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4期|李一默:去右玉找一棵樹(節(jié)選)
1
上山的路總不好走,從來都是如此,那人卻走得極快,我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不過,隔段時間,他就會停下,等著我趕上,他又大步流星往上爬。他和我就這樣保持著一段或松或緊的距離,好像有一根奇妙的繩子,被他握在手里,收放自如。于是,他在前面的帶領(lǐng),就更像是一場引誘,引誘著我走向大川村。我自然想不了那么多,只要找到大川村,就能找到那棵樹。
可我并沒看見大川村,它消失了。
在我遙遠(yuǎn)的記憶中,爬上半山腰,就能看到斜坡上散落的人家,這兒三五戶,那兒六七戶,靠著細(xì)細(xì)彎彎的土路連接。這便是大川村。再往北就是茫茫的荒漠以及矗立在荒漠邊緣的蜿蜒的古城墻和古城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戰(zhàn)爭留下的歷史遺跡。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繼續(xù)往上爬,突然轉(zhuǎn)身,拐進一條細(xì)小的土路,囑咐我跟緊些。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正是渾身充滿力氣的好年紀(jì)。我則喘著粗氣跟在后面,沒多久,一處院落就撞入我眼。久無人居,房屋一角早已塌陷,屋內(nèi)半片土炕,稀稀疏疏的枯殘野草到處生長。應(yīng)該就是這兒。我不太確定,三十多年實在有些太過久遠(yuǎn)。
他很肯定地告訴我這兒就是大川村,多余的話并沒說,也不問。他是個明白人。我直接把錢塞給他,這是上山之前就講好的。他朝我笑了一下,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回頭,叮囑我早點下山,他強調(diào)說,天黑后樹林里有狼。
很多年前,這兒還是一片光禿禿的荒山,風(fēng)沙肆虐,別說是狼,連只耗子都看不見。當(dāng)然,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這些。殘陽熾烈,像一顆還未燃燼的心臟。他的背影跳躍著一下一下消失不見。我爬上一處高地,向下望去,枯黃的樹林分散于各處,高高矮矮,極不規(guī)整,西北風(fēng)一吹,肆意搖蕩,不少葉子順勢落下,死在土里。
這么多樹,怎么才能找到那一棵?
那是一棵楊樹,我栽時它不過半人高,枝干筆直,表皮光滑銀白,像一把明亮刺眼的刀。為了跟宋長林較量,我特意挑了一根不錯的楊樹苗,這么多年過去了,它肯定又高又壯。不知道宋長林栽的那棵長得怎么樣了。說起宋長林,我心生愧疚,我不可能用一場簡單的意外事故說服并饒恕自己。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摔進黑洞。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愧疚感,就像一條蛇,盤踞于心,趁我遺忘之際突然咬我一口,似乎在提醒我。我渴望得到寬恕和原諒,而這,大概正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那些年月,右玉縣正積極開展植樹造林運動,立志要把塞上荒漠變成綠色海洋,全縣動員,人人參與。我正是在那個時候認(rèn)識宋長林的。我倆都二十出頭,他只比我大幾歲,個頭也比我猛一點,一雙小眼睛經(jīng)常瞇著,有點目中無人目中無物。栽樹之前,他在煤礦干活,有一回在礦底抽煙,被隊長看見后數(shù)落了一頓,沒忍住,對隊長大打出手,他勢單力薄,結(jié)果可想而知。其實宋長林看上去并不兇,反而有些慈眉善目,說話還粗聲粗語。他本來也不是右玉本地人,沒什么朋友,自然也沒人跟他說話。在大川村栽完樹休息時,別人聚坐在一塊打牌聊天抽煙喝酒,他一個人就四處走走看看,還把雙手放在身后,有時候吼幾句山歌或小曲,聽起來甚是豪邁,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開始栽樹后,我沒見過他抽煙,倒是常常聽他念叨樹是個好東西,比人強,人都會死的,樹會一直活下去。類似的瘋話并不只有我一個人聽到,大家覺得他不太正常。當(dāng)然,栽起樹來,那是沒得說,直徑半米的坑,他總比別人多挖好幾個,一天下來,總能多栽一些棵。也是從那個時候,別人開始喊他宋長林,之前叫個啥,竟沒人記得了。作為同是外鄉(xiāng)人的我,與他自然有幾分惺惺相惜,一塊栽樹,偶爾較量,休息時還會去大川村后面的古城墻附件游蕩。我倆關(guān)系逐漸密切,最終走向破裂則源于一場意外。
2
我在大川村轉(zhuǎn)悠了好久,后來,爬上山頭,終于找到了那片楊樹林。此刻,天色早就暗下去了。黑蝙蝠于林間低空飛行,一圈,又一圈。我沒有猶豫,走進樹林。地上鋪滿枯葉,看不見路。樟子松,沙柳,檸條,沙棘,花棒,梭梭樹,我憑著記憶辨別它們。楊樹筆直高大,一頭扎根于大地,另一頭像一把明亮的劍插入幽暗深邃的夜空。我栽下的那些楊樹苗應(yīng)該也長這么高了吧。樹林其實不大,在茫茫夜色中無限延長,沒有盡頭。我們栽下的楊樹是最早的一批,被掩埋于黑暗深處。我必須抵達(dá)那里,并準(zhǔn)確找到那棵樹。
只是,黑暗中,樹們不再以個體的形式站立,而是化為模糊的黑色團塊,面目驚人的一致。我放慢腳步,一一凝視,每一棵樹,都像是我親手栽下的。如此,我也漸漸習(xí)慣了黑暗,口袋里的手電筒并沒有派上用場。
突然出現(xiàn)了一點抖動的光,逐漸靠近。我以為是狼。
原來是他。他握一枚手電筒,循光而來。
“你肯定迷路了。你要去哪兒?”手電筒放出無數(shù)光折疊在地上,許多細(xì)碎的塵埃在光中飛舞,還有我們呼出的白色氣體。我這才意識到,夜色有些冷,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又說:“這片樹林我熟悉?!?/p>
上山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護林員,未必不熟悉這一片,包括這片樹林,這自然是我找他的原因,但同時,我才選擇避而不說。這是一個矛盾。
“最早栽的那批樹大概在哪兒?”時間太過久遠(yuǎn),我知道,我不可能一個人完成。身在事外,他應(yīng)該于我沒什么威脅。
他沒說話,轉(zhuǎn)過身,用手電筒掃了掃身后,那一片樹領(lǐng)受了光,突然明亮,驚起了一大群夜鳥,撲騰著翅膀,尋找棲落之處。
“你要去看看嗎?”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剛從那兒過來?!?/p>
我猶豫了一下,說:“太晚了,還是先回去吧。”
他沒再說話,用光辟出一條路,許多黑暗在我們面前分離,又很快在我們身后聚攏。夜風(fēng)襲來,樹影搖晃,抖落一地嘩啦嘩啦聲,吞掉了我們踩在樹葉上的聲音。
下山省勁,他卻放慢步子,大概是顧及我的節(jié)奏。我突然覺得向他隱瞞有一種極大的愧疚感,不是每一個人皆如我所想,人跟人不一樣。他應(yīng)該是一個不錯的傾聽者,對于長久以來承受沉重過往的我而言,此時此刻,或許,正是良機。但是,我們一路無話。
到了路口,我向他表示感謝。為了更直接一點,我從口袋里掏出錢。他笑了,搖搖頭,說不需要,反正都要去巡山的,多走幾步罷了。我心里的愧疚更強烈了,變成一只猛獸,噬咬我。他保持著微笑,把手電筒遞來,說用得上。他不知道的是,這個路口距離我的車,很近;他更不知道的是,在我的另一個口袋,一直藏著一把新手電筒,當(dāng)然,還有一把新鐵鏟,小而銳利,準(zhǔn)備挖土用。
輪到我搖頭了,他不再堅持,轉(zhuǎn)身進了另一條路,再走十來分鐘,他就能到達(dá)他的木屋。剛上山時,正是看見他從那兒出來,我才向他打聽大川村。
直到看不見他,我才往山下走。停車場就在不遠(yuǎn)處,一盞極大的黃燈,遠(yuǎn)遠(yuǎn)照著,似乎在引路?;氐杰?yán)铮粝洛X,我把口袋里的東西跟繩子、麻袋、手套、刀等放在一起。啟動車,大燈一直開著,無數(shù)光撲向路邊的野草叢。我抽完一支煙,才踩下油門。
大川村距離右玉縣,也就二十多分鐘的車程。我故意開得慢。許多年前,似乎還沒有這條路,如果有,也是土路,土路兩旁都是莊稼地,沒記錯的話,地里多半會種些玉米、大豆、蕎麥、山藥蛋等作物。如今,莊稼地早已被樹林取代,黑壓壓一大片。而土路,也被大大擴寬,鋪上瀝青和石子,變成了平坦的康莊大道,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黃燦燦的大路燈。
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明亮的高樓,就知道進了縣城了。我把車開到北環(huán)路,一眼就瞧見了汽車站——一個巨大的凹形建筑,好像被誰狠狠拍了一巴掌。馬路兩旁遍布著修車鋪、旅館、飯店、理發(fā)店、五金雜貨鋪、小超市等。找了一家旅館登記入住。下樓時,前臺的小伙子又多看了我一眼,剛才登記時他捏著我的身份證,比對良久,還問我為啥來右玉,什么時候來的,諸如此類問題。我笑著說來旅游,并跟他打聽右玉博物館在哪。他立刻有了興趣,興奮地給我介紹本地景點,還有小吃。其實,很多我都知道,當(dāng)然,除了博物館,我對其他內(nèi)容,并無興趣。就連跟他打聽博物館,也是為了消除他的注意力。
不過,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去隔壁刀削面館喝了一大碗面,肉臊子太油膩,面也不勁道,倒是陳醋,還那般酸爽。面館里沒幾個人,便出來到馬路邊溜達(dá),抽煙。外面更沒人,隔很長時間,才有黑紅色的拉煤車,呼嘯著,從身邊飛過去。沒什么意思。回房間時,前臺的小伙子也沒看我,一直在滑手機。我走到樓梯口,想了一下,轉(zhuǎn)身又出門,把提包從車?yán)锬贸鰜?,拎回房間。
3
平時,宋長林都會闖進夢里,這夜卻睡得踏實,便覺得這次回來似乎有些作用。不管天氣如何,我還是決定先去樹林。
早晨吃飯,就著咸菜,多吸溜了一碗金燦燦的小米粥,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走出旅館,空氣寒涼,打在身上,也沒覺得多冷。因為旅館沒有像樣的停車位,我的車一直停在路邊。等我準(zhǔn)備啟動它,才發(fā)現(xiàn)兩個后輪胎都開了個不足兩寸的口子,很整齊,明顯是刀具所為。我站起來,環(huán)顧清晨遮蔽下的陌生世界。理發(fā)店門口蹲著一個女人刷牙,吐出大團白泡沫。一個老人在掃馬路。
修車鋪的卷閘門還沒有拉起來,我還是走了過去,拍了拍,聲音稀里嘩啦,掉了一地,沒人出來。我點了一支煙,看了一眼遠(yuǎn)處垂頭喪氣的車子,突然后悔開著它回了縣城。
這個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哎,哎哎,這兒下午才開門?!?/p>
我轉(zhuǎn)過身,他正齜著兩顆大金牙。我把煙遞過去,他眼睛亮了一下,沒猶豫,捏起一支。
我說車胎被人扎破了。
他沒回答,回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昨天夜里就聽見有響動。”他一邊說,一邊狠狠吸了一大口。一支煙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又遞一支過去,他卻擺擺手,“煙是好煙,但不能貪心。”
“昨晚聽到什么了?”我問。
他又回頭看了一下我的車,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外地來的?”我嗯了一聲。他并不打算繼續(xù)說下去。“沒啥,常有的事,換個胎就好了。”他站起來,走進旁邊的五金雜貨鋪。
抽完煙,扔掉煙屁股,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我說一直往北開。他以為我是漫游,隨便逛逛就好,于是給我介紹各種景點。我及時制止他,話題轉(zhuǎn)到車輪胎。他安慰我,外地車,扎破輪胎,很普遍。等了一會,他用一句話作了總結(jié):沒辦法,當(dāng)個教訓(xùn)哇。倘若平常,倒讓我放下心來,我也不希望車胎被扎破隱藏著更深的含義。
我聽見車?yán)锏膹V播說,下午天氣驟變,可能降雪,小心駕駛。我決定暫時不去樹林了,先去博物館,反正都要去的。
下車前,司機還給我留了電話,讓我回去時聯(lián)系他。
博物館就在右玉景點之一殺虎口的旁邊,我植樹的那些年,它還沒建起來。這兒,距離大川村并不遠(yuǎn)。博物館不高,只有兩幢樓,但涂上了灰黑色,便覺得端莊肅穆。館前立一銅像,一人騎駿馬,穿鐵衣,目光深邃,器宇不凡。下面還有文字介紹,我沒細(xì)看,直接進了博物館。
館內(nèi)基本沒人,有幾分冷清,大概這才是歷史本來的模樣。講解員是個小姑娘,主動過來。她看上去二十來歲,梳著馬尾辮,一直微笑。據(jù)她介紹,右玉有著獨特的邊塞文化、軍事文化、晉商文化、西口文化,當(dāng)然,還有現(xiàn)在的生態(tài)文化,也可以說綠色文化或植樹文化。右玉縣的歷史也極其漫長,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秦統(tǒng)一六國后,在今山西右玉縣城西南置善無縣,北齊廢止,后漸由“右玉”取代……
她大概希望每一個前來聆聽的人都能全面了解右玉的前世今生,所以講起來盡量詳細(xì),但于我而言,如此講解,不免籠統(tǒng),有模糊之嫌。我更多的注意力其實在一些微妙的細(xì)節(jié)。比如,所謂的“善無”,善是善良的善,無是有無的無。比如,右玉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胡傅酒樽,出土于當(dāng)年我植樹的大川村。比如,康熙征剿噶爾丹時,右玉曾作為軍需大本營建立稅卡,就現(xiàn)在的博物館附近,曾是一片古戰(zhàn)場,很多兵器、酒器、炊器、食器,甚至樂器還在黃土下面埋著,等待被發(fā)掘。
我想起了當(dāng)年在大川村植樹,休息時跟宋長林到附近溜達(dá),總能看到坑坑洼洼的黑洞。那時候地廣樹少,大黃風(fēng)刮起來,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很多黑洞處于虛掩狀態(tài),常有人走著走著突然就掉了下去,再也沒有爬上來。黑洞是被人挖出來的。挖洞人早就清楚地下埋著什么。我后來猜測,或許宋長林也清楚這一點。有一次,他盯著洞口,望向里面,良久,說,這下面的東西,活得比人長。
4
我跟女講解員打聽一排青銅箭鏃,看質(zhì)地和形態(tài),跟我提包里的那些頗為相似。依據(jù)多年的職業(yè)經(jīng)驗,我甚至可以斷定,它們來源于同一歷史現(xiàn)場。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假的,欺瞞了歷史,成為一種多余、重復(fù)和虛構(gòu)。我不知道,如今作假手法高明,真假難辨,眼睛也會騙人的。
她笑著說是仿制品。
我提高聲音,故意說,“那就是假的嘍?”
她搖搖頭,說,“未必如此,這些古城墻模型、古戰(zhàn)場模型、戰(zhàn)馬模型、戰(zhàn)車模型等,都曾是歷史的一截證明,或者說,一種模仿和紀(jì)念,擺放于此,不僅供游客觀賞,更讓我們學(xué)會紀(jì)念和追憶,甚至是想象?!币娢覜]反應(yīng),她接著說,“這些,雖然大部分甚至全部都是仿制品,用你的話說,是假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因為真假不是衡量它們的意義?!彼恼Z氣那么堅定,讓我想起了宋長林。
她又指給我看那些破舊泛黃的文籍,《康熙字典》《朔平府志》《右玉縣志》等。她說這些都是真的。我沒有回應(yīng)她,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告訴我,紙張或許是真的,文字也可以造假。
我終于在一個小而精致的玻璃框內(nèi),看到了那把青銅匕首。它安靜地臥著,那么小巧,那么黑綠。我知道,它是仿制品,或者,是假的。而真的那把,很有可能就是被我和宋長林看見,然后被我自己埋在了樹下的那一把。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徹底嚇壞了。我也沒有想到,栽完樹后,我和宋長林休息時瞎溜達(dá),會看到那些青銅器。它們掩埋于洞口,只把頭露在外面,不用一個晚上,黃土就會吞沒它們。宋長林先看見的,他怔了一下,很快恢復(fù),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個小小的頭,逐漸變大,是個箭鏃,它重見天日了。然后,又一個。連續(xù)好幾個。宋長林把它們放在掌心,細(xì)細(xì)打量。它們穿越漫長時間,來到他的面前,讓他驚訝不已。于是,他與它們,共同陷入深沉又永恒的靜默之中。我用拳頭捅了捅他,他晃晃身子,說,我們得通知文物局,這是古董呀,你不知道,它們活了好幾千年了。他的眼角居然浸出一點淚。我問你怎么知道?他不言語,握住拳頭,緊緊的,好像生怕它們逃回那段沉重的歷史。我也把手伸進黃土,黃土綿軟,很快覆蓋了我,我觸摸到尖尖的小小的一截,我?guī)е?,一下一下破土而出。是一把匕首。宋長林看著我,他說他也想摸一摸。我遞給他,匕首不重,他卻拿捏得那般小心翼翼。良久,他又重復(fù),我們得通知文物局。我不同意。我必須承認(rèn),我的身體里面藏著一只猛獸,它控制了我。我聽見自己說,這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是我的。宋長林睜大眼睛,手里緊緊握著匕首,大喊,它不是你的。我把宋長林推倒在地,開始扒拉洞口,希望發(fā)現(xiàn)另一把匕首,或者寶劍,它們在黃土下面等待千年,早已躍躍欲試,我都聽見了它們低沉的嘶吼聲了。宋長林不制止,也不還擊,他雙膝跪地,特別認(rèn)真,開始扒拉虛掩的洞口。他的臉上和衣服上沾滿黃土,他也全然不顧,仿佛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因為常年握鍬,我們的兩手布滿老繭,指甲縫里留有黃泥,用手刨土,不在話下。
可是,除了箭鏃,還是箭鏃,再無他物。
突然,宋長林大喊一聲。他跳著往后退。我看見了,那是一雙枯黃的手,半握著,緊緊的,里面是一把箭鏃。他大概想帶它們逃離黃土,沒想到葬送了自己。
宋長林說:“咱們?nèi)ソ腥送??!?/p>
我沒回答他,看著他,和他手里的匕首,讓他先把它還給我。
他又一次說:“它不屬于你?!?/p>
這是宋長林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然后,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他低估了我,準(zhǔn)確點說,低估了我心里的猛獸。我追上去,把他撲倒在地。匕首掉在一旁,我們扭打成團,不分勝負(fù)。我后來回憶,宋長林只是在防守,根本沒有主動進攻。如果他真的動手,我早就被揍得鼻青臉腫,當(dāng)年在煤礦底下,如果對方不是一群人,如果他手里握著一把刀或者扳手,旁人根本占不了他的便宜??墒牵覀z都忽略了,那些虛掩的黑洞,猶如歷史張開的大口,隨時準(zhǔn)備吞噬我們。宋長林腳下一滑,跌進那個黑洞。
此時此刻,看著這把匕首,我想起了埋在樹下的那把。這么多年過去了,它也一直埋在我的心底。
出于職業(yè)敏感,女講解員一直盯著我。她就是那只藏在螳螂身后的黃雀。
她說這是鈴首劍,4.5厘米長,十分難得。我問什么時候出土的?“大概三十年前,之前很多文物都沒有明確的記載。”她邊說邊用手指捋了捋耳際的發(fā)絲,“據(jù)說,它被發(fā)現(xiàn)時正握在一個人手中,掰了好久,才拿出來。而那個人死了已經(jīng)很久了?!?/p>
“聽起來像一段傳說?!蔽也惶嘈?。
“都是這么說的,具體我也不清楚?!彼蝗恍α艘幌?,“它比我來博物館的時間都長?!?/p>
“只有這一把嗎?”我試探著問。
她點點頭。
我的心情很復(fù)雜,也許我那把并不是眼前的這把鈴首劍。它另有其名,也未可知。也許,眼前的這把只是一個簡單的仿制品。我不知道。宋長林跌進黑洞后,我還想著拉他一把,讓他重新回到地面。可是,黑洞太深,我看不到底部。而掉進去的宋長林也沒再發(fā)出任何聲音。我想,他可能摔死了,或者,還在繼續(xù)向黑洞深處墜落。我趴在洞口,痛悔不已,朝黑暗中大喊宋長林的名字,而黑洞以更響亮的聲音回應(yīng)我。然后,一切歸于死寂,只有呼嘯的大黃風(fēng),吹打我的臉。后來,我站起來,拿起匕首,連同那些箭鏃,一起兜著,留下一些,其余全部埋入我下午剛栽好的樹下。許多年后,我剛剛?cè)胄?,有人跟我說,挖洞人其實會遁地之法術(shù),有一些人就生活在地下。我并沒有揭穿他。大概,心底深處,我愿意相信此為真事。但是,宋長林永遠(yuǎn)地消失了,他被長埋于黃土之下,和那些兵器、馬車、戰(zhàn)場,和那些不知名的歷史,慘烈的悲壯的豪邁的,一點一點腐朽,直至化為烏有。好像從未出現(xiàn),好像從未發(fā)生。而我,從那天后就選擇了離開,再也沒有回去。
此刻,她盯著它,我突然覺得,女講解員也許是對的,躺在這厚厚的封閉的玻璃框內(nèi),真假確實沒多少意義。
5
我走出博物館,蒼涼的天幕下,三三兩兩的雪花正在飄落。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我聯(lián)系了上午的司機,司機很快趕來,起初開得極快,不大一會,車速漸緩,他突然問我,知道康熙不?我肯定知道,故意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司機說,看,這兒是康熙大營。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轅門外,兩排紅燈籠漸次排開,耀眼奪目,一面軍旗,繪某種獸,透過高高直立的木樁,隱約能看見圓鼓鼓的蒙古包。司機說,這是個好地方,旅游體驗區(qū),住進去,吃烤羊肉,騎馬,射箭,耍飛刀,也看看古代人怎么打仗。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現(xiàn)在對歷史不感興趣,我一直惦記著宋長林,以及我的那兩個車輪胎。
司機又說:“里面還有康熙銅像,不比博物館門口的那尊差?!彼恢惫膭游疫M去,還說他有門路,這個屁大點的小縣城,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
他倒提醒了我。在我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甚至二十歲的時候,我還真想過,宋長林還活著。我跟司機說,打聽一個人,五十來歲,中等個,高鼻梁,小眼睛,皮膚略黑。司機說這特征太普通,問我還有啥?我說此人喜歡樹,準(zhǔn)確點說,喜歡栽樹,年輕時栽下不少樹,不知道現(xiàn)在還栽不栽?司機哈哈大笑,會不會被評為勞模?現(xiàn)在可流行這呢,那你得去縣宣傳部問問。
我之前想過,宋長林可以活出另一番景象。
車快到旅館門口時,我看見修車鋪開著,一人翹二郎腿守在門口,似乎一直在等我。我問他車胎破了怎么處理?又指了指馬路邊。我的車被遺棄了好久,車身蓋滿薄雪。他說他已經(jīng)看過了,下手太狠,側(cè)面開口太長,沒法修了。好換不?我問他。他點點頭。我又問他這種開口之前遇到過沒?他說看刀痕走勢,少見,像頭一次做。我說換了吧。然后,直接進了旅館。提包還在,如果不是因為它,我斷然不會開車回縣城。
我上網(wǎng)搜索“宋長林”,加上“植樹造林”“勞動模范”“英雄”等字樣,跟之前一樣,仍一無所獲。
我又下樓,去五金雜貨鋪買了一把長長的鐵鍬,老板一直齜牙咧嘴笑。我又給他遞了一支煙,感謝他招呼我的車。又去刀削面館喝了一大碗刀削面。
開車出發(fā)前,天還透著白亮的光。旅館前臺那個小伙子看見我拎提包下樓,以為我要退房。我告訴他我要去康熙大營,騎馬,射箭,耍飛刀。其實,那片樹林和康熙大營都在一條路上。而我也的確像個士兵,全副武裝,奔赴我的戰(zhàn)場。
出了北環(huán)路,距離縣城越來越遠(yuǎn),我把車速降下來,并不是因為薄雪,事實上,很多白雪都消融成了黑水,路面丑陋不堪。而是因為后面的一輛面包車,一直跟著我。我盯著后視鏡,他又極其巧妙地避開我的觀察區(qū)。我一直等待一場猛烈的撞擊,或者爆炸,但他很有耐心,按兵不動,與我時遠(yuǎn)時近,掌控自如。車很快開到山腳下,距離停車場尚有一截距離,我踩了剎車,他也停下,兩只車燈都開著,細(xì)碎的雪亂飛。我們就這樣對峙了很久,期間,我抽了一支煙。他應(yīng)該也抽了一支,還把車前窗打開,似乎在挑釁。我拉開副駕駛位置上的提包,拿出刀和扳手,分別放進兩個褲兜,帶好帽子和手套,下了車。
車燈晃得我睜不開眼,此時此刻,如果他一腳油門踩下去,對我未必是壞事,由此我將解脫,抵達(dá)某種永恒。我覺得,此時,正是一個良機。但他并沒動。
夜風(fēng)正緊,雪越來越密。
我料想他也不會把我怎么樣,轉(zhuǎn)身回車?yán)?,扛鐵鍬,拎提包,向山上走去。下了雪的路面,更不好走。爬了一截,回頭看,面包車的燈還亮著,只是越來越小,再也看不見。經(jīng)過大川村,那些黑乎乎的窯洞,逃脫白雪的統(tǒng)治,正張著大口,死死盯著我。我一頭扎進前面的樹林。刮起一股風(fēng),分不清飄飛的雪花是從天而降還是從樹上落下的。因為下雪,天空變得深邃,楊樹更加潔白。有一棵樹,引起我的注意,它高達(dá)諸天,枝葉伸張,用全部的努力施展自己的生命。我想象著它剛?cè)胪恋臉幼印?/p>
此時,我的耳邊傳來一陣轟隆隆聲,緊接著,一道白光,洞穿了天空,切割開大地,搖搖晃晃而來。是一輛紅色的摩托車,突然停下,卻不熄滅,車燈放出無數(shù)光,穿過我的身體。下來一個人,向我走來,我放下提包和鐵鍬,雙手伸進口袋,一邊是刀,一邊是扳手,它們等待被激活,變成進攻的猛獸。
……
(全文見《黃河》2021年第4期)
【作者簡介:李一默,80后,山西右玉人。漂泊者,寫作者。小說散見于《青年作家》《紅巖》《湖南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另有評論文章見《文藝爭鳴》《文藝報》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