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王選:隱疾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出版作品有《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作品散見于各種刊物。
“黑夜?jié)摬卦诶杳髦?,隨時偷襲掠奪一個人的夢境。一個人的夢境,在80碼的速度里支離破碎?!?/p>
一
天空泥濘不堪。每個人心懷隱疾。
路過精神病院門口時,灰鴿子垂直墜落,冷雨從地上起身而去,在紫葉李樹下搓手跺腳,哈著熱氣。一個人弓著腰,從大雨里抽身而出,把一棵樹,當(dāng)作了獨木橋,倒著走。
門口依然繁雜。
擺攤子的人,一手數(shù)錢,一手抓起生菜,鋪在煎餅上,或者提起半把香蕉,塞進塑料袋。他們心存惶恐,不知道下一刻,面色烏黑的管理人員會從哪里氣勢洶洶撲來。他們兩手準備。一邊以熬油點燈之苦,換取一家之需;一邊時刻準備推著車子跑掉。
精神病院分兩塊。路邊是門診,對面斜坡上是住院樓。
從住院樓出來,到門診做檢查的病人,每天都有。他們統(tǒng)一穿著豎條紋白藍相間的病號服,皺巴,陳舊,還粘著黃色藥汁。他們面色暗黃,浮腫,頭發(fā)蓬亂,表情落寞,行走遲緩。很多時候,他們?nèi)鍌€人手拉著手,或者一前一后扯著后衣襟,排成一溜子,走了下來。身邊跟著穿白大褂的大夫,進行看管,表情嚴厲、冷漠、疲憊。他們要在監(jiān)督之下,去吃藥,打針,拍片子。
他們像是一堆幼兒園的小朋友,在壞叔叔的帶領(lǐng)下面,排著隊,準備玩老鷹抓小雞。他們穿過早晨的寒氣,帶著睡意和木訥,帶著委屈,隨時都有哭鬧起來的危險。
他們像是一群犯人,走向刑場。他們體內(nèi)的疾病犯了錯,干了壞事。這責(zé)任,要這無辜的肉體承擔(dān),即便他是冤枉的,可也要尋找替罪羊。這人間,最可憐的羊,莫過于替罪羊。
他們像是一串魚,串在鐵絲上,眼珠翻白,口吐白沫,尾巴上下?lián)u擺。他們要被烤掉了。炭火在嬉笑,鐵板在抓癢。坐在餐桌前的人出賣愛情,并用啤酒灌醉十八歲的姑娘。
他們是我們,被生活的鞭子抽打著。羊群一般,茫茫然要去某個不確定的牧場。聽說那里有沼澤,我們將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進門診前,大夫順手從攤子上買了搟面皮夾餅。一口咬下去,嘴角的辣椒油冒了出來,鮮紅如血。他白皙的臉上,七八根胡須在隨風(fēng)招搖。他高傲地走過這三百米的距離,似乎所有擦肩而過的人都值得被懷疑患有精神疾病。不過也對,這日子,誰不是嫌疑人,誰都在所難免。能亮明真身的人,本身就是一種病。
我曾很多次看到病人們走過街道,穿著拖鞋。鞋跟磨在地上,細密的灰塵在忘記修剪的指甲縫里沉淀,發(fā)酵。聽說,穿了拖鞋,病人們就不會逃跑。拖鞋嚴重阻礙著他們奔跑的速度,甚至成為絆腳石。有時候,連成一排的病人會走過門診部大門。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忘記了?不得而知。在“領(lǐng)頭羊”的帶領(lǐng)下,他們走過了。后面緊隨的大夫,或男或女,或多或少,定會大喊一聲:站?。〔∪藗兯查g站住,立正,不再動彈。大夫又喊:回來!由你們了?病人們向后轉(zhuǎn),整齊劃一地在“領(lǐng)頭羊”的帶領(lǐng)下,走向了門診院子。
我也見過兩三個病人,互相手拉著手,有些兩個人牽著的手上會戴一個袖套。為什么要遮住?袖套里面有什么?聽說,是綁在一起的兩只手。也是為了防止其中一個逃跑,用另一個牽扯。他們互相制約,互相影響,最終變得順從,乖巧。然而有一次,當(dāng)兩個牽著手的病人走到門診院門口時,似乎密謀很久一般,一起甩開步子,朝遠處跑去。大夫的餅子還未到手,他已無暇顧及,一邊喊著站住,一邊追了上去。大風(fēng)啊,吹起了大夫白褂子的衣襟,呼啦啦翻飛著。大風(fēng)啊,也吹起了病人們的長發(fā),像秋天地埂上的蘆葦,莎啦啦倒在了一邊。他追,他們逃,沒有人知道最后怎么樣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大風(fēng)呼嘯里,他們會跑成我們此刻的模樣?;蛟S,他們已經(jīng)跑成了我們,只是我們尚未察覺。
二
幾年前,我和妻子去看他的小叔。
也是一個天空泥濘的日子。醫(yī)院門口的小攤位都是舊模樣,連人都是褪色的樣子。我們買了水果,去住院樓。
偌大的院子,周末,沒有人。只有一些反復(fù)盛開的花睡著了,它們的夢境迷離而幽深,如同罌粟點燃后的煙火。我們在三樓報了病人的名字。門鎖著,留有玻璃窗口。護士去叫人。等了片刻,領(lǐng)著小叔來了。透過玻璃,我看到了一個面部浮腫的人,表情干硬地出現(xiàn)在了玻璃框中。真的像極了一塊表皮烤焦蘇打太多的面包,讓人驚異而陌生。他并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有絲毫高興,還是無動于衷的樣子,呆呆地站著。門里只能進去一人,這是規(guī)定。妻子進去了,我在外面等著。她聽到了病房里的喊叫聲,無緣無故的喊叫聲,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欲哭無淚的喊叫聲,無欲無求的喊叫聲。她還看到了年輕的、年邁的病人,赤腳光頭,或興奮,或落寞,或悲傷,或痛苦,進出于病房,甚至追趕打鬧,夢游一般。從辦公室出來的大夫大喊一聲,病房和樓道瞬間陷入寂靜,各種各樣的病人渾身一縮,躲進了房間,捉迷藏一般,不再出聲。
在這里,大夫似乎把病人嚇怕了。大夫有什么辦法能把一群嬉笑怒罵的人震懾???不知道啊。
妻子和小叔說著話。說了什么,我聽不清。時間到了,護士讓她出來,鎖了門。我們提去的香蕉,小叔說,他不拿,拿進去會被別人搶了。他說這話時,真的很正常。我們一直拿他當(dāng)病人看,可他說這句話時卻暴露了真正的病人并不是他,真正的病人似乎逍遙法外,在街區(qū)、商廈、酒店、單位,在唯利是圖、爾虞我詐的縫隙里。最后,香蕉被大夫提走了,據(jù)說,她會把香蕉一一分給所有人,像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否則,就亂了。
小叔年輕時,愛喝酒。二十多歲的人,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懼生死。喝完酒,就鬧事。有一年,和一幫縣城的混混喝酒。喝醉了,小叔口出狂言,惹怒了混混,他們上來拳打腳踢,小叔也提著磚反擊,豈料身后一支啤酒瓶砸來,落在頭上。玻璃碴四濺,鮮血咕嘟嘟直冒?;旎靷兌寂芰耍粋€都沒找到。住院,所有費用家里人承擔(dān)了。報案,也不了了之,畢竟那時沒有監(jiān)控,也無可靠的人脈。
出院后,小叔落下了腦震蕩的后遺癥,整個人變得遲鈍、迷糊,可他依然沒有放棄酗酒的惡習(xí)。隔三岔五就去找人喝酒,喝完酒,出言不遜,又挨打。如此幾年,小叔似乎受到了太多刺激,人變了樣,不論肉體還是精神。有時,眼仁一翻,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過片刻,從地上翻身而起,隨手拿起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就開始亂打亂砸。
從那時起,大家斷定小叔精神不正常了,如此下去,會瘋掉的。最后,經(jīng)過商量,家里人一致同意將其送到精神病院治療。隨后的好些年,斷斷續(xù)續(xù),小叔都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他在醫(yī)院久了,大家都忘記這世上還有那么一個人,在鐵門緊鎖、藥味縱橫的混沌世界活著。
三
而同樣很多年前,天空尚未落下雨,一些塵土,還未攪和成泥。塵土以塵土的模樣,披著灰斗篷在高處招搖。
我?guī)е赣H去精神病院看病。那時候,精神病院還沒有建起門診樓。看病、住院,都在北坡上。
也不知從何時起,母親開始失眠,頭疼,眼睛干澀。那些年,母親四十來歲,尚且年輕。很多年份,正月,過完年,她都要去天津打工。一去一年,有時,失眠嚴重,整夜難安,實在熬不住,她買了車票,只好回來。回來后,還帶著愧疚,說自己上半年掙錢,下半年看病,沒掙幾個錢,都看了病了。母親說這些話時,秋后的落日恍惚,把最后的光亮一絲絲扯掉。面對昏暗而來的逼窄天空,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塞滿苦澀的云團。
圖片
失眠,是一臺挖掘機,在母親的腦袋整夜開挖著。似乎這機器從來沒有一個零件壞掉過,似乎駕駛的人永遠不知道疲乏也不需要吃喝。它一直挖啊挖。母親一天天疲憊起來,一天天蒼老起來。當(dāng)我們在暗夜如死人一般,把沉重的肉體攤在炕上,借著某個夢境來填補生活的裂縫,母親獨自一人醒著,睡意離她萬里之遙。她是這茫茫黑暗中唯一的守夜人。
天亮了,我們依然睡意黏稠,母親早早起來,開始忙家里的一攤子事。忙完,她頂著一頭霧蒙蒙的晨靄,跟我們說昨晚又沒有睡著,然后坐在炕頭,兩手抱著腦袋,像抱著沉重之物。她的眼睛發(fā)干,滿是血絲,她用涼水反復(fù)清洗,也無濟于事。
母親說,要是有些藥,我吃了,睡個十天半月,我這病,也就好了。我們聽著,難以感同身受。
母親又說,人活著沒意思,還不如死了,最起碼能睡個好覺。我們聽著,脊背發(fā)涼。
那臺挖掘機,轟隆隆響著,似乎真的要把母親挖空,然后垮塌了。如果母親最后徹底倒下,我們的日子將如何面對。想起來都是可怕之事,我們不能沒有一個為我們操持讓我們惦念的母親。
有人說母親是更年期,也有人說母親是抑郁癥,還有人說母親是高血壓。
而我已經(jīng)帶著母親把城里大大小小的醫(yī)院跑遍了。每到一處,把脈,詢問,拍片,取藥。大包大包的藥,母親提著,一邊心疼花了錢,一邊坐上班車回了鄉(xiāng)下。她得熬藥去了。她說,這些年我吃的藥怕能把一間屋子裝滿了。母親也曾住過一段時間院,病情有所減輕,大夫說是焦慮。但后來,那些成山的藥吃完了,病情并沒有緩解。母親到處打問偏方,偏方一堆,試了一遍,也無濟于事。母親心神不寧,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們跑遍了醫(yī)院,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了。只好給她買一些正天丸之類的藥。買藥,吃藥。買藥,吃藥。陷入了無限的循環(huán),而對于疾病卻無濟于事。最后,買藥,吃藥,成了我們的日常,也成了母親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甚至一種迷信。
有一天,有人說,要不到精神病院看看吧,睡不著是頭腦里面的病,精神病院就是治療腦瓜子里面的疾病的。聽人這么說,好像也有道理。
我?guī)е赣H去精神病院時,天空灰塵滾滾,抑或是一些陰云滾滾。我難以分辨,我同樣難以分辨的是人們對于精神病院的態(tài)度。人們認為去了精神病院就等于患有神經(jīng)病一樣。那種諱莫如深,那種異樣眼光,那種竊竊私語,那種防備,抵觸,躲避。我們走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一些看病的人悶著頭擦肩而過,他們都不高興,他們都覺得自己患了某種難以治愈的疾病。不遠處,是大大的花園,栽著花花草草,一些猩紅的花,不知好歹地開著,一副賴皮的樣子。穿白藍相間病號服的人在體育設(shè)施上活動筋骨,他們那么自由、舒展、無所謂,似乎很享受那樣毫無憂慮的光景。
多年以后的今天,母親失眠的病并未好轉(zhuǎn)多少,而我已忘了那天的光景。我只記得一個大夫給母親把了脈,因為之前拍過B超、CT、核磁共振的片子,他再沒有讓拍片,然后在手掌大的紙片上寫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字,打發(fā)我們?nèi)∷帯?/p>
我們帶著一堆白色的藥片,大大小小的藥片,白得讓人眩暈的藥片,據(jù)說是一些專治失眠抑郁的副作用很大的藥片,離開了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的那一刻,我們松了一口氣。走在人潮洶涌的馬路上,沒有人知道我們有病,我們與他人一樣,只有隱疾,秘而不宣??梢惶と脶t(yī)院,我們立馬就成了病人。
后來,母親的病依舊如此,那些藥吃完了,好像于事無補。我們再也沒有去過精神病院。
四
一個人在這里的門口走慣了,也就無所謂天空了。下雨,泥濘。不下雨,內(nèi)心泥濘。
總有不盡人意,讓我們難以自拔。
我就像一個陌生人,路過他們。路過早點攤,路過他們的戒備之心,和對生活廉價的期待。路過一排梧桐樹,路過它們寬闊的掌心,和火焰一般在燃燒的秋天。也路過了那些進進出出于醫(yī)院的人,路過他們的疾病、苦楚,和那些恍惚游離的光景。我甚至路過了我自己,路過我深藏不露的無助、茫然,和大醉后借著月光的哭泣。
我還路過了什么?
那個在醫(yī)院門口躺著的女人,春天了,依然套著毛衣、羽絨服,還有厚厚的鞋子。她躺在馬路上,毛衣牽起來,露出了肚皮上剖宮產(chǎn)留下的刀痕。她大聲號啕著,悲傷如同她傾瀉在地上的暗黃色頭發(fā),河流一般流了開去。我們都是踩著她的悲傷走路的陌生人啊。可我依然覺得她是我的某位親戚,或者跟我有著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這世間,所有困苦的人都和我有關(guān)系。
她在地上躺了好久,也哭了好久。午后的陽光,是一枚枚圖釘,把哭泣掛在大地上。她的男人,也或許是兄弟,使勁拉她,扯她,勸她,都無濟于事。他們一定是去精神病院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所背負的苦難,沒有人知道她的哭泣背后暗藏著什么,甚至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后怎么樣了。
還有那個少年,坐在門口的道沿上。他把頭垂下去,像一顆石頭架在兩腿之間。我看到他時,他就那樣坐著。頭發(fā)長而散亂,兩手抱著膝蓋,衣裳掉色。只有他背上的黑書包高高隆起,像一顆石頭,架在他的脊梁上。他隔壁的教堂,院門半閉,高高的十字架,站著灰鴿子。沒有風(fēng),灰鴿子也在垂直墜落??撮T人把自己深深藏進殼里,蝸牛一般,有被輪胎碾壓之后,咯嘣的脆響。
我沒有看清少年的長相,但我知道他有著落寞的表情。他為何而坐?
整整一個上午,他就那樣坐著。整整一個下午,他還是那樣坐著。最后,在暮色里,把自己也坐成了一塊石頭,不動彈,也不言語。三塊黑石頭,內(nèi)心裹著什么樣的巖漿,就裹著什么樣的故事??梢呀?jīng)是黑夜了。黑夜里,人心和故事都黑漆漆的了。
我在長風(fēng)呼嘯的夜晚,睡在城中村,聽微雨敲打著屋頂?shù)蔫F皮,散亂濺起了滿院嘈雜之聲。我想起了少年,石頭一般。我不想在第二天遇見他。
五
還有那些坐班車從另一個縣城來的人。每個周一,我們同車而坐,來到這個小城。在車上,每一次,都有人急切地詢問精神病院去不去。有些司機好些,會說經(jīng)過,到時候停車;有些惡劣,充耳不聞,要么言語生硬如同吃了火藥。那打聽精神病院的人,獨自一人,問畢,依然滿心不安坐在座位上,自言自語,大意是要去看自家的親戚,在那里住院,家人沒有人管了,已經(jīng)半年了,他想看看人還活著沒。有兩個人,打聽的人迷迷糊糊地坐下,他的旁邊,坐著他的親人,裹得嚴嚴實實,從那灰暗木訥的臉上,就可以看出,要去給他看病了。
這些搭乘班車,要去城里看病的人,似乎多是鄉(xiāng)下的。他們要起得很早,從村里坐車進縣城,然后轉(zhuǎn)乘班車。他們都灰撲撲的,提著舊式的黑皮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而他帶著的人,特意穿了新衣裳,畢竟要去市里,要見人,得拾掇拾掇。在鄉(xiāng)下,一個人生病,看不好,甚至死了,也都無所謂的。可要說去精神病院,大家多多少少就會帶著偏見,以為那個人瘋了,有神經(jīng)病了??赡莻€人他沒有瘋,他只是吃遍了藥,于事無補,在別人的提議下,被家人帶到了遙遠的城里,送進了精神病院而已。
車在路上跑著,窗外夜色洶涌。離黎明尚早。渭河在高速公路南岸,結(jié)著厚重的冰。渭河凝固,寒意凝固。一個人帶著昏沉睡意,去向不確定的遠方。聽說遠方,那個被藥片、針管、手術(shù)刀、病床、鐵門等夯筑的城堡,會把那些岌岌可危、隨時崩斷的神經(jīng)綁緊,結(jié)牢,會把大腦里濺滿泥漿的鏡片用消毒液擦拭出反光,能讓人變成你們所認為的正常的人。他把自己往衣服里縮了縮,在塌陷的座位上,蜷成一個包子。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安全。而危險就在不遠處潛伏,如同火焰和開水,隨時要把他蒸熟,上桌,蘸上佐料,被血紅大嘴吞掉。
這個世界危機四伏。黑夜?jié)摬卦诶杳髦?,隨時偷襲掠奪一個人的夢境。一個人的夢境,在80碼的速度里支離破碎。
我總是要經(jīng)過這里的門口。有時,我打車,順路捎上他們,畢竟同路。到了精神病院門口,放下他們。我也是一個身藏疾病之人,只是無人知曉。我想,你們?nèi)グ桑菜闶翘嫖铱床×?。這人間,誰不會憂郁、悲傷、壓抑、瘋狂、抑郁、痛苦、死亡、分裂、毀滅呢?只是,我們偽裝出所謂的健康,招搖過市罷了。誰敢把另一個患病的自己從牢籠里放出來?
據(jù)說,以前,這里每天看病的只有幾十人,現(xiàn)在,二三百了??床〉娜嗽絹碓蕉啵@里的生意越來越好。
我們都是病人。世界不會在乎?;钌墓饩安粫诤?。
《隱疾》創(chuàng)作談
我之前住城中村,到單位,可步行半個鐘頭。一路所見,我曾寫下一組文章,《隱疾》便是其中之一。我每天經(jīng)過那個醫(yī)院(主治精神疾病),門口出出進進的人,穿白大褂的大夫,走成一串做檢查的病人,擺攤子的小商販,和那些橫陳的電線和黑鳥,一起織成這個城市的另一幅面孔。我曾在那個醫(yī)院帶母親去看過失眠,曾和妻子去探望她家親戚,也曾于一些前往就醫(yī)的人同車而坐。我看似每天經(jīng)過那個醫(yī)院,形同路人,但我與其也有絲縷之牽。于是我想起隱疾,那些看不見的焦慮、抑郁、疼痛、失眠、苦楚,讓一些人走進醫(yī)院,于是成為病人,而那些強忍著或未曾發(fā)覺病痛的人,行走于街市,他們,或者說我們,也有屬于自己的隱疾。只是,我們未曾發(fā)覺,或者不曾啟齒。世人匆忙,不會真正去關(guān)心另一個人那揪心的隱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