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6期|賈志紅:歸于原野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十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2019/2020年度駐會作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黃河》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太陽光芒渙散,被一團緋色云綁架著往西邊墜落,徹底落入地平線設置的圈套之前,它用力拋給世界一塊褐色面紗,于是,暮色輕輕包裹原野,大地被濃黑吞沒之前呈現短暫的褐色。既不孤單也不成林的樹從車窗外逆向而過,零星的村莊也與我們背道而馳,萬物奔赴的是同一個黑夜。
越野吉普車醉漢般搖搖晃晃行駛在我們的路上。我們的路?對,我們的路。從中標的那天起,這條208公里的路就是我們的路,我們昵稱它二〇八,像喊自家兄弟。是不是很霸道?在西非的大地上,偏要把人家的路叫作我們的路。沒辦法,修路的人都是這樣。五十年前,法國人初修這條路時,肯定也是如此。這是我們的總經理老何猜測的,資深的道路建造專家老何說全世界的修路者都是這樣,這叫熱愛,也叫職業(yè)精神。他甚至用法語說出了這個霸道的詞,他對他的法國同行佩服得很,夸贊說這真是一條好路。氣候如此惡劣的地方被超高超寬當然肯定嚴重超載的大型貨車碾壓五十年,路才壞到這個地步。要知道,在這里,旱季的太陽猛烈到幾乎能烤化一條瀝青公路,而雨季的暴雨則像是集結了全世界的水傾盆而下。老何不會輕易把贊美送給別人,他的心思我明白,鋪墊了這么多,他是要引出后面的話:等我們的路修好了,一定不會比法國人的差。
此刻我們從藏捷布古去庫芒圖,從一個駐地去另一個駐地,例行巡查。汽車燈光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這條路眼下面目全非,時間伙同超載的貨車把它碾壓得破損不堪。稍好的路面上,司機達烏達把車速開到100公里,老何吆喝一聲:達烏達。黑小伙兒嘿嘿一笑,降了車速。
那處彎道,快到那處彎道了。老何喊了一聲,又提到那處彎道。這是老生常談了,二〇八的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彎道處有個大坑。一條需要被重修的路有大坑算什么稀奇,沒有坑才奇怪呢。但那不是一個尋常的坑,被老何反復如祥林嫂的故事般絮叨著的大坑確實不是一個尋常的大坑。怎么說呢,在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大坑時就覺得它的縱切面實在太特別了。破裂的路袒露著胸懷,底基層、基層、碎石、瀝青一層層展露無遺。紅色的黏土層、白色的碎石層、黑色的瀝青層,像縱切的夾層蛋糕般緊致完美。因為這個縱切面的暴露,我得以看到一條路內里的結構和頑強保持的尊嚴,就像一位外套被扯破的姑娘,你以為她不成體統(tǒng)的時候,卻發(fā)現,她貼著肌膚的那層衣,卻仍然完整、堅固、體面,她的尊嚴一下子就被捍衛(wèi)住了,就那么被捍衛(wèi)住了。路是不是也在用這種方式捍衛(wèi)建造者的榮譽呢?
達烏達提速超過一輛艱難笨重行駛的大貨車,借著車燈的光,我看見一包包貨物堆得像山一樣,而貨物頂上居然還坐著一層人。老何皺了一下眉,讓達烏達把車停在大貨車前方的路邊。達烏達停車,沒有熄火,車燈依然雪亮地射向前方,而后下車,搖擺手臂、扯著喉嚨喊停了大貨車,達烏達和貨車司機用班巴拉語說了幾句話,我不懂,不過我也能猜到,一定是提醒對方注意行駛安全,告知貨車司機前方路段有彎道和大坑。這輛車若是側翻在那里,既危險又影響施工,依照當地人的工作習慣和效率,即使有救援,兩個星期也不會清理完畢。
夜色更濃,空曠的原野有清淡的月光。我想起下午遇到的那個在原野點燃小炭爐的人,這會兒那個人大概已經鉆進小帳篷,不會有野獸來威脅他的生命,這里屬于西非的稀樹干草原地帶,沒有大型的猛獸,連小型的也幾乎沒有,而如果連蛇類也不來打擾他的話,將能更加淡定地享用明天清晨的咖啡以及午后的紅茶。
那人就那么坐在午后的原野,在雖已偏西但依然毒辣的陽光下,他毫無焦躁和慌亂。眼前是一起車禍的殘局。救援可能已經進行了幾天,一部分貨物堆在原野,另一部分已經被轉運走。大貨車側著身子睡在路上,車頭枕著路肩,龐大的身軀占了半幅路面,像一個累極了的胖子終于能夠躺下??雌饋硭蔷従徧上碌?,睡姿不算難看,沒有劇烈的破碎和變形,仿佛只要被一只大手扶起來就能照常行駛。那人的身后是一頂小野營帳篷。他燃起小炭爐,在煮什么東西。動作慢悠悠,不慌不忙。他在等吊車到來,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還要等多久。在我盯著他看的當口兒,小炭爐上的液體煮好了,他慢吞吞地把壺中的液體倒入小杯,不斷抬高那只拿壺的手,以便從壺口處涌出的水流在到達茶杯的路途中能劃出更長更美的曲線,而后,他端起小杯慢慢地喝咖啡或是紅茶,那悠閑的神情仿佛眼前的車禍現場與他毫無瓜葛。
我猜不透他是司機還是職業(yè)看貨人,看神情他不是司機,司機面對車禍現場怎么會有如此閑心?不過也難說,長時間的等待或許已經消磨了他的焦躁情緒。他已麻木。好在這個時候是旱季,不會有雨,一滴雨都不會有,夜晚的氣溫也能忍受,只是白天酷熱難熬。距他不太遠的灌木叢中有一棵大樹,看樹形像金合歡樹,樹冠巨大。有了樹,這個人的白天就能過得去。在西非就是如此,縱然四十幾度的高溫是家常便飯,但只要有樹便有風,有風日子就能熬下去。
老何幾乎要為那人的從容發(fā)火,老何恨恨地說,這將影響藏捷布古路段的工期。而那個不慌不忙的人端起他的杯子,沖老何一笑,開始喝他的下一杯茶。他溫吞吞的樣子和熱辣辣的陽光形成反差,就像猛烈的火焰面對一堆潮濕疲軟的木柴,無論火焰怎樣努力也無法點燃。老何卻被點燃了,時時刻刻被諸如工期和成本之類的事情點燃。
黑暗的車中傳來老何的嘆氣聲,望著車外黑魆魆的原野,老何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車顛簸著到達庫芒圖。
怎么說呢,庫芒圖這個駐地,起初我們不把它叫作庫芒圖。在測量工程師小孫的工作筆記上,這個駐地被叫作K83,它是208公里道路上的一個點,距離起點布古尼83公里。同事們都習慣用精準的數字稱呼公路上的每一個點,比如小孫打電話喊小李,從來都是說:嗨,帶上全站儀到K83處集合。后來,K83被選為駐地,先是蓋了一棟簡易的板房,又搬來兩個大集裝箱。宿舍有了,廚房有了。有了廚房也就有了廚娘,阿麗莎做的燉羊肉簡直香極了,她有秘密武器,是一種香茅草,長在院子后面的雜草中,用香茅草燉出的羊肉有檸檬的芳香,還具有解暑的功效。只要她燉羊肉,便連那天的風都是香的,這香味還引來了一條流浪的黃狗,它流著口水偷偷摸摸溜進來,在飽食了一頓肉骨頭后,就住下不走了,且先來為主,呲牙狂吠驅逐晚來的流浪狗,主動承擔起看家護院的職責。更令人驚奇的是黃狗竟然能一眼識別老胡是K83駐地的負責人,每晚妥妥地臥在老胡的宿舍門口,又在清晨見第一面時,親熱得像是久違的老朋友般圍著老胡打轉,于是老胡同志的好心情便從清晨就開始了。
阿麗莎扯了幾根晾衣服的繩子,一端系在集裝箱的窗框上,一端系在木樁上,想扯幾根繩子就立幾根木樁,她花花綠綠的衣裙和我們的工作服晾在繩子上,被風那么一吹,飄來蕩去散發(fā)著洗衣粉的清香,我就覺得這個駐地不能再叫K83了,尤其是院子外面一大片野燕麥像金色的波浪一樣隨風搖過來又擺過去的時候,K83難道還能叫K83嗎?它不需要一個有溫度的名字嗎?
老何贊同我的意見,說那就叫庫芒圖吧。在班巴拉語中,庫芒圖就是野燕麥的意思吧?我每次一說庫芒圖,阿麗莎就指著那片野燕麥,就像我一說嗚嚕,她就指著黃狗一樣,而我知道在班巴拉語中,嗚嚕是狗的意思,那么,庫芒圖就是野燕麥?沒錯,準是這個意思。
阿麗莎像我一樣喜歡那片野燕麥,我們互為模特和攝影師以野燕麥為背景拍攝了許多照片。野燕麥的黃是那種細膩的金黃,閃著柔和的光澤,一點也不炫目。紅色的裙子、白色的裙子、綠色的裙子都和它相配,甚至與它同屬一個色系的黃色的裙子在它的映襯下也不會被埋沒。阿麗莎恰恰喜歡穿黃色的裙子,是那種明艷的黃,在一大片柔和的野燕麥黃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嬌媚。
我是一個會啟發(fā)模特的攝影師,我說,阿麗莎,你要動起來,最好跑起來。她便果真跑了起來,脫掉夾趾拖鞋,赤著腳跑過一大片倒伏的野燕麥。黃裙子被風拂動,也被野燕麥簇擁,如一團火焰捧著焰心。
所以,K83必須叫庫芒圖,它只能叫庫芒圖。
老胡在大門口迎接我們,老何握著老胡的手,問:你們什么時候搬家?。坷虾钥赃赀?,不敢看老何的眼睛。黃狗討好地繞著老何轉圈,它竟然又識別了老何是二〇八的最高領導者,它蹦起來舔老何的手,獻殷勤,低眉順眼,搖著尾巴。沒人教它這些,但是狗的感覺就是這樣靈敏,它能嗅出人類的一切。
搬家兩個字被老何掛在嘴上,像成本和利潤一樣成為他的口頭禪。
本來嘛,一群修路的人,跟著路邊修邊走是工作狀態(tài)也是生活常態(tài),在一個地方駐扎得久不是好事情,那說明工期超過了預算,不僅業(yè)主方要扣工程款,公司還要擔負延時的人力物力成本。老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在會議上總是追問各個施工段的負責人,他不問你們什么時候完工,他曲折地問,你們什么時候搬家?。垦劬瓦捅迫说囟⒅鴮Ψ?,沒有半點緩和。那被問的人常常面紅耳赤,不敢迎著老何的眼光。及至終于要搬家了,便揚眉吐氣地折騰出很大的動靜,塵土飛揚,人歡狗叫。那是榮耀的事情,不喧囂不足以引起老何的注意,也不足以吐出憋在胸口很久的那口氣。集裝箱改建的小房子被吊車一把抓起來送上大平板車。板房被拆卸,重新恢復成板材。
庫芒圖周圍的村民們都來圍觀,他們站在鐵絲網外,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忙碌的搬家者,看看是否能撿些殘磚剩瓦回去加固他們在雨季岌岌可危的茅草屋。十二歲的鄰居小姑娘曼娜對建筑材料沒有興趣,她的眼睛盯著一面缺了角的大鏡子。盡管她家的茅草屋也像村莊里的其它茅草屋一樣低矮地趴在芒果樹下,但為茅草屋操心似乎不是她的事情,她只在意她的花裙子以及怎樣讓頭上的十幾根小辮子墜上更漂亮的塑料小花。她晃動她的小辮子,靈動的大眼睛在凌亂的院子里一處處搜索,找尋被我們丟棄的又恰恰是她想要的物件。當那面破損的鏡子被放在土墻旁的時候,曼娜立刻從靜觀的人群中跑出來,跑向那面鏡子,水汪汪的眼睛討好地望著廚師小陳。小陳正指揮工人搬東西,冰箱、碗柜、鍋碗瓢勺、柴米油鹽等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已經把這個湖南小伙子煩得透透的,哪里顧得上什么鏡子。此刻,小陳看著鏡子愣了楞神,奇怪廚房里怎么會折騰出一面鏡子,難道是為了防止老鼠偷吃糧食么?小陳左手正拎著一只死老鼠的尾巴,用力把這只肥碩的家伙扔向院角垃圾堆,然后,他拍拍手,又對著拎老鼠尾巴的那兩根手指頭吹吹氣,仿佛要吹去黏在上面的鼠毛。他朝著鏡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曼娜便擁有了一面能天天照見花裙子、小辮子的大鏡子。
我們坐上皮卡,跟著平板車、跟著自己的房子遷徙,像流浪者一樣漂泊。阿麗莎跟著我們遷徙,找個好廚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想在下一個駐地也能吃到她燉的羊肉,只是不知新駐地的院子里是否有香茅草藏在雜草叢中,等待阿麗莎去一眼認出它們。
哦,庫芒圖,再見,小陳對著空曠的院子大喊一聲。哦,野燕麥,再見,我朝著院子外那片金色浪花也大喊一聲?;貞覀兊闹挥行」媚锫龋笕藗兌忌⒘恕B日驹谀敲骁R子旁,那已經是她的鏡子,她并不急于搬走,她回身揚起手臂,像主人送別客人一樣朝我們揮動。黃狗站在她腳邊,望著我們,表情淡定,它不追攆我們,仿佛它早就知道和我們的緣分不過就是這么短,我們甚至來不及給它取一個名字,它就恢復了一條流浪狗的自由。
小陳在車里放音樂,幾首歌輪回著聽,有歡快的曲子,也有憂傷的小調。皮卡在路上奔跑,歡快或憂傷像窗外忽而飄來的云,又忽爾飄走。
趕往另一個地方,村莊或者荒野,重新安家,埋鍋造飯,舉杯喝酒。每逢搬家,老何便囑咐,到了新駐地,大家要喝一杯啊。也總能喝上一杯,白酒或是啤酒。白酒是從國內海運來的,隨著生活物資一起在海上漂了兩個月才到達鄰國的港口,又用大貨車運到這個內陸國家的偏僻之地。小陳調侃說這是豆腐盤成了肉價錢、瀏陽小曲盤成了五糧液。啤酒是在當地買的嘉士伯,這種丹麥啤酒需要去大城市錫加索的雜貨店里預定。早有專門建基地的同事安裝好了發(fā)電機,也備好了飲用水,是從距離最近的村莊里買的水,幾大塑料桶水并排擺在鐵絲網圍起來的院子里。幫廚洗衣的本地婦女不愁找,聞訊而來的姑娘大嫂等著被挑選。她們穿得花枝招展,看得出來刻意打扮過,還噴灑了不少香水,如同來參加選美大賽。她們排著隊從小陳面前走過。小陳是裁判官,他似乎喜歡胖子。這個審美趨向被其他同事嘲笑。小陳向老何訴苦,老何支持他的小老鄉(xiāng),他們認為窮鄉(xiāng)僻壤,體胖至少在感官上說明這個人還沒有被艾滋病、霍亂、乙肝、傷寒等等可怕的傳染病糾纏。被小陳看中的姑娘大嫂們留下先干著活,隨后帶她們到錫加索的醫(yī)院體檢,合格的就正式雇傭。當然她們需要培訓廚藝,仍然是小陳負責這項工作。揉面、蒸饅頭、包子、餃子,一樣樣來。小陳擅長做湘菜,辣椒是他的法寶。二〇八沿線,經他手帶出來的女徒弟,日后做的菜都有湘味,姑娘們都會用漢語說辣椒這個詞。時間久了,小陳本來的名字被廚娘們忽略,她們喊他辣椒先生。每每有哪個施工段搬家,辣椒先生就處于緊張和忙亂狀態(tài),他邊教邊發(fā)火,鍋鏟敲得當當響,帶著辣味的吐沫星子飛濺到鍋里和姑娘們的臉上,直到她們能獨立操作了,小陳才能松一口氣,而這個時候,另一處的搬遷或許也為期不遠了。
遷徙,遷徙,紅土地廣袤無際,我們在起點布古尼和終點錫加索之間穿行,相距208公里的兩個城市,我們從旱季走到雨季,又從雨季回到旱季。兩個季節(jié)交替而來,它們協(xié)商好了要平分時間,也謀劃妥了要極致表現。旱季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大地皸裂,鳳凰木炸開艷紅的花朵,木棉樹高擎點燃的火炬,猴面包樹枝丫枯槁,芒果花干香四溢;雨季黑云翻滾,暴雨如注,原野滔滔,白鷺鳥踏水而來,灌木叢瘋長成林。
02
瀝青攪拌樓,這個龐然大物在杰杰納豎起來。就像當初爆破石頭山一樣,也招來附近村莊的老鄉(xiāng)們看熱鬧。不過瀝青攪拌樓的安裝不是靠巨大的聲響吸引人的,是靠龐大的體積和高聳的氣度。十層樓那么高,方圓兩百公里都沒有這么高的建筑。天凈云低的曠野,一座藍色的高塔直指云霄。老鄉(xiāng)們遠遠站在鐵絲網外面,站很久也不離開。心里大概在猜測中國人的這個龐然大物是用來干什么的呢?一個年長者低聲地和旁邊的人說著什么,手指比劃著,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得意。我猜這人大概是見過瀝青攪拌樓的,或許見過當年法國人修建這條路時的設備,但那個年代,一體式瀝青攪拌樓或許還沒有誕生。
沿著螺旋式樓梯上到頂層是一個絕佳的瞭望臺,朝遠方眺望,往西,距此106公里的地方便是二〇八的起點布古尼;往東,讓你的目光一口氣奔跑102公里吧,那里是我們必將到達的終點錫加索。
我站在瀝青攪拌樓的頂層眺望我們的公路,路還是一條紅土路,土方施工即將完工。一條紅土路在紅色的原野上注定毫不醒目,如果不是往來的車輛暴露了它作為一條路的身份,它簡直就能成功地藏身于原野中。當我腳下的這臺大機器開始工作,瀝青混凝土,在陽光下閃著黑色光澤的物質將攤鋪在公路上。一轉眼,灰頭土臉的鄉(xiāng)下丫頭就將穿上黑金絲絨的禮服,盛裝如貴婦。
從瀝青攪拌樓安裝好的那天起,老何就陷入新的憂慮,他不憂慮這大機器的胃口,他知道這完全沒有問題,瀝青攪拌樓的生產能力足夠提供每天不低于二十輛大型自卸車的瀝青混凝土。老何隱憂的不是瀝青攪拌樓的出口,而是它的入口。這個胃口出奇好的大家伙每天需要吞下碎石和瀝青,經過翻腸攪肚,再吐出每一個二〇八人期盼的黑色寶貝。石子當然不成問題,十二萬方碎石早已按規(guī)格像一座座小山般堆積在石子廠,只待一聲令下,它們就將投身高溫。它們已經等得夠久了,早已厭倦了凄清的等待,上一次萬眾矚目之時還是爆破的時候吧,那回憶早已黯淡,現在,它們需要新的刺激,比如在火熱中和瀝青相戀,永不分離;比如嵌入紅土路基,化身成為一條繁忙的路,永不寂寞。
既然石子無需憂慮,那么老何的憂慮一定是瀝青。的確,是瀝青。那黑色的、高黏度的有機膠凝狀物質代替紅土蔓延上他的心頭,瘀滯不動。
我曾經描述過二〇八是一條繁忙的公路,它永遠川流不息,不分晝夜。一半路面施工、一半路面通車使施工者不勝其煩。施工設備在半幅路面上像身軀龐大的人無法利索轉身或掉頭。逼仄和憋屈大概是機械們的共同感受,如果它們有感受的話??粗⒉灰驗樾蘼范鴾p少的車流量,測量工程師小孫曾經發(fā)火說,如果可以選擇,他寧愿在荒地建十條新路也不愿改建一條像二〇八這樣的路。
我們盼望車流量能少一些,哪怕少一點點,給人喘息的機會。雨竟然給我們帶來這樣的機會,但是這機會只是一場戲弄,暴雨如注,施工也必然停止。而云朵一旦遠走,車流量復又卷土重來,仿佛從天而降,時間把握得又準又狠,令人懷疑它們和雨秘密勾結。
那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這如梭的車流其實傳遞著一個訊息,那是福音,證實著這個國家周邊的鄰國局勢穩(wěn)定,邊境公路運行正常。要知道,馬里70%的進口物資通過二〇八公路運送至全國,這其中當然包含二〇八工程本身的全部施工物資。那些喘息著的搖搖晃晃的令我們苦惱的大貨車或大油罐車或許正滿載著我們的供應商從科特迪瓦的港口運回的柴油、瀝青、輪胎......
老何始終保持清醒,他從不怨艾這條公路的車水馬龍,正相反,二〇八公路若是驟然安靜,他將憂心如焚。
后來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個事理,我們和過往車輛和睦相處了,遇到側翻的車輛,提供設備參與救援。那些按著高音喇叭尖叫著駛過的家伙也不那么令人生厭了。然而,就在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條大動脈的流動的時候,令老何憂心如焚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鄰國科特迪瓦發(fā)生了戰(zhàn)亂,幾天之內政局動蕩,邊境公路不得不關閉。馬里的生命之線驟然松弛,喧囂繁忙的公路像負重久了的人,長長地喘口氣,揮別沉重的機動車。牛車驢車慢吞吞從輔路上到干道,在公路正中間大大方方地走著。
二〇八的建設者們一時無所適從,不習慣這份安靜,有巨大的不安隱匿于寂靜之中。老何和總工老麥又在餐廳的大地圖前指指點點。這次,他們說的詞語已經不是二〇八沿線的城市和村鎮(zhèn),他們跳出二〇八,跳出馬里,他們說著西非的沿海國家和港口城市,他們在找距離工地最近的港口。老麥說,毛里塔尼亞的供應商給出的價格低于塞內加爾,不過,運輸路線長,加上運費,成本大致相當。老何沉默一會兒,說,塞內加爾的BL公司是和我們合作過的,供應有保障,不過為了預防斷貨,我們最好還是和毛里塔尼亞的供應商也聯(lián)絡一下。
他們像兩個指揮國際戰(zhàn)役的軍人,仿佛自己麾下有軍艦在大西洋行駛,需要找安全合適的港灣、港口登陸,以到達戰(zhàn)役中心。比劃一陣子后,老何兩根手指分別停在幾內亞和科特迪瓦,他悵惘地說,但愿這兩個國家的政局趕快安定下來,這是離我們最近的港口了。
我也湊在地圖前,我一直喜歡看地圖,也喜歡觀察站在地圖前的人。不論多么玩世不恭的人,一旦站在一張地圖前,表情就將變得凝重。我常常在老何和老麥觀看地圖的時候來到餐廳,旁觀他們的討論。他們皺著眉頭,額心打結,時而沉默時而交談,也爭吵。不過最后總有辦法解決層出不窮的問題。在我眼里,那張占據半面墻的西非公路地圖令簡陋的餐廳蓬蓽生輝。粗粗細細的線條連接、纏繞,像紋路縝密的網。二〇八公路是這張大網中的一根線,沿途的城市和村鎮(zhèn)是懸在線上的小珠子。若這張地圖是動態(tài)的,若是它能顯示人類的活動,那么,我們都是螞蟻吧,銜土筑路的螞蟻。一張地圖最偉大的作用大概就是讓人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吧。
瀝青供應公司的代理人,那個高個子的中年人,把皮包夾在腋下,在餐廳的地圖前走來走去,如一只找路的螞蟻在原野上急得焦頭爛額。最后不得不舍近求遠,繞道至馬里西邊的鄰國塞內加爾的港口達喀爾登陸,而后,沿公路橫貫塞內加爾,再穿越大半個馬里,將瀝青運輸到二〇八工地。這已是目前最近的也是最安定的港口了。瀝青當然不會因為長途的繞道而變質腐敗,它不是肉類。老何黯然地說,每一噸瀝青多支出375美元啊,6345噸就是200多萬美元,又是豆腐盤成了肉價錢。
不過,上蒼似乎為了彌補我們的虧欠,歷盡波折之后,遠道而來的瀝青格外對得起二〇八。瀝青質量優(yōu)異穩(wěn)定,供應商信守承諾。
我們像對待金子一樣珍視瀝青。
司機達烏達不僅吉普車開得好,他還是駕駛瀝青灑布機的好手。首次攤鋪那天,達烏達穿得很體面,他從老何那里知道電視臺要來拍攝的消息,機靈的小伙子看見老何穿了一件很正式的衣服,便把平時不太舍得穿的體恤衫換上。
首次瀝青攤鋪選擇的地點竟然還是庫芒圖,野燕麥蕩漾的地方。不過,在當天的工作日志上,這個地方依然以K83的名字出現。庫芒圖、野燕麥、奔跑的阿麗莎、黃裙子被風拂動,僅僅三年的時間,怎么久遠得像一個夢境呢?
老胡站在瀝青灑布機上指揮工人噴灑瀝青粘層,像站在裝甲車上一樣威風凜凜,臉孔黑得和工人們幾乎沒有區(qū)別。他舉起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手臂劈下,同時大喊一聲“GO”,灑布機疾馳而去,瀝青粘層均勻噴出。如果工人們操作不當,粘層的厚薄不均勻造成浪費,老胡的臉就更黑,他揮起手臂只想揍人,忍了忍,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記上這個工人的名字,說是發(fā)工資的時候扣錢。那工人便訕訕地求情,發(fā)誓再也不犯錯誤。但老胡不會饒了他,他用班巴拉語吼道,這是金子,你知道么,是金子。
二十輛大型自卸車滿載著從瀝青攪拌樓的大口里吐出的冒著熱氣的瀝青混凝土,從杰杰納駛向庫芒圖。攤鋪機、壓路機早已進入現場待命。那一天萬里無云、天空遼闊,其實旱季的每一天都是萬里無云、天空遼闊,我強調一下不過是為了增加儀式感。一條二〇八人奮戰(zhàn)了三年的公路,在那一個萬里無云、天空遼闊而不是其它任何一個萬里無云、天空遼闊的日子里,進入施工最隆重也是最重要的瀝青攤鋪階段。
場面蔚為壯觀,比碎石場的爆破和安裝攪拌樓更為熱鬧。吸引的不是一個、兩個村莊的老鄉(xiāng),而是方圓幾十公里的人。遠道而富裕的人騎著摩托車來,半舊的摩托車突突地冒著黑煙,男人們騎,女人們坐在后座,懷里抱著娃娃;稍近的人騎著自行車來,自行車叮叮當當穿過田埂小道,狗跟著自行車奔跑;更近的人家,扶老攜幼,早早占據有利地形。開始攤鋪了,他們伸長脖子,靜謐無聲。一段黑金般的路面成型了,黑亮而堅實,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人群中爆發(fā)一陣陣響亮的鼓掌聲。閉塞偏遠之地,很久沒有大事件惹人興奮了吧,不知這熙熙攘攘的場面是否像當年布古尼的開工典禮一樣沸騰、熱烈。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當年的鄰居小姑娘曼娜,三年不見,她長成大姑娘,發(fā)育飽滿,頭發(fā)依然梳得漂亮,每一根小辮子的末梢上都系著塑料小花,紅的、綠的、粉的。她是照著那面大鏡子梳的頭發(fā)嗎?曼娜也看見了我,她跑過來,喊一聲Madam賈,伸手攬住我的腰。
那位給我講過藍羽鳥傳說的白須長袍長者,握住老何的手使勁搖晃,胡須也跟著顫抖,寬大的白長袍在風中像一面招展的旗。絮叨著:祝賀何先生,祝賀何先生。
硬漢老何的眼睛里有瑩瑩的淚光在閃動。
03
廚師小陳已經記不清第幾次瘧疾。這次格外兇險,盡管用了特效藥青蒿素,但是仍然頭疼欲裂、高燒、腹瀉。他抱著一卷衛(wèi)生紙,站在離廁所不遠的地方,渾身發(fā)抖,隨時準備沖進廁所。屋漏偏遇連陰雨,右手又被蝎子蜇。那只蝎子不知怎么跑到他的褲袋里潛伏下來,而他渾然不知。右手伸進褲袋摸鑰匙開庫房的門,啊呀一聲,抽出手,猛甩,已經遲了。蝎子被就地正法,隨后小陳半條胳膊腫脹,抬不起來。喊司機,發(fā)動皮卡,去錫加索的大醫(yī)院打針解毒,胳膊被紗布吊在胸前回來。他一言不發(fā),抱了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坐在陽光猛烈的院子里,等待著間歇性的高燒和發(fā)抖。小陳問老何,會不會死在非洲?老何不言語,伸手拍小陳的肩膀,那只手在小陳的肩膀上放了很久,輕輕揉著小陳,把小陳的眼淚揉了出來。
傷愈之后,小陳回國了。
工程已是尾聲,黑色的緞帶編織完畢,僅剩一點安裝標識牌這樣錦上添花的小活。大部分同事都回國了,院子一下子陷入安靜。不是出工后的安靜,也不是入睡般的安靜,是被掏空了的安靜。忙忙碌碌的人、早出晚歸的機械一下子都沒了蹤影,被一只魔術之手掏走了。偏遠之地,幾十年一遇的喧嘩遠去了。不知下一次的熱鬧將因何而起。老何的虎子不適應突然而至的安靜,它耷拉著耳朵,失魂落魄地找人。天天找,卻不可能找到。
回國前,大家都去看路,和我們的路合影,各種姿勢,比如在路的中間走、邁著方步慢慢踱、坐在路上、躺在路肩上。車輛依然很少,科特迪瓦的局勢并沒有穩(wěn)定。
黑色的緞帶在原野中閃閃發(fā)亮,瀝青路面在陽光下泛著濕潤的光澤。我擔心四十多度的高溫會不會把我們的路曬化,同事們集體嘲笑我,他們說,你以為我們用四年的時間做了一條黑巧克力么?幽默回到他們身上,正常的情緒回到不再焦慮的人們身上。曾經那么抱怨,怨遙遙無期,臨著離別,又心生不舍,一轉過臉,心里就是悵惘。
老何那些天忙著栽樹,他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栽樹。干完活,他拍拍手,看看天色,一朵云正經過他的頭頂,剛好遮住正午的太陽。老何栽好樹以后就回國了,他妻子被查出重病,即將接受手術。
我們每個人都栽了一棵樹,綠化公司的人說,做個木牌,寫上你們的名字。我們沒有做木牌,只是栽樹。遺憾的是我們無法選擇栽什么樹,綠化公司送來什么樹,我們就栽什么樹,大多數是小葉欖仁,那種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葉欖仁樹苗?;蛟S在以后的生長中,它們會越來越不一樣。
我定好回國的機票,離開前,公司來電讓我去拍一張公路的照片。我想該選個角度最好的地方去看一看二〇八。從K1至K208,哪個點能全景式地反映一條路的風貌?哪顆珠子最能映照太陽的光芒?
老何在郵件中告訴我,去K199處,那里是一個緩緩上升的山坡,站在那個點上往布古尼方向望吧。
你去望吧。
我去了。果然是最好的點。站在K199處,我簡直不相信這是我們的二〇八。它蜿蜒著穿越大地,穿過田地、荒原,經過那些我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樹,也經過野燕麥地,似一根美麗的緞帶,又如一條游弋的水蛇。一陣風吹過,身姿像要動起來,如舞蹈般美妙。幾乎沒有車輛,它那么安靜。一條路過于安靜是不正常的,它像遭到冷落的英雄,無用武之地。路邊行走著幾位衣著鮮艷的頭頂包袱的婀娜婦女,恰到好處,讓它不那么冷清,讓它有人的溫度。
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二〇八公路的一個點上凝望它了吧?在它最完美的時刻。老何一定在這里久久地凝望過,四年中,他是不是反復來過K199?可惜他在這里的時候,白色的路標線還沒有畫好,標識牌也沒有安裝到位,那個時候的二〇八還不是它最完美的時刻?,F在應該是的了,是它最美的時刻了,一切完畢。隨后,這條路將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就像生命體一樣,從出生開始就在走向衰敗。
我咔嚓咔嚓按動快門,一陣連拍,隨后轉身離去。
...... ......
幾年以后,一幅名為《路?K199》的攝影作品在某個攝影比賽中獲獎。在頒獎典禮上,舉辦方要求拍攝者講一講照片的故事。
我說,208公里的一條瀝青公路匍匐在西非的原野上,它是一條黑色的緞帶,抖動這根緞帶,布古尼、藏捷布古、庫芒圖、杰杰納、尼埃納、錫加索,這些村莊、小鎮(zhèn)、城市以及它們裹挾著的一千四百多天的日子被抖落一地,像珠子在時間的無涯里滾動,我是那個追著撿拾的人。
臺下傳來掌聲,我站在臺上,掌聲讓我有些眩暈,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最后一句話。那句話是:二〇八,一條歷經四個旱季和雨季才建成的路,已經在那個國家激烈的局部沖突中,面目全非。
它源于原野再次歸于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