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1年4月號上半月刊|湯養(yǎng)宗:甘蔗林(組詩)
斜塔
傾斜是一門心事。繼而進入傳說
說有另一條遺世的垂直之線
用于度量光陰的法則。
在這里,一個人的身姿終于戰(zhàn)勝了八卦
并保持著大脾氣
半倒的心扶住風中一切搖擺的事物
而護法的手自有天地在幫忙。
微暗的火說著半途而廢的時光
許多鐵石之物早已夷為平地
何為不敗之身?永恒的奧義驚現(xiàn)驚險的斜度
漸老頌
無非是山道變成水道
無非是,頑石點頭,壞脾氣改換心有不甘
無非有人從天而降,說沒有天不明白的事
無非,我去你留,寄或不寄
春風太磨人,讓我漸老如匕
母親的算術題
母親最要緊的一道算術題
是在寒夜里清點一遍
她兒女們露在被窩蓋外面的腳趾丫
至此,才有天地間的群星匯合
與牛羊歸欄。
大美與小庸都在這張床鋪上
人間有解與無解的數字,常常是
用心血作抵押的數
得意與若缺間
她拿手的一樣心事便是用手指數數
指向處是類似的
類似要點石成金。
彌留時,母親對我說:“記住
你們都是從那座瓦房下走出來的。”
我知道,她所說的
還是那道一再運算過的算術題。
我的舌尖就是我的地標
文字中我留有自己的胎記
留著我的舌頭,也留有我的牙蟲
舌根不討好,噴出的某些字
來自偏僻的星光地帶,也扯出
本地糧草的氣味。
我離你們有點遠,但愛著
自己的話柄
也愛它有點似是而非的口香。
十里以外,我的語言
顯得熄了火,只在舌根下
留下了家址。這就是愛
愛上我的自以為是與偏安一隅
還有那音階里的鬼脾氣
與自享其樂的拐彎。
你們看見我,說小語種又來了
對,我來自種瓜得瓜的緣由
我的舌尖就是我的地標,它一直
是背光的,卻從來是
天地認可中風水宜人的地帶
十番伬
石上種蓮,海水里跑馬
針尖上睡著嬌媚的女人
虛空依靠踩不著地皮的那條腿
來及物,而衣袋里
那幾粒星星與月亮的碎片
及物不及物?
我一生只想與永恒搞好關系
那些真幻莫辨的事物
卻一再對我構成了更合理的時空
草馬
從蘇北到這新的一年,我在別的省
用手牽著,并合影過的草馬
在我自己的地盤,也被別省的人
見過幾回。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天色
擦亮起,這畜生就在附近
打著響鼻,手摸向空氣,還摩挲到
一張戰(zhàn)栗的皮毛,是的,這是從
蘇北傳過來的心跳,而當下的
千山萬水,是有點皮肉模糊的時光
茫然四顧,其他坐騎更虛空
能用的只有這虛擬時代的熱血
我是個多么夢幻的騎手,但懶得
要與你說起讓草馬飛奔的要訣
我對光陰的糾纏是與一堆稻草的糾纏
它有避諱的路脈,四蹄急躁
踢踏有聲,美得要趕去進宮一樣
自畫像中的倫勃朗
一個人一生中為什么要畫下
一百多張自畫像?臉上的線條一直無法
落實,從34歲到63歲
他感到難辦的是一只十分為難的猴子
時光中的變臉術捉襟見肘
沒有一張頭像
具有紀念碑式的氣魄
用來說服活著的主張,用來調整
那出了名的斜視,它通向
重疊又錯亂的時空
作為二維高手,這里有特殊的明暗法
“我看到的世界,都有眼神上揚的你
而你眼里總是條不堪的老堤,沉穩(wěn)和欲決”
養(yǎng)蟲子
老早就在詩歌里頭寫到:年老時
便養(yǎng)些蟲子在身上
用于嬉戲,與自己講話
邊上還放只缽子,一邊嘀咕
一邊搓著手臂上的老皮。我越來越愛上
似是而非的模糊學
擰緊的水龍頭還要再擰一次
某天,劈了半日的木頭
發(fā)現(xiàn)多年的掌心原來都在木紋中
種豆終于得豆,終于厘清
被自己養(yǎng)出來的蟲子
就是我這個人。
多么可愛的還在窮追不舍的問題:
變成蟲子后,最大的益處
是什么?無非是
成本很低地就領到了
兩手空空的歡樂。
何為云泥之分,詩壇上
又一波愛吵鬧的年輕人,再也找不到
我的拌嘴和回話,我還
無端流淚,為散落四處的
才情沖天的朋友,也為他們的
一事無成。而我這個
對文字一生激越的人,思維
散裂的人,責令真幻大開大合的人
也養(yǎng)下了一頭肥豬,為的是
等當年的宿仇來看我
我會宰了它來用酒,并擦掉受傷害的淚水
拍打
那兩個不知姓名的少男與少女
我摸不到他們并肩行走的心跳
忽左忽右的弧度與正在進行的話題
摸不到他們身體中的白銀
或者星河。他們完全無視什么魔咒地
無視全天下的目光
也許另有咒語,安排了他們去拍打對方
這詩歌才去管的一對寵物
像歌劇院溜出來的兩個音符
說跳躍是可以的,說不是去偷偷埋藏
就是去挖掘地下的寶物
也是可以的,我顯然已有些嫉妒
想用個玩笑把他們抓起來
我要他們交代清楚
養(yǎng)天鵝的人用的是什么糧食,相反
被天鵝養(yǎng)著,吃到的
又是什么口糧,以及,喜悅在身體里
打一個手勢說的是什么話
如果是用手拍打對方又說了什么
而你們,一路上一再拍打著對方
總共有多少快樂,要讓你們
用這么多拍打才可能把內心的話語說完
甘蔗林
那么多的糖水站立著,不修邊幅
薄薄的皮,有點看不住
另一個朝代傳下來的秘密
不說破,卻很喧嘩,也很蕩漾
沒有哪個村長能修改我的這種錯覺
這是土地長出來的修辭學:
面臨被砍頭的人,都因為甜得
有點紙包不住火的模樣。
讓路
每逢大年初日,都意識到
要服從誰的大脾氣
收腹,屏氣,給人讓路
為空氣中看不見的卻氣勢如虹的大軍
也為某少年手中正在發(fā)作的修辭
他一說話,日月又東西排開
我站在路旁,脫帽致敬
知道萬物有約,一切將隨光陰揚長而去
又疑似要歸來,像個羞澀的新人
外來者
嘴巴經常是不知道怎么去使用的
站在自己家門前
卻要用某句話提醒屋子里的人
說我來了
出來迎接的是另一個自己
仿佛這是一再的儀式
多年前他就有了鵲巢鳩占的壞名聲
現(xiàn)在試探地打個招呼
我反而被人端著當家作主的架子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