和南亞人被無辜迫害和屠殺。古爾納便是被迫害的族群的一員。
大約18歲時,古爾納逃離了剛成立的坦桑尼亞共和國,遠赴英國讀書,先后就讀于坎特伯雷基督教會大學(Canterbury Christ Church University)和肯特大學,其間他曾任教于尼日利亞的巴耶羅大學卡諾分校(Bayero University Kano),后來,古爾納任教于肯特大學,一直到他退休。從80年代開始,古爾納古出版了一系列類自傳的虛構(gòu)作品,依次為《新旅程》(Memory of Departure)、《朝圣之路》(Pilgrim’s Way)、《多蒂》(Dottie)、《天堂》 (Paradise)、《沉默》(Admiring Silence)、《在海邊》(By the Sea)、《拋棄》(Desertion)、《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礫石之心》(Gravel Heart)、《余生》(Afterlives)。
《新旅程》
在坦桑尼亞,古爾納接受的是桑給巴爾并不完全的殖民化教育,但他的第一語言是斯瓦希里語(Swahili),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殖民地英語。目前,斯瓦希里語是坦桑尼亞的官方語言,沒有其他國家將其作為官方語言,斯瓦希里語由班圖語演變而來,并摻雜了阿拉伯語要素。坦桑尼亞在達累斯薩拉姆大學(University of Dar es Salaam)設立有斯瓦希里語研究所,該研究所承擔了改造和優(yōu)化這門語言的任務,使之成為適于表達和傳播20世紀文明的工具。目前在坦桑尼亞和肯尼亞等國家和地區(qū)仍有大量的斯瓦希里語作者,葛公尚等學者曾翻譯了一批斯瓦希里語作品。
斯瓦希里語有今天的地位,取決于諸多歷史契機。斯瓦希里語最早誕生于東非人和阿拉伯人的貿(mào)易往來和文化互助中,兩種文化的沖突與互助也是這片土地的常態(tài)。目前最早斯瓦希里語手稿,可追溯至18世紀早期,它們大多是所謂坦迪(tendi)史詩和《舊約》故事,這一時期的文學接近于中世紀文學,其主要功能是傳播和推廣宗教。這個歷史進程被穆亞卡(Muyaka)打破了,他寫詩聲討阿曼蘇丹們的宗主權(quán),由此,斯瓦希里語開啟了它的世俗化階段,但這個時期的作品也大多數(shù)是坦迪史詩的衍生品,充滿大量的民族主義情節(jié)。
在德國殖民者和英國殖民者“統(tǒng)治”或威懾的時期,斯瓦希里語開始了它的拉丁化進程,原本采用阿賈米字母系統(tǒng)的斯瓦希里語轉(zhuǎn)而采用羅馬字母系統(tǒng)。這個進程加速了非伊斯蘭教主題的書寫,也加速了所謂現(xiàn)代化的進程。與此同時,一批經(jīng)典的作品產(chǎn)生了,例如《靈魂的覺醒》(Al Inkishafi),其作者被認為是Sayyid Abdalla bin Sayyid Ali bin Nasir。
20世紀初,在反殖民主義斗爭中,坦噶尼喀(坦桑尼亞的另一組成部分)作家夏班·羅伯特(Sheikh Shaaban Bin Robert)將斯瓦希里語推向了高峰,尤其以長達三千節(jié)、一萬二千行的長詩《獨立戰(zhàn)爭史詩》為標志。同一時期,利奧波德·塞達爾·桑戈爾也寫出了一批經(jīng)典詩歌,其倡導的黑人性至今仍是認知非洲的主要切入點,但黑人性其實有著強烈的殖民色彩。后繼的斯瓦希里語作家著名的還有穆罕默德·賽義德·阿卜杜拉(Mahammed Said Abdalla)、賽義德·艾哈邁德·穆罕默德·哈米斯(Said Ahmed Mohammed Khamis)、穆罕默德·蘇萊曼·穆罕默德(Mohamed Suleiman Mohamed)、E.凱齊拉哈比(Euphrase Kezilahabi)、加布里埃爾·盧姆貝卡(Gabriel Ruhumbika)。
坦桑尼亞的英語創(chuàng)作的歷史由來甚晚。直到1968年,第一部坦桑尼亞英語小說,彼得·帕朗尤(Peter Palangyou)的《太陽中死亡》,才出現(xiàn)。坦桑尼亞英語作家還有巴納巴斯·卡蒂古拉(Barnabas Katigula)、色林(Sevrin)、梅·巴里斯蒂亞(May Materru Balisidya),而古爾納就屬于這個序列。
在后來的一篇自傳文章里,古爾納回憶道,他在桑給巴爾生活期間從未有過真正的創(chuàng)作的想法,這個說法或許有待商榷。對我們來說仍然存在以下問題:在桑給巴爾的古爾納接受了多大程度上的文學教育,而在肯特郡坎特伯雷市的古爾納又接受了多大程度的寫作訓練?前者和后者的差距在哪里?古爾納對前者和后者的認知又是如何?古爾納聲稱,桑給巴爾給予的文學滋養(yǎng),僅限于報紙和廣播上的詩歌與故事,它們屬于大眾閱讀的范疇,且很可能帶有殖民色彩。但這個故事顯然被扁平化了。
在桑給巴爾時期,古爾納表示,“我只能把寫作看作是一種偶爾的、模糊的、無意義的活動,除了我描述的這種輕浮的方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嘗試一下文學”。但更可能的事實是,古爾納的文學啟蒙恰恰來自于桑給巴爾帶有殖民色彩的文學教育,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古爾納的文學帶有一種發(fā)蒙的現(xiàn)代主義氣質(zhì),我們可以在發(fā)生過和發(fā)生著現(xiàn)代化啟動或現(xiàn)代化重啟的地區(qū)發(fā)現(xiàn)類似的作品,其中一個典型例子就是反殖民運動時期的文學浪潮,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例子是世紀初在現(xiàn)代主義前沿地帶發(fā)生了現(xiàn)代化重啟敘事,現(xiàn)代化重啟,而不是原初的現(xiàn)代主義或者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主導了二戰(zhàn)后的現(xiàn)代主義浪潮。
在桑給巴爾,書店很少,圖書館很少,書籍很少且很貴,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斯瓦希里語作品,比如莎士比亞譯作。當時,古爾納囫圇吞棗,閱讀了他能找到的一些作品,后來就成了他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一大源頭。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是如此貧瘠,尤其是在和后來的經(jīng)驗相對照的情況下?!霸谟喿x的機會似乎是無限的,慢慢地,英語對我來說似乎是一個寬敞的房子,它用它無所顧忌的熱情容納著寫作和知識?!惫艩柤{寫道。更為重要的是,在表面上的國家、語言、事實的差異之下,對古爾納來說,更多時候還是一種內(nèi)在的連續(xù),正是這種連續(xù)性的經(jīng)驗促使他完成了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分化,以及任何意義上的完成。
“大多數(shù)年輕人在學校里獲得和儲備的知識,在當時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但這一切都產(chǎn)生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我從這種學校教育中學到的東西正是,英國人如何看待世界,英國人如何看待我。我不是一下子就學會的[……]我也從清真寺、古蘭經(jīng)學校、街道、家庭、無政府主義式閱讀中學到了很多,有時候,它和學校教育相矛盾[……]它有時是痛苦和羞恥的[……]從中產(chǎn)生了拒絕和排斥的能量,我也學會了堅持和保留?!痹趯W術的表達中,這種情況是主體間性,但它具體的表達又是超主體的,神秘的,但無論如何,它帶來了一個非常明顯的后果:古爾納變成了一個作家。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副產(chǎn)品。在古爾納成為理想主義作家的同時,他似乎也成了一個既不后殖民主義,又不非殖民化的作者,后者啟動于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熱切呼吁,他在《殖民化心靈》(Decolonising the Mind)中詳述了他的創(chuàng)見,作家本人也返身肯尼亞躬身實踐。很顯然,古爾納已經(jīng)完成了去殖民化,但他卻沒有堅持后殖民主義或者非殖民化的立場,他顯然認為語言問題不應該走得太遠,而恩古吉顯然過了火。
古爾納處在欽努阿·阿契貝和恩古吉之間。阿契貝聲稱,英語是高貴的,恩古吉則聲稱,非英語是高貴的,古爾納永遠持保留態(tài)度。作為對比,這里有必要將恩古吉的觀念作一個展開。恩古吉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在他看來,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全部。隨后,恩古吉顯然將之極端化了,也就是說,他在后殖民時期,試圖尋找殖民主義的痕跡,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恩古吉把英語看作是殖民主義,不僅是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英語,還有尼日利亞、南非,以及廣闊非洲大陸上的英語,英語毫無例外是一種控制和剝削?!霸诤⒆又赡鄣木袷澜缰?,與母語關聯(lián)的是卑微、恥辱、體罰、智商低、能力弱,或者是徹底的愚蠢、費解和野蠻?!倍鞴偶凇斗侵尬膶W的語言》中寫道?;诖耍鞴偶x擇回到了基庫尤語的世界,他“不想看到肯尼亞的孩子成長于帝國主義強加的傳統(tǒng)之中,蔑視由他們身處的群體和歷史所創(chuàng)造出的交流工具”。恩古吉希望以超越殖民主義的方式,在一個后殖民時期實現(xiàn)對去殖民化的更進一步。
如果說,阿契貝的選擇必然導致了對尼日利亞的貶損,并將其帶向宿命論,那么,恩古吉的選擇似乎屬于情理之中,已然不能產(chǎn)生如其所述的具體效果,但在極端化事態(tài)蔓延的今天,仍然不失為有益的創(chuàng)想。古爾納是關注效能的人。古爾納很好地理解了將要發(fā)生的事實,恩古吉的肯尼亞回鄉(xiāng)之旅必然要自取其辱。在答Magill訪問時,古爾納提到,局限于肯尼亞,并不能走很遠。這在恩古吉后來的作品中有著強烈的表現(xiàn),他的作品缺乏一種自然的深度。后來他在“Ufahamu:非洲研究”等訪談中再次重申了這個觀點。對古爾納來說,文學不是從肯尼亞或者桑給巴爾出發(fā)的國際化之旅,而是一種先然的國際化,也就是說,文學不需要回到某種具體的所在,也只有這樣,文學才能啟動其國際化的勢能。但這并不意味著古爾納支持發(fā)生在英語世界里千篇一律的后殖民方法,這顯然是另外一回事。
非洲的心靈:重憶往昔、解構(gòu)雜粹
誠然,古爾納的作品展現(xiàn)了對多種議題和維度的關注,比如東部非洲、穆斯林、殖民歷史、同性戀、移民、內(nèi)部殖民等等,但作為文學研究者,古爾納更為清楚的是,在后殖民諸種問題之下,究竟什么才是文學內(nèi)涵。另一方面,古爾納在其類自傳作品如是承接來自故地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恐怕也是一種保守的策略,這種保守在新近的文學研究中往往成為干擾因素,但在書寫的空間,它卻能帶來一種清新和本質(zhì)的內(nèi)容。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古爾納的作品可以說是古典主義,或者理想主義,凡此正契合諾貝爾文學獎的初衷。恰如阿爾弗雷德·諾貝爾在其遺囑中所呈現(xiàn)的,“每年給予那些在上一年為全人類最大利益作出貢獻的人。[……]一份給予在文學領域朝著理想的方向(in an idealistic direction)創(chuàng)作出最杰出作品的人[……]文學獎由斯德哥爾摩的學院頒發(fā)[……]我明確希望授予獎勵時不考慮(獲獎人的)國籍,它將獎勵頒給最有價值的人,不管他們是否是斯堪的納維亞人?!敝劣谟纱死硐胫髁x,或者人道主義所延伸開來的內(nèi)容,每個人都有所不同,但這并不妨礙我們?nèi)∫粋€比較平均的值,對于文學、后殖民主義、世界文學,也自然如此。
閱讀古爾納的作品需要兩個視角同時進行,其一,追隨老古爾納追憶往昔,其二,追隨青年古爾納走出東非。這兩個視角不僅存在于閱讀的場域,還存在于寫作的場域,后者的重要性要高于前者。事實上,追憶往昔的視角的介入,也使得古爾納區(qū)別于阿契貝、恩古吉,以及沃爾·索因卡,他們作為探索者,無法卓有成效地反躬自省,但古爾納不同,他有優(yōu)越的知識和方法,也有一顆包容的心。在諸多訪談中,古爾納批駁恩古吉和索因卡的態(tài)度或者立場,他們或過度或不足,但這種批駁既不是反叛,也不是猖狂,而毋寧說是,基于知識系統(tǒng)的自我完善。基于平均和完善的知識系統(tǒng),在今天或許是最重要的條件,它看似中庸,卻足以成為如此多元而易變的世界文化的度量衡,其意義正與二戰(zhàn)前后的現(xiàn)代主義高峰時期的先鋒派的意義相同,只不過,在其舞臺中心是高度自足、探索性極強的實踐。
在肯特,古爾納陷入了沉思,陌生感驅(qū)使著他追尋屬于他的故事。他剛來英國不久,先拿了旅行簽證,后來取得了學生簽證,在學習之余,在醫(yī)院打工?!拔议_始隨意地寫,”古爾納回憶道,他沒有計劃,只遵循敘說的欲望,不久之后,古爾納就停了下來,他開始審視了如此多書寫的欲望,以及隱藏在這之下的失重生活。在這被拋棄的生活的背后,“我”在哪里,“我”以何種方式存在,古爾納問自己。在先前答騰訊文化的訪問時,古爾納回應道,“我也不斷在探索如何去描述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以及記憶和歷史是如何運作的,生活在別處的后果,如何向他人和自己去解釋清楚自我究竟是什么。這就意味著我們需要處理的是相當親密、私人的事情?!?/p>
事實上,自我的問題,或者身份的問題,不單單是一個起因,更是習作反復回到的一個原點。而維系這一切的動力,則是那些被平均主義言辭所遮蔽的東西。古爾納在《沉默》中如是總結(jié)道,“在這個交易中,你的部分是被殖民、同化、融合,忍受文化的沖突,贏得一面國旗和一首國歌,變得腐敗,挨餓,抱怨這一切。這是一筆不錯的交易,我們盡了我們卑微的才能,但這不足以滿足過度敏感的愛國者……”和古爾納一樣,他的作品總有些人物從東非來到英國。從東非到英國,這是一個旅程,也是一種人生的深沉注目,更是一種對殖民主義的質(zhì)詢與儉省。離家旅行提供了距離和視角,以及一定程度的廣度和解放,古爾納后來總結(jié)道,“它強化了回憶,這是作者的腹地[……]一種生活被拋棄的感覺,一種人們被隨意和輕率地拋棄的感覺,一種永遠迷失的地方和方式”。在這個旅程中,沒有人真正離開故地,故地與“我”總是一衣帶水、骨肉相連。這當然是一個浪漫的想象,現(xiàn)實中,古爾納也不再與故地有親身的張力,除了他在尼日利亞任教那幾年。
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中,文化的強力重新施加在個人身上。在《沉默》中,自我的問題以文化的沖突表現(xiàn)了出來。在英國事業(yè)有成的他,二十年后返回故地,但等待他的卻是新的距離,新的陌生。那個本質(zhì)的質(zhì)詢,再一次回來了:這個可憐的家伙過著怎樣的生活!接下來,就是一個新的故事。正如保羅·吉爾羅伊(Paul Gilroy)所指出的,“當國家和民族身份被純粹地表現(xiàn)和投射時,暴露在差異之中會使他們受到稀釋的威脅,并使他們珍視的純潔受到永遠存在的污染?!比欢绱撕甏蟮南胂笠苍僖淮嗡榱蚜?,事實上,古爾納所秉持的仍然是那個遙在桑給巴爾的穆斯林青年的信念,他是穆斯林,也是非洲穆斯林,但這遠遠不是故事的全貌。
“當然,我們在自己人之間談論這些事情,但我們談論的方式并不是體驗它們的感覺。當我們談論它們時,我們簡化了我們所感受到的復雜的傷害,被貶低的感觸,亂糟糟的不公正,以及吝嗇的不理解,”回到故地的拉希德在《拋棄》中如是寫道,“在這時候,我們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我們自己的和別人的,小的和大的,喬裝打扮,描述我們這些局內(nèi)人的小肚雞腸。我們不明白,我們抗議尖叫聲早已經(jīng)被預料到了,我們被認為是嬌氣,被認為有性格缺陷?!?/p>
“如果桑迪普在身邊,他就會負責罵英國人。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他有苦說不出來。他在英國生活的時間最長,也最不正經(jīng)。[……]他用一種殘酷的口吻肆意謾罵:聽著,他們是人渣。[……]他們吃血,吃蹄子,吃皮毛,還和動物做愛。當你聽他們說話時,你會認為是他們發(fā)明了這個世界。詩歌、科學、哲學,這些都是從我們這里學來的?!?/p>
在這些故事的深處,似乎都有一個熱腸的人,他從未出現(xiàn),卻是歷史的幽靈,他像古爾納所試圖講述的故事一樣,有一個清晰的目的和信念,卻在新的主體形成之時,立刻消失得無蹤影?;蛟S正如《在海邊》中的薩利赫·奧馬爾 (Saleh Omar) 所言,“人們畢竟太虛弱,無法抗拒我們靈魂的渺小和破爛……我無力抗拒的記憶,它以我無法預料的模式來來去去”。
在后殖民主義的新近版本中,霍米·巴巴在主體/客體、自我/他者、本質(zhì)/現(xiàn)象的基礎上,批判發(fā)展了矛盾、分裂、雙向、模棱兩可等概念,以之為雜粹(hybridity)。巴巴說,“要抓住雜交的模棱兩可性,必須區(qū)別哪種本源是真正的‘效果’的顛倒之論?!睆呐兄趁裨捳Z的立場上說,雜交的效果主要是動搖了殖民話語的穩(wěn)定性,“它們以驚人的種族、性別、文化、甚至氣候上的差異的力量擾亂了殖民話語權(quán)威表現(xiàn),它以混亂和分裂的雜交文本出現(xiàn)于殖民話語之中”。
然而巴巴的描述或許在很多維度上,存在過度取平均值的傾向,這一點在他通常會使用“……是……”來敘述便可以看出來。從“他者”的潛造、創(chuàng)造、維系、內(nèi)部化的歷史流程來說,巴巴完成無非是一個他者內(nèi)部化的工作,這里當然采用了巴巴所特有的語法。但是,巴巴所提供的某種敘事圖景卻值得我們加以借鑒,比如他給弗朗茨·法農(nóng)的《黑皮膚,白面具》所撰寫的前言中,巴巴如常提出了巴巴式的洞見,“種族世界的這種矛盾身份……將人的思想變成了他的異己圖像,不是自我和他者,而是銘刻于殖民身份顛倒重寫之中的自我的他者性。”在巴巴的視域中,他者化所提供的其實是一個遍在的事實,同時它也是一個未完成的事實。
在他者問題上,巴巴并沒有走太遠,事實上,他所關注的還是一個分化了的主體問題,這個問題映射到文學上,就是寫作者和他的環(huán)境,與寫作者相對照的是模仿人,與環(huán)境相對照的是雜粹,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主體間性。如此看來,巴巴的理論摹本仍然是一個移民作家群落的平均值,它幾乎接近我們對移民作家的通俗認知。毋庸置疑,平均值在文學世界通常是無效的,或者這個 方法似乎過于簡化。當然,它同時也承載著另一個或許更為重要的事實,平均值總有盡頭,但人與環(huán)境的平均值幾乎沒有盡頭。也就是說,巴巴的第三空間從來都是第一空間的衍生罷了。巴巴的理論在闡釋諸如V.S.奈保爾的作品時,展現(xiàn)了強有力的解釋力,甚至于對奧爾罕·帕慕克這樣的典型的居間作家也是如此,但它在執(zhí)著于“第二空間”的作品那里幾乎是失效的。也就是說,當一個作家不再同時占據(j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時空,巴巴的主體間理論世界可能只是一個虛幻的概念,或者精致的模型。
作為文學研究者,古爾納多次反駁世界文學、后殖民主義、區(qū)域文學的概論想象,這似乎是值得思考的一件事。為什么在經(jīng)典學術體系里被視為定論的世界文學、后殖民主義、區(qū)域文學,被認為是錯誤的,或者說起碼是不完全的?古爾納給我們的啟示是非常重要的。那些關于世界文學、后殖民主義、區(qū)域概念的敘事,它們有清晰的弊病和局限,甚至淪次成為科學和當代精神的從眾。如果揭開這個敘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世界充滿了裂縫,這或許就是更為本然的事實。它不只是關于東非,關于穆斯林,更關于我們自身。
當然,我們無法將古爾納遐想成東非的符號,這幾乎是無可能的,古爾納在何種程度上屬于東非、屬于穆斯林群體仍然是值得商榷的事情。更為重要的是,在新殖民主義的加速局面之中,也在移民文學的濫觴中,古爾納的確提供了一個中庸但有益的方法,它是穆斯林返鄉(xiāng)文學的當代版本,也是成長小說和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的雜糅版本,但卻不同于移民文學的模棱論調(diào),因為它有一個強盛但隱在的主體。從種種元素看來,古爾納,而不是其他移民作家,似乎更值得當代中國借鑒,我們共享了同一個內(nèi)在敘事,關于成長,關于英雄,更關于失落。
在克萊爾·錢伯斯 (Claire Chambers)策劃的穆斯林作家訪談系列中,古爾納說:“東非是一個非常分散的社會,人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語言和宗教,人們相互協(xié)商,共同生活。我相信這是一個寬容的,甚至是令人羨慕的社會,其中沒有一個主導群體。然而,在小說中,天堂被諷刺地呈現(xiàn)出來,因為它被壓制了,被擊敗了。此外,我想表明,這個由善意、禮貌、和平共處所構(gòu)成的天堂,其內(nèi)里也有丑陋的一面,這便是對其他群體的壓迫。這尤其涉及財富和權(quán)力,尤其是婦女兒童仍然被父權(quán)制主宰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