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鏡城》:平凡考
在《男孩們》這個復數化的題目下,作者其實只寫了兩個“男孩”,一個是成人身、孩子心的主人公李問,一個是正在停止成長、作為李問鏡像的陳速為。小說的敘事氛圍很哀傷、絕望,兩個男孩本來就因為單親的關系,失去了一半的愛,而僅存的母親又一定要用剩下的一半讓他們窒息。由于對典型形象的把握,兩個男孩也就變成了男孩們,楊好寫的是一批隱身于光明之外者的命運。
一、他“殺”了自己的母親
當作者的敘述在李問和速為的故事線間頻繁且看似無序地跳躍時,讀者很有可能需要花費一番功夫,才能捋順作者想要表達什么。但通篇看下來,李問與母親的故事應該是小說當之無愧的主線。這條故事線很精彩,一邊是單身母親拼盡全力也要讓兒子成才,另一邊是李問在成年時發(fā)現這個世界的殘酷本相與自己命定凄涼后,用自暴自棄的方式報復母親。我發(fā)現自己很難理解為什么李問只會對母親狠心,而在“外人”面前顯得內向而又客氣。這個謎團構成了閱讀的動力,也生發(fā)出了小說悲傷、虛無的美學風格。在李問和母親之間,存在著一種若隱若現、錯誤且無法修正的“力學傳導”。一旦婚姻或命運對母親的傷害讓這條路徑浮現,母親就開始試圖在兒子身上修正“下一個自己”的命運。然而她發(fā)出的每一個力,都會將李問推向錯誤且不幸的方向,母親越嘗試就會越絕望,且讓漸行漸遠的兒子越厭惡自己。母子間的恩情和愛,變成了一種“恨意”。
后面的話李問已經聽不清楚了,他抓起母親的頭發(fā)朝左邊的墻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汗水和流出的血混雜而成一種奇怪的粘稠液體,完全糊住了母親的臉。他停不下來——這撞擊不斷扭曲著母親的臉,讓她變得可惡又骯臟,她沒有任何反抗,只有尿液不斷從她下面流出來,仿佛只有徹底將她撞碎才能讓這煩人的液體停下來,才能切割開他們之間的骨肉關系,他得用盡一切力量。他感到一陣陣反胃,耳朵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像大哭過一場一樣渾身癱軟,看著眼前這個麻袋一樣攤在地上的女人,他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直到嘴唇被自己咬破。
李問在大學遭遇霸凌,被舍友強迫吞下興奮劑藥片。他報復性地燒掉了同學的被子——他不敢也不想“當面鑼對面鼓”地和欺負他的人較量,但被發(fā)現后還是受到了學校的警告。消息傳到了母親這里,母親認為他前程盡毀,兩個人在歇斯底里的爭執(zhí)中了斷一直以來的愛和恨。作者用寫“噩夢”的方式描寫了這段現實場景,在整體平靜的敘事風格中,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
李問從未遭遇饑寒交迫,限制他和這個時代許多年輕人生活的,已經從物質困境變成了精神困境。弒母后李問“自由”了但也更加迷茫了。他用假身份證、假學歷改頭換面,輾轉于健身私教、家庭教師的身份,與不同異性發(fā)生關系,窺探著別人的生活。他在尋找能讓心理擺脫焦慮、精神獲得獨立的方法,但苦尋無果,只是見到了另一個沉浸在問題之中的孩子速為。速為的母親羅老師曾經是芭蕾舞演員,后來與富翁陳先生結婚。她希望兒子陳速為能做一名杰出的芭蕾舞演員,但家族遺傳的性格、母親長久且嚴格的“控制”以及男老師的強暴,讓速為也陷入了和李問近似的精神困境之中。
二、DIABLO和模擬人生
《男孩們》濃墨重彩地描寫了曾經在新世紀之初流行的電腦游戲,這在同代作家中是難能可貴的。類似《暗黑破壞神》《模擬人生》這樣的游戲作品,不僅是曾在社會中風靡的文化現象,更影響了很多人理解現實的方式。
也許有很多讀者不明白電子游戲和現實之間是否存在著映射關系,這里可以稍作解釋?!栋岛谄茐纳瘛罚ā禗IABLO》)是一個有著完整世界觀的游戲,在其設定中相傳世界開始于一顆完美無瑕的“珍珠”(宇宙奇點),珍珠內部孕育著象征萬事萬物總和的“阿努”。阿努為了追求至真至善,將惡的一面排出體外,形成了有七顆頭顱的暗龍“塔薩梅特”。阿努與暗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激戰(zhàn)(二元對立),最后珍珠在二者拼盡最后力氣的殊死一擊中炸裂,世界正式誕生。之后阿努的軀體上升,它的脊柱形成了天堂的雛形,共振產生的光和音形成了天使;暗龍的軀體下降并無休止地燃燒,形成了地獄,風和火從它的殘骸里帶出灰燼,生成了惡魔。五位高階天使分別象征著勇氣、正義、希望、命運、智慧,地獄中暗龍的七顆頭顱也分別化作象征憎惡、破壞、恐懼的三魔神,和代表肉體痛苦、精神痛苦、墮落、欺詐的四魔王。天使和魔鬼構成了一副帶有宗教和神話意味的創(chuàng)世圖景,雙方為了爭奪對世界的控制權鏖戰(zhàn)不休,人類則是兩個陣營中的叛逆者相互結合的產物。
首先需要明確的就是,今天流行的許多電子游戲絕不僅僅是小孩子玩耍后即丟棄的“玩具”那么簡單。像《暗黑破壞神》的二元論世界觀,就借鑒了蘇美爾創(chuàng)世神話以及波斯的拜火教神話,很多游戲作品都提供了不弱于史詩性文學作品的世界觀。許多受眾尤其是兒童,也不知不覺在游玩的過程中,將其和現實生活雜糅在一起,他們對于世界的理解中有著游戲的模式。在《男孩們》中,李問看著速為一遍一遍地在電腦中擊敗象征“恐懼”的魔神Diablo(狄阿波羅),此時狄阿波羅已經不僅僅是代碼和圖像的聚合物,它作為一個概念或范疇的化身——就像文學中的任何一種象征——已經和李問、速為對于現實的感受產生了深度共鳴?!栋岛谄茐纳瘛窔v代故事中的一個核心概念是“腐蝕”,游戲中曾經殺死魔王的勇士,只要心中仍有憎惡和恐懼,他們就無法逃脫魔神的“腐蝕”而終于變成反派的另一個宿主。李問和速為一遍遍目睹狄阿波羅被擊殺、一次次經歷現實的束縛和壓抑,他們也在漸漸與狄阿波羅象征的概念同化,被恐懼“腐蝕”而難以掙脫。
小說中還提到了另一款游戲《模擬人生》。如果說人們總是想在游戲中尋找現實中不存在的奇幻經歷,那么這款游戲的火爆則徹底顛覆了這一判斷。這款游戲中的內容幾乎與現實生活別無二致——創(chuàng)造一個主人公,每天讓他按時“吃喝拉撒”、學習工作、結婚生子,走上人生巔峰或因為失誤的操作貧病交加,最后死去。李問喜歡這款游戲,因為其中一切都是可控的,自己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會變成數值或曲線,明確無誤地作用到游戲人物身上。前面討論到李問和母親之間錯誤的“力學傳導”,當人們喜歡用因果關系、用邏輯去理解現實時,卻并不知道在現實的復雜面前,這些規(guī)則根本無效,甚至反而“誤事”。而游戲世界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們有簡單明確的因果律,它們絢爛卻簡單,永遠不會欺騙你,仿佛童年的一切。
小說還寫了速為母親如何忍受烤瓷牙、激光嫩膚的折磨而獲得美麗與看似永恒的青春,這一部分也寫得入木三分。世事波折、人心叵測,相比之下只要付出金錢、忍受痛苦就可以穩(wěn)定收獲的東西簡直彌足珍貴,女人對待美容和孩童對待游戲時的心理何其相似。
三、回到問題發(fā)生之前
李問錯手殺了母親后,曾長時間處在精神錯亂之中。期盼已久的自由就這么到來了,但他卻更加迷茫。即便后來有了獨立的經濟基礎,開始過上另一重生活,他內心的惶恐和孤獨仍然無處緩解。一般而言,描寫成長的文學作品,經常安排主人公歷盡劫波,終于找到告別童年的方式。也許主人公是帶著麥秀黍離之悲的,但成長作為一種問題或“煩惱”,終究被“解決”了。《男孩們》則一反常態(tài),結尾處,惶惶不可終日的李問終于等到警察上門,點破了他的假身份,但卻在他主動承認了罪行之后告訴他:母親并沒有死,只是頭腦已經有些不清楚,整日在火車站尋找兒子,新聞還上了報紙。
此時李問才明白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小說結尾,他聽到了一個小男孩在呼喚自己的母親,他沿著聲音的方向穿越人潮,最終“握住母親的手,像個嬰兒一樣重新趴在她腿上,一切靜止了”。直到最后,李問也沒有迎來想要的成長,他還是選擇回到母親的懷里做一個長不大的嬰兒,但此時他重新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有人說死亡就是“重回母體”,所以有的人才會有死亡沖動。在最后,作者并沒有正面描寫劫后余生的母親的狀態(tài)。李問瘋狂的舉動,到底給母親的身體留下了怎樣的傷痕,又在何種程度上挫傷了她的神智,這些我們不得而知?,F實中曾經有類似的社會新聞,但主人公往往沒有那么幸運,母親真的離世,兒子也只能接受法律制裁?!赌泻儭方Y尾明顯是理想化的,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問題出現之前。到這里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什么無論是李問還是速為,他們都只“敢于”和自己的母親“過不去”——他們在尋求被包容的感覺,即便是他們的恐懼、戾氣,也都需要一個寄托之所;他們越柔軟無助,這個寄托之所就越只能是他們那多災多難的母親。李問母親的“死而復生”,意味著他對兒子的最后一次“包容”。
《男孩們》讓我想起最近熱映的電影《你好,李煥英》,以及2017年的電影《乘風破浪》,還有更早的在1993年上映的香港電影《新難兄難弟》。這些電影共享著一樣的情節(jié):與父母隔閡著的子女,通過時空穿越的方式,回到了自己母親/父親年輕時,在一番笑與淚中消除與父母之間的誤會,彌補了自己內心的遺憾。《男孩們》某種程度上也和這些作品相通,應該說這一類作品都是在成長小說經常沿用的“進步論”邏輯之外,發(fā)現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終究是無法解決的,進而傳達一種停滯時間的愿望。
這在現實層面是不合理的,但在文學范疇卻是有美感的。在文學和藝術中,人們有拒絕成長也拒絕接受悲傷現實的權力,可以通過回望過去的快樂,一定程度上抵御現實的冷漠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