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1年第9期|草白:沿河而下
草白,1981年生,現(xiàn)居浙江嘉興。曾獲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短篇小說集《照見》等。
沿河而下
草白
那年春天,我開始離開村莊去山嶺那邊游走。在一個叫石馬的古村落里,我遇見一條廢棄的木船。在我到來之前,它已經(jīng)結束河上奔波的旅程,擱淺在村莊盡頭的淺水塘里,船艙里滿是泥漿和陳年落葉,陽光下散發(fā)出濃重的泥腥氣。那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見船,我被一條船所擁有的外形和氣度震撼。直到如今,我仍無法說出它的具體構造,對于底板、龍骨這些構件名稱更是一無所知。木船的出現(xiàn)讓那個春天的下午長出一些模糊的東西來。原來,那些古老的事物還藏匿在某個僻靜角落里,并沒有完全消失。
廢棄船身所蘊藏的美妙弧度顯示出河流在過去時日里的輝煌,如今它們中的部分支流已經(jīng)永遠沉潛至地底下。流經(jīng)我家門前的那條河,已不能算河,頂多算是溪流。對于它從何而來,由何處的雨水、雪水、湖水、沼澤水匯聚而成,我一無所知。誰也沒有認真想過河水的來路問題,我們只在每年6、7月洪水來臨時,對著咆哮的水面束手無策——它讓我們無法順利走到河對岸的學校里去。
那個住在河邊石屋里的老人也無路可走,他把自己扔在洪水過后的河灘上,就像獵人扔掉他的殘疾獵狗;老人身邊還扔著一只喝空的農藥瓶。他的兒媳婦怒氣沖沖地趕來,將那具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整整辱罵了一個多小時,罵他是老瘋狗、老毒物、老寄生蟲,不得好死。
洪水也帶來死去家畜的尸體,死豬和死去的雞鴨鵝都浮氽在渾濁的黃泥水里,由激蕩的流水載往遠方。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大海,可能河流的盡頭就是海,或者山嶺的盡頭也可能是海。
我很想沿洪水肆虐的河邊行走,親眼看看它們到底去了哪里,入了怎樣浩瀚無垠的地方。但事實是,那種時候我哪里也去不了,只抱著河邊歪斜的棗樹,看河上萬馬奔騰、呼嘯怒吼——好像有一千一萬支軍隊正在過境。肉身被不斷拋擲,在水底和浪尖,頭暈目眩。幾日咆哮過后,河上復歸寂靜,變回寧靜的溪流,輕淺而無聲地流淌著。
某些季節(jié)里,溪床上的水更少。那些裸露的、白花花的石頭躺在干燥的河灘上,重新成為陸地的一部分。我們在那上面走來走去,安靜地談論著腦海里閃現(xiàn)的念頭,或者因某些話題爭得面紅耳赤。那些沒有記錄下來的談話成了記憶篡改的對象。因敘述的需要我虛構過諸多似有若無、混沌模糊的場景,隨著時間流逝,它們變得越來越清晰,而不被敘述的部分則漸漸淡去。虛構讓我找到了通往真實感的道路。至少,所有的河流都真實存在,我們在河邊的行走也是真的。
十三四歲的少年在學校里普遍舉止木訥,吞吞吐吐,但一旦換個地方,那個年齡的天性便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流動的河水激發(fā)了心底的渴念,不需要任何約定,我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水邊;不斷壯大的隊伍從黃昏的家中出發(fā),來到流水縱橫的地方。天黑盡了,潺潺的水聲就像腳步聲在我們身后響起。在水邊,時間是漫長的。誰也不關心時間的存在。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像溪流那么漫長、無邊無際的話,我們把所有認識的人——一個戴眼鏡、留著蘑菇頭的女教師,生黃疸肝炎的少年,課桌洞里種花的女孩,以及校園圍墻上飄來飄去的白衣人都編排到故事里,水中的月光映照出他們的身影。
那時候遠方只存在于模糊的幻想中,還未落到實處。我們總是沿著河岸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走得太遠,回不到熟悉的家中。山地的河流很少分岔,不似陸上的道路七彎八拐,讓人迷失方向。但山上的村莊不是我想去的,那里沒有平坦的水面,沒有河岸和石子灘,只有冰涼的、一瀉而下的溪流,像皺巴巴的白布被凌空懸掛著。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向往一條真正的大河,像草場那樣寬廣的河,它可以沒有那么多水,但必須為隨時可能抵達的河水準備好位置。它有很多石頭,五彩繽紛的巖石碎片像天上的星辰那么多;更重要的是,它與世上所有的溪流、湖泊和大海都相通。
那樣的河灘上,我們可以散步、野炊、交談、打水漂,做一切涉世之初的準備。河邊的時間永不結束,天黑也不會到來。人們盡可以通宵達旦,歡慶時間的勝利。
但那一天還是來了,我離開少年的河灘踏上陌生的旅程,異鄉(xiāng)清澈明亮的河水映照出我風塵仆仆的臉。那是一條真正的大河,比我見過的所有河流都大,灰色的卵石布滿河灘,一直延伸到山腳下。
學校就在高處的山坡上,昏暗的教室,斑駁潮濕的墻壁,玻璃窗上黏著蜘蛛網(wǎng)。課堂上,除了風,蜈蚣和蜥蜴也會來光顧。安靜的時刻到了,我聽到粉筆灰簌簌的抖落聲,窗外的無花果樹葉也在發(fā)出嘩啦響。父親將我領到這里后便離開了。我來此地學習一種復雜的技藝,學習解剖學,學習人體血液的流動、心臟的構造、雜音和瓣膜的關系,以及肌腱和經(jīng)絡的分布走向。
伙伴們的來信被夾在書頁里,夾在紅綠色的血管中間。除了這里也有教學樓、食堂、圖書室和操場,偶爾也發(fā)出歡聲笑語,我不敢相信這是一所學校。它那么荒涼,所有的動物都被關在籠子里,被注射完毒藥后又被注入解藥,在死去活來和奄奄一息之間苦苦掙扎。從解剖室和實驗室出來,他們去教室和餐廳,面對紅燒大腸、獅子頭燒肉,照樣吃得津津有味,什么障礙也沒有。
我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條河上,河流的聲響多么寧靜、平緩,富有節(jié)奏,就像處于健康狀態(tài)的人體。而心臟里出現(xiàn)雜音,好比堤壩擋住河水的去路,水的道路被攔腰折斷。河流、血液和心臟的關系,風車與肺葉的關聯(lián),還有那像蠶豆一樣的雙腎,雜亂無章的神經(jīng)束……我腦子里整日想的都是這些。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對心臟里出現(xiàn)的雜音多一些獨特感悟。平常,我就聽不見那些聲音,它們被隱藏得很好。
遠方朋友寄來的信被我?guī)У胶舆呉灰蛔x過了。我希望時間像河水那樣快速流走,哪怕回到過去的河床里,只要不讓我再進解剖樓和實驗室聞福爾馬林的氣味。很多年后,我讀德國作家帕?聚金斯德的《香水》,讀到“主人公誕生在巴黎城中一處最為臭氣熏天的地方”那一段時——當年解剖室里的刺激性氣味再次撲面而來。關于那種氣味,我在給一位朋友的信里委婉地描述過,但總是描述不清。他以為我是被死人嚇倒了。你應該去讀別的專業(yè),一個與死人打交道的專業(yè)并不適合你——他在信里喊道。喊叫聲通過信紙遠遠地傳來,宛如當頭棒喝。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那些東西屬于死人,它們只是學習和實驗的標本,沒有任何可怕之處。我真正害怕的是它們一點也不像人體組織,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弄來這些東西,裝進透明的、填滿防腐液的玻璃瓶里,被當作人體必不可少的部分來展覽和學習。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無法容忍的是這個。
那天上午,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講臺上,戴塑膠手套的手從一個盒子里不斷掏出血肉模糊、熱氣騰騰的東西來。它們是胎盤,剛剛從某個年輕女人的身體里掉下來,和新生兒一起出來。除了看到紅色的血、血管,模糊的肉體組織,他們說的羊膜、葉狀絨毛膜和底蛻膜我都沒看見。我一點也看不見他們說的那些東西。所有這些,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
解剖書上畫滿了地圖一樣色彩斑斕的人體組織,神經(jīng)像電線,肌肉是塊狀土壤,曲折纏繞的血液則是河流。但這些東西一旦被從人體上切割下來,成為局部組織,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白衣女人手中所持的人體胎盤以及實驗室里浸泡在黃色藥水里未發(fā)育完全的胚胎——袖珍版的身體,瑟瑟發(fā)抖的身體,神秘恍惚的身體——它們實在不應該被保存下來成為眾人的觀摩對象,而應該被流水帶走。
那些午后或黃昏,我待在河流的身邊,而他們與標本在一起。后來,我沒有在別的場所遇見過他們。很多年后,我與那個學校里的人幾乎毫無交集。這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我并沒有在那個地方待過,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浸在防腐藥水里的人體胚胎,逐漸清晰的眉眼,一點點睜開,宛如遠古陶器上的人臉雛形,或許我的遺忘更容易些。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故鄉(xiāng)的河邊焚燒死去親人的衣物。在我們那里,這是極為平常之事,也是未亡人與亡人的最后告別。做這些事情要選在河的下游,離屋舍、曬場等日?;顒又乇M量遠一些,離孩童也要遠一些。童年時,第一次看見留在河邊草叢里的灰燼,絲絲縷縷、黑乎乎的灰燼,再猛烈的洪水也無法將它們悉數(shù)帶走,有種莫名的驚駭感拂來。我本能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它們不是焚燒麥秸稈或枯樹枝留下的,也不是農人的草木灰,而是與那個世界有關,與哭泣聲、敲木魚的道士和穿白衣的送葬隊伍有關。
在陰冷的河邊等待死去親人的衣物一點點化為灰燼,并不需要額外的冷靜和耐心。結束總是來得飛快?;鹧嫱淌芍勒叩男蚊?、聲音以及過往人生碎片,沒有什么是它不能帶走的,尤其這一切發(fā)生在流動的河邊。
河是分岔路,也是死生間的通道。
從此之后,我們只能往河的下游走,走到干涸見底、無路可走的那一天。而祖先位于河水清澈的上游,在永生般的回憶里,只能回望,不可觸摸。
有一年,我來到異鄉(xiāng)的河邊,忽然萌發(fā)了就此住下的念頭。站在六樓公寓房的陽臺上可以看見河。水的流動與山的靜態(tài)呈現(xiàn)一派幽遠、迷茫的景致,還有盤旋的風也在其中。視線所及之處,群山如大地滋生的巨大筍群,并將倒影移植在水中。我甚至以為那就是傳說中河流的上游,是人類遠古時代祖先所寄居的地方。在內心沖動的驅使下,我不顧金融學和投資學的基本規(guī)律,興沖沖買下那間能望得見河流和群山的公寓房,位于不發(fā)達省份不發(fā)達地區(qū)的小鎮(zhèn)上,距非核心城區(qū)還有十八公里以上。小鎮(zhèn)沒有工業(yè),以農業(yè)和零散的旅游業(yè)為主業(yè),當?shù)鼐用袢栽谪毨c溫飽之間掙扎,對山水美景無暇顧及。除了購買之時,站在那扇塵封已久的窗戶前短暫凝望過河水的流向,此后一次也沒光顧過。
好多年過去,它經(jīng)歷了貨幣貶值、房產滯銷,最終難以脫手。但因為它的存在,我似乎擁有了一項奇異的遁逃術,未來某天,當戰(zhàn)爭來臨、海平面上升、天災人禍肆虐——這些幻想中的風暴逐一襲來,我還可以躲到那里面去。至今記得坐動車千里迢迢前往那里的旅程,沿途山川美不勝收,跳下火車任何一處都是最適宜的人類居住地。那種歡喜與雀躍,從內心深處迸射的向往和希冀,就算后來無奈降價出售也沒有減損絲毫。人生第一次投資以失敗告終。它讓我看清這個時代人們的真正需求。奔涌的河流并不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需要的是綠道、公園、氧吧和安全的水系,而不是有旋渦、充滿不確定性的水域。我們需要的是帶負離子的空氣、溫暖、歡樂以及滿足感,而不是神秘的荒野與未知。
一個人離開童年的河流太久,既回不去,大概也害怕回去。被慣性所裹挾的人生之路雖平淡無美感,卻也是容易的,無非是順流而下罷了。后來,居住河邊的念頭雖時隱時現(xiàn),卻被我果斷地遏制住了。
大地之上,河流之美越來越罕見。它們在荒野,在邊地,在人跡罕至處。如果人們在那樣的地方建房子,那么到處都是湖景房、海景房、山景房,任何風景都有,但沒有寫字樓和廠房,沒有賴以為生的工作。河流越來越成為河流自己的風景,與人類無關。
距我童年的村落三十公里處,有個叫東屏的僻靜古村,一夜之間被炫目的燈光照亮,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石子路、魚鱗瓦、雕花樓、雙眼井、石窗、石頭墻、老家具……所有從現(xiàn)代生活場景中退役的東西都在那里被保存下來,唯獨河道里的水干枯殆盡。沒有波平如鏡的水面,沒有魚蝦蹦跳、螃蟹橫行。只在河床的低洼處流淌著一道似有若無的水痕,流在水草和碎石之間,隨時可能消失。
那條寧靜、壯闊、長滿鳶尾和蘆葦?shù)墓藕拥?,已?jīng)不見了。水在來的路上被截走了,往更隱蔽的道路流淌而去。沿途盡是枯竭、干裂的河床,石塊變得無比碩大,沙粒走向無盡復制的旅途中。原本流水的地方長出了車前子草、酢漿草、野生蕨菜以及更多沒有來路和去處的植物。
至今還記得童年河床上的流水漫過腳背、逐步上升至腳踝的感覺,“抽刀斷水水更流”,水流永遠向前,不復歸來。現(xiàn)在,人們不需要從河里汲水。擇菜和浣洗衣物也都在離水很遠的地方進行。屋子里有了水龍頭,廚房里有了凈水器,那些原本應該流淌在河道里的水流進了千家萬戶。水被別的器物收走,沒有河床的份兒了。河水暴漲只在極端氣候出現(xiàn),很快便偃旗息鼓。人們很少去水邊,除非是為收集一些關于河體荒涼的證據(jù)。
那艘裝滿泥漿和陳年落葉的廢船便是在那種情況下被發(fā)現(xiàn)。我的故鄉(xiāng)是丘陵地貌,人們倚靠腳力行走和收獲,并不需要木船這樣的交通工具。對于出現(xiàn)在石馬村水塘邊的棄船到底扮演過何種角色——我自然一無所知。那天下午,我沿著水塘邊一圈圈行走,從不同角度打量那艘廢船,試圖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關于廢船的謎底要很多年之后才得以揭開。
那個鬧熱、紛亂的同學聚會,從諸多熟悉而模糊的臉龐中,我忽然瞥到一張記憶中的臉:一個卷發(fā)男孩從外面走來,粗短的手指頭,微微泛黃的左右手掌在身體上輪流拍打著。他似乎感到緊張,臉漲得通紅,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著。他的聲音淹沒在歡鬧的人群中。后來,我才知道男孩的母親就來自石馬村,他的舅舅在流動的河道里養(yǎng)過珍珠,那是方圓幾十公里內唯一一個養(yǎng)珍珠的人。
養(yǎng)珍珠的年輕人很早就死去了,根本沒有什么珍珠,人們只看見船——年輕人曾坐在船頭巡視那片水域,往水里扔一些蚌類的吃食。有人在田里放牧牛羊,有人在水里飼養(yǎng)魚類和蝦米,只有他被那種亮閃閃的珠子蒙蔽了雙眼。但不是所有的水域都能養(yǎng)出珠子來,正如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娶到老婆。人們都說那就是一個典型的傻瓜,他知道女人們喜歡那種亮閃閃的玩意兒,他就千方百計地要得到它。那個卷發(fā)男孩就來自那個家族,看來舅甥倆屬同一類人。
聚會快結束時,男孩忽然壓低嗓音說自己也寫東西,寫了一百多萬字了……我心底一顫,好似被抓住了把柄。男孩低垂著頭,喃喃自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記憶回到那年春天,我們一群人出現(xiàn)在河灘邊,我們的身體躺在各自家中的床上,我們的“靈魂”卻來到河灘邊散步。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靈魂”這個詞。告訴我這件事的就是這個卷發(fā)男孩。那時候,他長得矮小而壯實,手里把玩著鵝卵石、松鼠或一條蛇。他還玩從河灘上揀來的白骨,不是死人骨頭,而是死去的家禽骨頭。
他說白天的河灘上出現(xiàn)過的人到了黑夜還會回到那里,他們不是以自己的身體回來,而是變成自己想要變成的模樣。我問他,那我變成什么了?他微微一笑,不說話。我們都問他自己到底變成什么了。他低著頭詭異地一笑,最后說他的表姐是一只兔子。人群中那個溫柔、善良,圓眼睛,皮膚白得像雪,扎兩根辮子的女孩變成一只白兔回到河灘邊——當我再次見到那個人,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一只兔子的模樣。我總不能完全相信此類事情,又沒有辦法忘記。如果不是這個卷發(fā)男孩,這些被擠進記憶深處的往事大概不會如此迅速地釋放出來——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種身體透明的魚。它們躲在梔子黃的沙粒里,它們的身體也是梔子黃色,一有風吹草動,在幾下痙攣性的急轉后便消失了蹤跡。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在哪條河里看見過那種魚,好像它們只出現(xiàn)在特定的水域里。它們的顯現(xiàn)與消失至今仍是謎。這些年里,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處于干涸狀態(tài),也有少數(shù)幸運的在這些時間里獲得了補償。
我生活的平原城市就有許多奇跡,其中之一便是水源豐足、河網(wǎng)密布,好像隨便一鐵鍬、一鋤頭下去便能挖出汩汩流淌的泉水來。有一年秋天,我在一個水系龐雜的小鎮(zhèn)教書,觸目所及皆是粼粼水波。當午后或黃昏漫步于湖邊,便有一種混合著樹、泥土、陽光以及湖水的清香,飄忽而至。水邊田地里,農人以各自喜好隨意栽種作物,或干脆什么也不種任其半荒著。沿途樹木也是東一株西一株毫無秩序感地生長,給人荒野的感覺。據(jù)說這個鎮(zhèn)上水域總面積比西湖還大,但它只是鄉(xiāng)野里緘默的湖,不如西湖煙深水闊,聲名遠播。城里來的人站在河邊樹下釣魚,本埠村民則騎著農用三輪車前來收獲水邊田地里的毛豆、青菜和棉花。水邊的空氣清冽而溫潤,泛黃的日光落在白色棉籽和深褐色枝干上,給人舊時光的錯覺。
沒過多久,這片原本只有白鷺、釣魚愛好者和附近農人光顧的水域被開發(fā)商看中。湖泊的命運從此改寫。學校易址,農房拆遷,長滿車軸草、鴨跖草和酢漿草的野地被整潔而乏味的綠化帶所取代,野生喬木被伐走,女貞樹、廣玉蘭、紫薇、杜英后來居上。高層和小高層拔地而起,還有高檔墅區(qū),其中可以俯瞰湖面的被稱之為湖景房,因湖泊而擁有額外的身價。包藍頭巾的農婦不再種植棉花和毛豆,就近成了小區(qū)保潔員或城市清潔工。本來,勞作的間隙,她們還可以在湖邊草地上仰躺小憩,感受湖水和陽光的滋潤。當熟悉的土地被兌換成商品,湖景也成了湖景房的一部分,便徹底與她們無關了。
就算沒有大湖,他們也有辦法把狹窄的水渠挖成深闊的湖泊,進而將湖泊規(guī)劃成綿長的水系。湖是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最靈動、最神秘的部分,梭羅贊美其是大地的眼睛。似乎湖能產生自己的氣候,湖邊的草木、石頭、光陰甚至寄居者都屬于湖的一部分。每到一個地方,人們總會去尋找離住處最近的湖。湖水對人的召喚就像磁鐵對磁石的尋找。
我對住處的唯一要求是附近要有湖,隨時可以走到湖邊去。有一年冬天,這個江南小城罕見地將零度以下維持了一個月之久,一切景物進入始料未及的嚴酷的深冬,那些性屬南方的植物——葉片肥大的芭蕉、藍雪花、爬滿門墻的扶桑、盆栽吊蘭等均葉片枯死,滿目蕭條。風冷冽,陽光、云朵也一改往日的溫煦繾綣,帶來冷冬的氣息。人們蜷在自己的衣物里,凍得牙齒打架、瑟瑟發(fā)抖,只想發(fā)足狂奔到一個溫暖、熾烈的地方。湖面罕見地結了冰,厚厚的冰層數(shù)日不破。冰面似渾濁的鏡面,映照著天光、樹木和云影,好似這個世界被瞬間固化。
冰的出現(xiàn)讓我想起從前的日子。流動的溪水很少結冰,雪后的屋檐倒經(jīng)常有白色的冰柱懸垂,人體血液似乎也會被凍住。凍瘡就長在身體末梢部位,離心臟最遠的地方,是寒冷日子里的標配。有許多取暖的方式,火盆、銅火爐、熱水袋,還有一種“擠呀擠”的游戲。向陽的墻壁前站滿人,個個呵氣成霜。冬天的大地上到處都是尋找溫暖的人。寒冷讓人寧靜、知足,似乎只要有一層薄薄的陽光就能獲得滿足。
手指凍得通紅、冷至剔骨的記憶還儲存在身體某個角落里,可終究遠去了。人們帶著記憶生活,一面遺忘,一面不斷有新的感動涌入??赡?,那些與隱秘心靈有關的重大事件并不能長久地感動我,但一塊浮載在水面上的冰卻可以,還有那年春天擱淺在水塘里的木船。
此刻是一年中的最后幾個小時,我坐在一間水邊的屋子里試圖結束這篇文字,或繼續(xù)寫下去。陽光落在窗外的草地上,閃爍著淡橙色的光斑。而屋內,蠟梅之香似有若無,像熟悉的流行音樂的旋律縈繞在側。空氣清冽而潔凈。所有日子都不會輕易結束,枯竭的河流還會以另一種形式回來,即使有一天,我們離開了,它還在那里流淌著,并永遠流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