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鶴:讓孩子感受“風吹過草原”
黑鶴至今記得童年時期的一件小事。
有一天,親戚騎馬來訪,吃完晚飯后離開。在他要上馬的時候,他的馬不停地嘶鳴、抗拒。親戚大概因為喝了酒,又感覺自己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舉鞭抽打自己的馬。
童年的黑鶴控制不住高聲喊道:“它的腳痛!”那人愣了一下,仔細檢查果然是馬的一個蹄子里刺有異物。其實,黑鶴也并不知曉馬的語言,只是可以感受到它嘶鳴時痛苦的情緒,而當時它的一個蹄子顯然行動不太正常。
比如他的狗,只是從很遠的距離聽它們的叫聲,黑鶴就可以知道它們的狀態(tài)和情緒。
也許這只能用天賦來解釋。懂動物的黑鶴寫動物小說,或許也是天意。
16歲之前,黑鶴主要是閱讀和學習,18歲左右才開始認真地創(chuàng)作,從短篇小說《馴鹿之國》開始,黑鶴正式開始創(chuàng)作自然文學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
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看過一個紀錄片,是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在美國的家中接受采訪時說到的一句話,他說素材實在太多了。
當時黑鶴的感覺非常震撼,同時也感覺頗為受用。擁有取之不盡的素材對于寫作者是莫大的幸運。目前,他創(chuàng)作作品的背景地就是中國北方的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的森林,因為生活在這里,他擁有很多素材,足夠他一直寫下去。
自然文學的閱讀,也是孩子自然觀的形成
舒晉瑜:你的自然觀是什么?在你的作品中,沒有自然與人類的利害關(guān)系,沒有對動物的憐憫和同情,動物與人是平等的,有理性的人道主義,有些描寫客觀冷靜,甚至有些殘酷,比如《狼谷的孩子》中捕殺狼群的描寫。寫作中你秉持怎樣的理念?
黑鶴:當讀者開始關(guān)注動物,其實也就是在關(guān)注除了人類之外其他的生命,而關(guān)注這些生命也就隨之會關(guān)注它們的生存環(huán)境,也正是我們?nèi)祟惻c之一起共享的自然與荒野。
我想,自從自己開始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有些東西一直沒有改變。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向孩子們展現(xiàn)一些很烏托邦的詞語——自由、忠誠、善良和愛。我希望孩子看過我的作品之后,放下書,能感受到風吹過草原,就足夠了。
舒晉瑜:你有一個觀點:反對將動物小說當作童話寫,為什么?關(guān)于動物的知識積累來自哪里?
黑鶴:我倒是沒有刻意提出這個觀點。小說和童話完全是不同的文學類型,擁有各自完善的體系。關(guān)于小說有一個業(yè)界的共識:小說可以是杜撰的,但是細節(jié)應該是真實的,這是個文學上的問題。
動物小說是自然文學的一部分,我認為自然文學的閱讀,也是一個孩子自然觀的形成。我希望一個孩子能夠多閱讀一些自然觀正確的作品,保持對所有生命的尊重,懂得與其他的生命共享這個世界。
關(guān)于動物知識的積累來自多個方面,很多年來,我一直通過各種資料和網(wǎng)絡(luò)學習動物行為學。另外,常年生活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田野調(diào)查一直是我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草原上做田野調(diào)查或者說素材的搜集,永遠不能拿著一個小本去記錄。我的很多作品中一些特別的記錄,都是源自與年老牧人的午后閑聊,那是一些正在被遺失的細節(jié)。
舒晉瑜:你的很多作品給人感覺都是真實的,有無想象的成分?
黑鶴:小說是杜撰的,但細節(jié)必須是真實的?!霸诖蟮厣衔覀冎贿^一生?!蔽覠o法經(jīng)歷所有的一切。
動物小說是一種類型小說,也就是以動物為主要角色的小說。而小說都是杜撰的,但是有一點我認為是很重要,就是細節(jié)一定是真實的。我創(chuàng)作的動物小說作品一直以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森林為背景地,我了解這片土地。我在創(chuàng)作關(guān)于蒙古馬的長篇小說《血駒》時,只是搜集素材就花費了三年半的時間,期間走訪了呼倫貝爾草原上很多的牧馬人和馴馬人,我會送給每位采訪過的牧馬人一雙馬靴。我也不記得送出了多少馬靴,總之,后來我已經(jīng)跟淘寶上三個賣靴子的賣家都成為朋友了。而我這么做,是為了向那些年老的牧人表達自己的敬意,感謝他們將最真實并最具有震撼力的細節(jié)分享給我。我在創(chuàng)作動物小說作品的時候,所有的細節(jié)都會符合動物的自然屬性。
當然,在創(chuàng)作中加入作者的想象完全是可以的,只要不違背動物的自然屬性,否則就會成為動物魔幻文學或者動物童話。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小說這種題材。
“寫下那些與他們曾經(jīng)一起逝去的歲月”
舒晉瑜:駿馬文化漸漸消失,狩獵文化也不再存在,書寫中你如何面對這些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文化?
黑鶴:因為漸行漸遠,所以需要記錄。這是時代的進步給寫作者的一個機會。草原上的游牧人,是與牲畜共命運的人。草原生活極為嚴酷,需要一種堅韌的性格,我想大概就是悲憫而強悍。我想,現(xiàn)在不僅僅是那種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很多偉大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了。到了我這個年齡,一些我相識的老人正在永遠地離去。我意識到,其實我可以紀念他們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寫下那些與他們曾經(jīng)一起逝去的歲月,我想這也是一個寫作者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吧。
葉塞寧說,我們是大地的孩子。
自然就是未被人類破壞過的世界,空氣、土地和水,讓孩子們懂得怎樣珍惜我們的世界,我想這才是真正的世界觀,和對待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我認為給孩子們的作品,應該比成年人擁有更高的藝術(shù)水準。也是因為這樣,我從一個寫作者開始有意地向自然文學靠攏,因為見過更多的孩子,我也愿意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更多的作品。
我記錄、講述。現(xiàn)在這個世界需要有好的能夠讓孩子們了解自然的作品,閱讀了這樣的作品,會讓孩子們思考為什么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們怎樣做才能讓我們的世界變回原來的樣子。
舒晉瑜:你的身邊也不乏動物的陪伴,同時它們也不斷地離去。如何對待它們的離去?
黑鶴:很多年前我已經(jīng)在思考這個問題。對于我的狗,我永遠無法追隨它們老去的步伐。它們離開,也帶走我生命的一部分。
在我的氈房前,永遠會臥著我最年老的愛犬。我讓它們呆在我的身邊,我陪伴它們最后離去。
舒晉瑜:《狼獾河》(獲2008年獲第八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作為中短篇小說集,其中詩一樣的意境令人著迷。關(guān)于人與自然,你最想表達的是什么?在多年的創(chuàng)作思考中,表達的方式是否也在不斷變化?
黑鶴:是的,包括選擇《狼獾河》這個單篇短篇小說作為書的名字。事實上確實如此,我的很多小說我特別在意名字。比如《黃昏夜鷹》《馴鹿六季》這些名字,它們本身就富有北方的氣息和隱秘,也就是詩意吧。
在中國,我的作品自動被歸入兒童文學,其實我的作品翻譯到國外,會被列入一個文學類型“自然文學”,也就是成年人和孩子都是可以看的。
如果說想表達什么,我想是一種對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切的緬懷吧。畢竟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切,童年時的那種生活再也回不去了。如果說一定是某種情感,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悲傷吧。當然我更注重故事之后的思考。如果說我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的作品想要表達什么,那么可以這樣說,我想讓孩子們知道,如果離開城市,其實仍然還有荒野。在荒野之中,人類和其他的生靈是可以和諧共處的。我希望在我的作品中,達成人類與自然和解的可能性。有時候,一本書,一句話是完全可以影響一個孩子一生的。所以,這也對自然文學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
帶孩子進入期待的世界,感受到自尊、愛和憐憫
舒晉瑜:在講述故事的視角或構(gòu)思上,你下的工夫多嗎?
黑鶴:當然,我想這應該是每個寫作者都會特別注意的地方吧。
視角和構(gòu)思,也需要靈感,有時候也需要等待,一個漫長的等待。但是在我個人這里,我發(fā)現(xiàn)它們在合適的時候,會自然出現(xiàn)。這是對寫作者的能力提出的要求,也是兒童文學最終的目的。構(gòu)筑故事的情節(jié)是對寫作者技術(shù)上的要求,必須有足夠吸引孩子的故事,動人的情節(jié),才能夠吸引孩子們開始閱讀。
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我注重結(jié)尾。如同說詩歌的寫作在我的小說中有所體現(xiàn),就是追求小說結(jié)尾的詩意,我希望結(jié)尾悠長而令人回味,如同撥動一根古老的琴弦。
舒晉瑜:你如何看待目前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多的人,包括成人文學作家涌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對他們的作品有怎樣的感受?
黑鶴:兒童文學是為孩子在特定的年齡段打造的能夠塑造其精神品格的文學作品。作為文學作品的一個類型,它的存在就是提供一種可能性。當兒童感覺距離一切太遙遠的時候,閱讀能夠帶他們進入那樣一個期待的世界,感受到自尊、愛和憐憫,我想這就是兒童文學的意義吧。
最重要的一點,我個人認為兒童文學的藝術(shù)水準要高于寫給成年人的作品。
然后回到你的問題,你注意到?jīng)]有,你用了一個詞語“涌入”。這個詞語至少說明了加入者的心理狀態(tài)和群體意識。我愿意相信他們是飽含著對孩子的愛而加入到這個行列的,而且,我希望十年之后他們可以是這個行列中的中堅力量。
舒晉瑜:你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眼下處于怎樣的境地?對于創(chuàng)作有何規(guī)劃?
黑鶴:知名兒童文學作家常新港先生(我尊稱為常叔)曾經(jīng)在十年前我的一次研討會上說過,很多作家寫著寫著就掉下去了,我還好,一直保持沒有掉下去。
當時沒有想太多,后來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作為一個寫作者,要保持自己的水平不要掉下去。我現(xiàn)在擁有很多忠實的讀者。在創(chuàng)作中,我也擁有自己的地域體系。近幾年,我和我的團隊以及出版社在有意識地與國外的出版社進行溝通。在歐美地區(qū)的很多書店里,能看到我的書在書架上真正地出售。目前,我的作品版權(quán)輸出有十幾二十種吧。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也意識到自己有一定的責任,通過自己的作品,讓世界了解中國。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我的自然文學書寫會一直繼續(xù)。很多年了,我一直在努力試著寫出那樣一部作品,可以將它送給母親。也許這部作品最近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