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5期|丁顏:紅塵灼心(節(jié)選)
編者說
在寺院里長大的小卓,虔誠地等待著成為正式尼姑的那一天。但老卓瑪要求她在入殿前先去見見親生父親——一個在她三四歲的時候便拋棄了母女倆的商人,了卻紅塵牽掛。而真相卻是,父親早已在十多年前被一同經(jīng)商的同伴殺害,沉尸井底。小卓無法忘記父親的死,也失去了修行的堅定之心。姑姑的繼子明漢愛上了小卓,兩人成婚時,小卓得知明漢的生父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之一,再次決然而去。小卓在紅塵中走了一遭,才真正獲得心靈的超然。
紅塵灼心(節(jié)選)
丁顏
一
冬季的原野被蒼茫大雪覆蓋,遠處的枯樹被風一吹,雪撐不住,掉下去,露出黑色枝干。整片大地遠遠地直伸展到天邊,也是除了白就是這寥寥的幾抹黑,殘酷得就像簡構(gòu)出來的黑白影像。遠處有笑聲傳來,黑白的影像離天邊半里有了裂痕,絳紅色僧袍從那裂痕中一個連一個躍動上來,隨身影起起落落,紅塵有了,人事也有了。
藏傳佛教的尼姑寺院雖小,但仿的是拉卜楞寺的規(guī)格,也一派重檐疊角。早餐的螺號響起,年輕女尼們腦袋瓜光禿禿從經(jīng)堂出來,頓時就感受到高原徹骨而又迷人的寒冷,套穿好靴子,將絳紅色僧袍一角往頭上一搭,就在雪地里奔跑,踢雪,再捏一把雪,你潑我我潑你,歡笑打鬧著往廚房走。廚房里爐具、鍋碗瓢盆、茶幾案板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存放食物的柜子里,茶葉、米面、酥油、糖鹽作料,樣樣都有。
她們自己做早餐,主要是糌粑和酥油茶,做好后又一起抬到經(jīng)堂,一個個盤腿坐在飯桌前,喝一口茶吃一口糌粑團子。正吃著,門簾一動,寺院的禪師來了,邊走邊不知跟女僧官說些什么。這倒是件稀罕事,按往年慣例,冬季這位老禪師都會去逼仄的小房子里坐禪閉關。那小房子修建在山坡或者懸崖絕壁處,不出門,也不說話,獨自一人一直靜坐到來年春天雪化了才出來見人。若提前出關,寺院里肯定要有什么事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禪師站在經(jīng)堂中央說今年的入殿儀式提早,開春就舉行,這次通過試經(jīng)考試的女尼,舉行完入殿儀式之后,將被收納為寺院里的正式尼姑。要度眾生首先要化為度母。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像她們這樣目的明確。小卓坐在餐桌前,依然慢條斯理地低頭吃碗里的糌粑,捏一個團子,放進嘴里,猛一抬頭,正撞上禪師看向她這里的目光。小卓淡淡地看了一眼,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吃糌粑,但手一抖捏好的糌粑團子未送進嘴,撒了滿胸滿懷。
經(jīng)堂里燈光很柔和,吃完早餐的尼姑,又各自開始修習經(jīng)書。小卓內(nèi)心不靜,起身走出了經(jīng)堂。風很大,雪地上的腳印經(jīng)風一刮就消失了。小卓看見了,心里有驚動,想到了世間的滄桑與易逝,但似又無法說清楚。
小卓在寺院這么多年,年年考試都通過,年年不能參加入殿儀式。老卓瑪和禪師都說她時機沒到。時機沒到,但穿著僧衣,光著頭,像是在濫竽充數(shù)。小卓很想成為一名正式的尼姑。一起這個念頭,便不由得向老卓瑪?shù)淖√幾呷?。老卓瑪今年八十有余,是小卓母親的親姑姑,在這座寺院已出家修行七十余年。早修得古佛像前,青燈黃卷,篆香繚繞,無牽無掛。極小的院子,只有北房兩間、廂房一間。老卓瑪在房間里圍著鐵皮銅包角的烤箱捻念珠。見小卓進來了,問:“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我入殿的時機什么時候能到?”
老卓瑪聽了,沒說話。小卓又問:“我入殿的時機什么時候能到?”
老卓瑪嘆了一口氣,說:“今年可以,但在入殿前,你要去見見你的父親?!?/p>
“一定得去嗎?”小卓頭低下去,半天再抬起來的時候眼睛里淚光閃動。
“小卓,你必須要去見他,我答應過你母親,若你一定要入殿,那入殿之前無論如何都要你去見你父親?!闭f著拉開五斗柜上的一個抽屜,翻半天翻出一個小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手掌大的小冊子給小卓,“你現(xiàn)在就動身,拿著這個地址,找人打聽,能找到他?!?/p>
小卓接在手里,嘩啦啦一翻,只頭一頁有字,寫的是地址和名字。沒什么可說的。屋子里一片沉寂,外面檐角上懸的小銅鈴,在風的吹拂下,故意將鈴聲一陣陣送進來,攪擾人的心思。
小卓自五歲起就被送來寺院,跟老卓瑪生活在一起?,F(xiàn)在要去見父親,原因很簡單,小卓的父親是穿藏做生意的商人,進進出出多次借住在小卓母親的家里,跟小卓的母親動了情,生了小卓。小卓的父親在藏區(qū)外也有家室,這小卓的母親知道。但等小卓長到三四歲,小卓的父親就再也沒來過。拋妻棄女,多么無情的事。小卓很小,雖摸不著頭腦,但也記得母親哭的時候歇斯底里,神情冷淡的時候又像一張滄桑的黃楊木雕像。這樣持續(xù)了一年多,像是突然接受了現(xiàn)實,將小卓送去寺院讓老卓瑪撫養(yǎng),自己出嫁離開了傷心地。本來也可以將小卓送過去給她父親,但沒這么做,情傷里的男女往往都是一個人拿刀捅,另一個人用血還。但后來也可能是想通了,來寺院看小卓,順便叮囑老卓瑪,若小卓日后要出家修行,那在出家前一定要讓她去見見她父親,畢竟是人家的孩子,做人不能做太絕。小卓很小的年紀,站在門口聽了這話不懂,越發(fā)地摸不著頭腦。
小卓第一次出門,出的還是遠門,還是在這樣歲暮天寒的時候,老卓瑪停下手中的念珠,微微噓了一口氣。小卓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好行裝,走到自己所設的佛龕前,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又俯首叩了幾個頭,靜靜地盤坐著,沉默了一會兒。木柜上陳列著佛像、唐卡、藏文典籍、樂器、法器、工藝品。小卓將佛龕里泥金的小佛像拿過來,放進布包,帶著一起離開了。走了很長的路,回過頭,寺院像一座湮沒在白雪中的宮殿,檐角屋瓦依稀可見。
一路新天新地,挨戶化緣籌措,跋涉艱辛疲憊,形如乞討。
終于到了,一條狹長的街道,車水馬龍不絕,衣香鬢影不盡。小卓拿著地址跟人打聽多次,才尋到具體的位置。一條深巷,兩面多是青瓦白墻的建筑,一棵大樹從最顯眼的一家門頭伸出枝丫,枝丫下面,兩扇木門,門楹上一對春聯(lián),門扇上兩幅門神。新年新?lián)Q上去的,一派新榮。小卓敲門,里面?zhèn)鞒鰜硪宦暎骸罢l呀?”再敲,里面的人說:“進來?!蓖崎_門,右手邊的樹下是一口井,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穿一身絲絨的棗紅色短旗袍,在井邊打水,見是一個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的小尼姑,以為是來化緣的,轉(zhuǎn)身朝深深的庭院里喊:“拿點饃饃出來,門上一個尼姑?!?/p>
小卓咽了一口唾沫,將籠在頭上的絳紅色僧袍一角放下來,怯怯地說:“我是來找我父親的?!?/p>
那婦人聽了,猜測不出來人的身份,將一桶水加緊吊上來,一把提放在井臺上,問:“你父親是誰?”
小卓上前將寫了地址和名字的小冊子拿給那婦人看。婦人不識字,將小本子遞給拿饃饃出來的女子看。那女子燙了一頭大波浪,看半天才擰起眉毛說:“地址是我們家的沒錯,但找的人叫蘇正清,不是我們家的人。”
那婦人說:“蘇正清我知道,我們這個大院就是從蘇正清的妹妹蘇思華手里買過來的?!?/p>
日已西下,小卓看著那婦人,身體微微有些僵直。那婦人說:“你找的這家人十三年前就搬走了,搬去了舊城?!毙∽繌乃牟及锩嫣统鲆恢ЧP,在小冊子上翻了一頁,跟那婦人問了去舊城的路線,記下了,看著井邊的水桶說:“能舀一勺水給我嗎?我一天沒喝水了?!?/p>
“井水太涼了,給你從里面倒一口茶吧?!?/p>
“井水可以?!蹦菋D人就給小卓舀了一勺,看著小卓咕嘟咕嘟往下喝。喝完說了聲感謝,抬起胳膊用僧袍的袖子擦了嘴角,向巷子外走去。
街面上有小學生放學過馬路,前面的車停下來讓路,后面跟的車也都停了下來。小卓站在街邊看,絳紅色僧袍臨風飄飄,分外顯眼。那燙了一頭大波浪的女子開一輛皮卡過來,看見了,頭就從車窗里伸出來跟小卓招手:“我正好要去舊城送貨,可以攜你一程?!?/p>
小卓上了車,那女子烈焰紅唇,跟小卓笑了一下,隨后點了根煙,抽幾口,手搭出車窗外彈一下煙灰。小卓安靜地坐在車里等,等了很久。小學生終于走完了,那女子將煙摁熄,看小卓一眼,又笑了一下,搖上車窗,開動了皮卡。
駛出鬧市,就是寂靜的原野,車里到處都是殘余的煙味兒。小卓有點暈車,伸手搖低窗口,大風嗚嗚直撲進來,絳紅色僧衣嶙嶙然貼在身上,車子一顛,一對胸脯也跟著一顫。那女子瞟了一眼,眼角彎彎的,笑出魚尾紋,說:“尼姑也有胸?!?/p>
小卓轉(zhuǎn)頭看那女子一眼,揣摩不出什么意思,問:“什么?”
那女子仍笑著:“你會有肉體上的私欲嗎?”
小卓急得忙搖頭:“不會?!?/p>
“或許你年紀小,不過以后一定會有的,你今年幾歲?”
“十八?!?/p>
“多好的年紀,干嗎想不通出家做尼姑呢?”
小卓像當頭挨了一悶棍,說不出話。皮卡走得很快,風吹起那女子虬曲的鬈發(fā),輕拂在小卓臉上,像蛇一樣清涼。小卓轉(zhuǎn)過臉,車窗外大群大群的晚霞從天空急速掠過。走到一個峰回路轉(zhuǎn)的地方,從白的佛塔上綁起的風馬旗,像鳥群被綁住了腳,翅膀拍著,一遍一遍翻飛,一遍一遍飛不起來。小卓說:“麻煩在這里停一下?!避囎雨┤煌W?,小卓下了車,一步一叩拜向佛塔。那女子點一根煙,雙臂交叉在胸前倚車頭站著,靜悄悄望著小卓的身影,手指間的煙忘了抽,自然燃著,慢慢往過移,離手指越來越近,半截灰白支撐不住自己,折斷下來,紛紛掉落在地。
再次上路,車里格外寂靜,小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那女子輕輕推了推她,說:“到了,就是這里了?!毙∽勘犻_眼,天已經(jīng)黑了,霓虹下的夜景像華美而盛大的幻象,讓眼界陡然一亮。
……
(未完待續(xù),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5期)
丁顏,1990年末生于甘肅臨潭,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花城》《大家》《天涯》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預科》《大東鄉(xiā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