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頁稿紙的修改談周氏兄弟與宮白羽的交往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手稿庫中,收藏有一部1962年11月30日周作人在北京苦雨齋創(chuàng)作完成的名為《知堂回想錄》(又名《周作人回憶錄》)手稿檔案。《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晚年回顧自己一生重要經(jīng)歷的檔案,其內(nèi)容極為豐富,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一部重要資料。在該稿的創(chuàng)作中,周作人極為細致,其修改的地方并不多。但其中有一頁周作人則做了明顯刪除。在《知堂回想錄》手稿的第四九頁(第一卷 二二 “縣考的雜碎 續(xù)”),周作人將最后一句“現(xiàn)今寫《十二金錢鏢》的天津?qū)m白羽先生,在他還是姓宮竹心的時候,我們也曾經(jīng)見過,回憶起來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全部毛筆劃去。
為什么周作人要劃去此句?文中所談的宮白羽又是何人?出于好奇,筆者進行了相關(guān)資料查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宮白羽與周作人及魯迅先生有一段甚是有趣的交往。
宮白羽(1899—1966),原名萬選,改名竹心,活躍于20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被譽為“中國武俠小說的一代宗師”,其傳世作品有《十二金錢鏢》、《武林爭雄記》、《偷拳》等。
1913年,宮白羽隨家人移居北京,他先后在朝陽大學(xué)附中、京兆一中求學(xué)。他從小就嗜讀評話、公案、俠義小說,15歲即開始嘗試文藝創(chuàng)作,給北京各報刊投稿,評點社會時事。1918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堂。那時的宮白羽非常喜好文學(xué),尤其對“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xué)作品愛不釋手。年青的宮白羽有志于文學(xué)事業(yè),并初步受到新文學(xué)運動的影響,興趣也由翻譯小說轉(zhuǎn)移到白話文上來,他立志要做一個“新文藝家”。后因父病故,家道中落,他被迫輟學(xué)。他具有一定的中英文根底,后來一邊工作,一邊從事新文學(xué)創(chuàng)作。常寫些小品文,投登各報。因買不起書,他就經(jīng)常利用各種機會偷偷讀書,或者借書來讀。那時的宮白羽非常喜歡周作人和魯迅的文章。
1921年初夏,宮白羽正在北平郵局工作。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了著名作家周作人的通訊地址。他隨后悄悄地給周作人寫去了一封信。在致周作人先生的書信中,宮白羽談到了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并希望能夠借閱周作人翻譯的《歐洲文學(xué)史》和魯迅、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最后他還委婉地請周作人先生能否給他介紹熟悉的報社和雜志社投稿。
1921年7月29日,宮白羽收到一封屬名周樹人的回信。這封信是魯迅代二弟周作人寫的,因為當時,周作人正在西山養(yǎng)病。
竹心先生:
周作人因為生了多日的病,現(xiàn)在住在西山碧云寺,來信昨天才帶給他看,現(xiàn)在便由我替他奉答幾句。
《歐洲文學(xué)史》和《域外小說集》都有多余之本,現(xiàn)在各奉贈一冊,請不必寄還。此外我們?nèi)珱]有。只是杜威博士的講演,卻有從《教育公報》拆出的散葉,內(nèi)容大約較《五大講演》更多,現(xiàn)出寄上,請看后寄還,但不拘多少時日。
借書處本是好事,但一時恐怕不易成立。宣武門內(nèi)通俗圖書館,新出版書大抵尚備,星期日不停閱(星期一停),然不能外借,倘先生星期日也休息,便很便利了。
周樹人 七月二十九日
在信中,周樹人還將《杜威講演集》也借給了宮白羽。另囑“宣武門內(nèi)通俗圖書館的新書大抵尚備”,建議宮白羽去那里看書會很方便。
1921年8月6日,宮白羽回信請見周樹人,這時的宮白羽并不知道周樹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魯迅。
8月16日,周樹人再次回信宮白羽:
“先生兄妹俱作小說,很敬仰,倘能見示,是極愿意看的?!?/span>
魯迅回信表示愿意相見,還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和電話號碼,同時請宮白羽將前信提到創(chuàng)作的小說寄給他,他是“極愿意看的”。很快,宮白羽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厘捐局》、《啞婦》、《兩個銅元》寄給了魯迅,其中《兩個銅元》是宮白羽妹妹宮時荷所寫。這之后,宮白羽與魯迅之間常有書信往來,他在信中告訴魯迅他準備辭去郵局工作、計劃報考高等師范、從此要以文藝創(chuàng)作為今后事業(yè)。8月25日下午,宮白羽前往魯迅住所拜謁,不巧魯迅不在家。但26日他便收到了魯迅的致歉信:
竹心先生:
昨日蒙訪,適值我出去看朋友去了,以致不能面談,非常抱歉。此后如見訪,先行以信告知為要。
先生進學(xué)校去,自然甚好,但先行辭去職業(yè),我以為是失策的??粗袊F(xiàn)在的情形,幾乎要陷于無教育狀態(tài),此后如何,實在是在不可知之數(shù)。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也不必再說,只能看情形進行了。
小說已經(jīng)拜讀了,恕我直說,這只是一種SKETCH(可譯作“隨筆”),還未達到結(jié)構(gòu)較大的小說。但登在日報上的資格,是十足可以有的;而且立意與表現(xiàn)法也并不壞,做下去一定還可以發(fā)展。其實各人只一篇,也很難于批評,可否多借我?guī)灼莞逡部梢?,不必謄正的。我也極愿意介紹到《小說月報》去,如只是簡短的短篇,便介紹到日報上去。
先生想以文學(xué)立足,不知何故,其實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yè)。前信所舉的各處上當(指投稿不用、不退稿、不答復(fù)、用后不給稿費、不給刊物等)這種苦難我們也都受過。上?;虮本┑氖崭澹簧踔v內(nèi)容,他們沒有批評眼,只講名聲。其甚者且騙取別人的文章作自己的生活費,如《禮拜六》便是,這些主持者都是一班上海之所謂“滑頭”,不必寄稿給他們的。兩位所做的小說,如用在報上,不知用什么名字?再先生報考師范,未知用何名字,請示知…… 不知先生能否譯英文或德文,請見告。
周樹人 八月二十六日
在這封信里魯迅明確表示,先行辭職是失策,以文立足是世上最苦的職業(yè),因為魯迅深知靠“爬格子”養(yǎng)家糊口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以看出魯迅對一個立志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青年人的鼓勵、幫助與提攜,盡管這個青年人的作品還欠成熟,盡管這個未曾謀面的青年人有些許的莽撞。魯迅甚至主動詢問宮白羽英文與德文的翻譯水平,這種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在以后他們的交往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宮白羽回復(fù)魯迅“英文可以勉強譯述”,還“批評了新小說”,告訴魯迅“我最愛的作家是魯迅和冰心,冰心的小說很雅逸”。這時魯迅才意識到這位請求自己推薦投稿,還大談心得的年輕人并不知道周樹人就是自己,于是在9月9日的回信中坦承自己就是魯迅。并說“冰心的文章雖雅逸,恐流于慘綠愁紅;認為葉紹鈞和落花生(許地山的筆名)的作品不錯”。宮白羽后來在他的自傳《話柄》中有這樣的描述:
“……魯迅就是和我通訊的周樹人,卻令我失驚而且狂喜,嘮叨的寫了一堆驚奇的話。所以魯迅9月5日回信有‘魯迅就是姓魯名迅,不算甚奇’正如今日的白羽姓白名羽一樣,然而‘不算甚奇’一句話,我和我妹披函都有點赧然了。”
魯迅為宮白羽修改作品《厘捐局》,將“可憐這個老人,兩手空空的回去了”中“可憐”二字改為“只是”,還特意寫信告訴宮白羽小說不可夾敘夾議;并告訴宮白羽他的不茍精神;“世故老人”是長虹攻擊他的惡謚;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孔乙己》,“這一篇還平心靜氣些”。魯迅認為修改文章不可“改竄”,這樣“便失去了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但倘覺得有不妥字句,刪改幾字,自然是可以的”。想來這對以后宮白羽在報刊雜志社做編校工作也是極有幫助的。
1921年9月28日,宮白羽終于在苦雨齋見到了魯迅和周作人?!棒斞竿敢暣倘说难酆托晾钡膶υ?,作人先生的溫柔敦厚的面容和談吐”給宮白羽留下深刻的印象。周作人還把契訶夫的小說英譯本借給宮白羽,他翻譯后二位先生改譯,再由魯迅介紹刊載于《晨報》,并獲得相當?shù)母宄?,《戲園歸后》、《紳士的朋友》便是其中的作品,署名均是宮萬選。在以后的多次拜訪中,他們討論最多的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等。魯迅認為,同樣的題材可以反復(fù)創(chuàng)作,但取決于作者個人的體驗與手法。
與魯迅、周作人的交往,對宮白羽的世界觀、道德觀及文藝思想、文藝理論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為以后宮白羽在文壇大獲成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在信中,魯迅對宮白羽所言“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yè)”后來不幸言中。宮竹心以小說換柴米碰到了大難題,其家庭生活越來越困頓不堪,在苦苦掙扎了七八年之后,他終于舍棄了純文學(xué),而選擇了比較暢銷、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武俠小說。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天津淪陷。為顧及生計,宮白羽不久與另一名武俠小說作家鄭證因合寫了《十二金錢鏢》(卷一)上半部,自己獨立完成了這本書的下半部,在天津《庸報》連載發(fā)表。作為安慰人生的主要工具,武俠小說在淪陷區(qū)尚屬空白?!妒疱X鏢》在當時很受讀者歡迎。從此開始,宮白羽開始了自己的武俠創(chuàng)作。不久他的稿酬也從每萬字1元一下漲了一倍多。接著宮白羽就繼續(xù)撰寫了許多和《十二金錢鏢》故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形成了"錢鏢四部稿"。
然而,這也給成功的宮白羽帶來了巨大痛苦,他后來曾說:
一個人所已經(jīng)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這就是環(huán)境。環(huán)境與飯碗聯(lián)合起來,逼迫我寫了些無聊文字。而這些無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銷場,這是今日華北文壇的“恥辱”。
他還曾寫過一副自嘲性的對聯(lián):
武俠之作終落下乘,章回舊體實羞創(chuàng)作。
可見宮氏是用十分嚴格的新文藝觀點看待武俠小說以及一切新的“章回舊體”小說的。而這種嚴格的新文藝觀點,正是從魯迅、周作人那里得來的。換言之,正是同魯迅、周作人的交往才促進宮白羽這樣做的。
宮白羽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15年后,常被兩個名叫陳文統(tǒng)與查良鏞的年輕人在香港談?wù)摗?952 年,香港《新晚報》副刊有兩個年輕編輯(陳文統(tǒng)與查良鏞)非常要好。他們常在一起“煮酒論英雄”,談?wù)撟疃嗟木褪俏鋫b小說。從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朱貞木的《七殺碑》、到宮白羽的《十二金錢鏢》……。他們在很多觀點上非常合拍。他們認為,《蜀山劍仙傳》內(nèi)容恣肆汪洋,作者異想天開。而這之中,宮白羽的文筆最好,《十二金錢鏢》干凈利落,人物栩栩如生,對話言如其人。誰曾想,不久,因一個偶然機會,他們都親自提筆上陣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武俠小說。自此以后,他們以梁羽生和金庸為名聯(lián)手開創(chuàng)了中國武俠小說的一個全新流派——香港新派武俠小說。該流派以梁羽生為開端,金庸為高潮。梁羽生對此曾有評價:“開風(fēng)氣也,梁羽生;發(fā)揚光大者,金庸?!痹摿髋赊饤壛伺f派武俠小說一味復(fù)仇與嗜殺的傾向,將“俠行”建立在正義、尊嚴、愛民的基礎(chǔ)上,提出“以俠勝武”的理念,并對武俠中的“俠”進行了全新闡釋:“舊武俠小說中的俠,多屬統(tǒng)治階級的鷹犬,新武俠小說中的俠,是為社會除害的英雄;俠指的是正義行為--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的行為就是俠的行為,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保河鹕Z)
由此可見,魯迅、周作人對于中國武俠小說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