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隄先生瑣憶
金隄贈送作者鄭鐵生的照片賀年卡
金隄先生以翻譯世界名著《尤利西斯》而聞名于世,今年是他誕辰100周年,也是他逝世13周年。
1989年金先生去了美國,專事翻譯20世紀文學巨著《尤利西斯》,勤奮8年,方才告成。此后又翻譯了《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傳》。從出國到晚年葉落歸根,在國外整整度過了20年的翻譯生涯。金先生原是南開大學的教授,“文革”下放農(nóng)村,平反后來到天津外院。他是一個典型的大知識分子,一心搞教學和翻譯,不旁及雜務(wù),連參加天津市政協(xié)會議,都委托其他老師替代。他的學術(shù)成果超群出眾,平時為人處事清高,顯得落落寡合。
1995年7月底,金先生翻譯的《尤利西斯》出版,引起出版界、學術(shù)界的轟動。早在1923年詩人徐志摩在英國讀到《尤利西斯》,就在上海《時事新報》著文,以詩人熱情奔放的語言贊美《尤利西斯》“真是大手筆”! 可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并沒有人敢于翻譯這部“奇書”。直到1980年代中期中西文化交流、碰撞、激發(fā)下,《世界文學》編輯部邀請金先生翻譯《尤利西斯》,天津的百花文藝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尤利西斯》選本。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金隄全譯本《尤利西斯》上卷。第二年出版了下卷。至此,金先生前前后后為之奮斗了16年,最終圓了他為中國讀者貢獻這部名著的夢。于是他應(yīng)邀回國參加學術(shù)研討會。
學校人事處處長李硯池通知我去北京機場接金隄先生,我納悶英語學院那么多教授,干嗎讓我去。人事處小吳朝我擠了擠眉眼,湊到跟前說:“歲數(shù)大的去,還得派一個跟包的,你是教授,又年輕,提箱子的都有了?!蔽覀兇笮ΑUf心里話,我也很想見見這位金先生。在首都機場我初見金先生,他是一位純正的老學者。一頭銀發(fā),面部白凈,尤其那寬寬的額頭,顯得很睿智。說話語調(diào)不高,話語不多,讓人感到挺謙和平易。回國后,金先生心情很愉悅,在津數(shù)日,天塔湖、文化街、食品街都留下金先生和夫人的足跡,也被攝入一張張彩照帶到大西洋的彼岸。金先生還為外院做了一次學術(shù)報告。會前,我看對面英語學院的幾位教授都站在那里,等待進場,我對金先生說:“您不過去跟他們說說話。”金先生很平靜地說:“他們都是打旗的?!蔽倚南刖﹦±镩_場,先是一陣鑼鼓,接著一隊打旗的繞場一周,再分立兩旁,烘托主角上場?!按蚱斓摹本褪撬}?zhí)?。金先生一向不喜歡那些不做學問的教授,也不愿逢場客套。
不久,金先生要回美國,我送他到首都機場。時間還早,金先生突然提出,在美國就想回國修修腳,讓我領(lǐng)他去。這下我可懵住了,想了好久,記憶中虎坊橋這一帶是老北京居民區(qū),可能還有修腳的。改革開放以來,到處是臨街的商鋪,打聽來打聽去,才穿過商鋪找到了虎坊橋浴池,幸好這里還有修腳的。別看修腳這活兒,也許有人認為它俗得掉渣,很不起眼,可它有一層文化的意味,是地地道道的老傳統(tǒng),承襲了民俗文化的基因。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生活一個甲子多歲月的金先生,盡管近年在美國,可他身上永遠抹不掉中國的鄉(xiāng)土風情、習慣、嗜好烙下的印痕。
我提著金先生沉甸甸的皮箱走進機場大廳,金先生似乎看出我很吃力,對我說:“半箱子都是給美國朋友買的小禮品,天津的‘泥人張’。”我笑著對金先生說:“您把《尤利西斯》帶給中國,‘泥人張’帶回美國,中西交流啊!”金先生回到美國,9月26日還來信,表達謝意。人的記憶真奇怪,和金先生第一次見面,他的一言一行都給我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歷歷在目。
金隄先生回國之所以受到國內(nèi)新聞界的關(guān)注,《中華讀書報》《中國貿(mào)易報》等記者采訪了金先生,是因為《尤利西斯》被稱為“天書”,不僅難讀難懂,而且評價天壤之別。貶之者,連大學者朱光潛、楊周翰、李賦寧等人上世紀50年代就一致認為,喬伊斯“把好端端的英語弄得一塌糊涂”。褒之者,如蕭伯納說喬伊斯在揭露現(xiàn)實的丑惡方面,“超過了我們時代所有的小說家”。美國作家海明威、??思{對喬伊斯佩服得五體投地。榮格說:“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會把一個女人的心理捉摸得那么透?!边@樣一部“天書”,一下子在中國出現(xiàn)兩部譯著,頓時引發(fā)讀書與出版界的激烈爭論,但關(guān)注的不僅是作品的文學價值,同時還有對兩個譯本高低的評價。中國社科院一些外國文學研究專家和高校學者們傾向金先生的翻譯,而出版界則認為著名作家蕭乾和夫人文潔若翻譯的更通俗,易于讀者閱讀。新聞界對蕭乾夫婦譯本報道的熱度在1994年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相比之下,對金譯本則言之寥寥。這期間域外7個國家的12家新聞機構(gòu)也發(fā)了消息,但都未言及人民文學社出版的金隄譯本。
金先生深感出國年久,人脈漸稀,他給國內(nèi)幾家雜志寄去文章,有如泥牛入海。他很想把自己的翻譯觀點向外講講,多次向我傾吐了這種想法。當時我主持的《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開辟專欄,接連發(fā)表金先生7篇文章,如《一部二十世紀的史詩——〈尤利西斯〉譯者前言》《喬伊斯的人物創(chuàng)造藝術(shù)》《〈尤利西斯〉原著意味何在?》等。也許這個緣由,1990年代中后期金隄多次回國,我們之間越來越有話說,他跟我聊他的經(jīng)歷、談科研,給我最深的是對翻譯理論的建樹。中國翻譯家大多重視翻譯實踐,少談理論。而搞翻譯理論的專家又少翻譯實踐。金先生則不然,他在翻譯實踐摘取桂冠中逐步提出自己的翻譯理論。最早是上世紀80年代他做聯(lián)合國文件譯文審改時,曾在《聯(lián)合國文件翻譯工作簡報》上登載《談翻譯的準確性》一文,初露他的翻譯觀。1984年他和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家奈達合著《論翻譯》,在北京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雖然金先生受奈達很深的影響,但他并不完全同意奈達的觀點。1987年他出版《論等效翻譯》,對嚴復(fù)提出的翻譯的標準“信、達、雅”批判地接受,提出“信、達、神韻”,也就是追求等效翻譯。當然等效所追求的東西是相對的,即在可以達到的效果中的最接近值,而不是追求文字的相等,否則就成了死譯。他以翻譯《尤利西斯》的例證向我說明,隨手舉了一個小例子,寫了兩行英語:
PostNo BillsPost11o Pills
“這是《尤利西斯》第八章中一個小細節(jié),寫的是‘綠房子’,也就是廁所。這里到處都張貼著專治性病的江湖醫(yī)生的招貼。管理者于是寫了一條禁止的標語:‘不準招貼’。這形同虛設(shè),甚至有人還把其中的字抹掉兩畫。可英語字母抹掉兩畫后,不像漢語這樣直觀。如果直譯,就成了另外的含義‘郵寄110個藥丸’。顯然這不是原著的意思。我按照等效翻譯的原理譯為‘不住招貼’,這樣既符合原意,又保留了諷刺的意味?!边@只不過是80萬字巨著中寥寥一筆,但卻體現(xiàn)出金先生翻譯觀點。
有一次《天津日報》記者周凡愷對金隄先生學術(shù)活動做了專題報道。金先生看了8月3號的天津日報這則消息很高興,但對其中的字句卻認真得錙銖必較。報道中有一段話:“金隄教授提倡直譯,并且在翻譯實踐中也是這樣做的。他認為意譯是對原著的不忠實,也是對讀者的不負責任。流暢與否是由原著決定的,而不能由譯者決定,原著是什么樣子就該譯成什么樣子?!苯鹣壬J為這樣表述不夠準確,連夜寫了一封信,題目是《我不反對意譯,但不提倡直譯》,他說:他囑托我把這封信給《天津日報》,予以糾正。說實在的,離開學術(shù)圈,沒人為某個詞語計較。這件事雖小,可給我的印象卻很深。金先生的性格執(zhí)著到了幾近倔強,做事一絲不茍。正是他的這種認真,這種執(zhí)著,支持他8年焚膏繼晷,完成了這部國內(nèi)許多著名翻譯家都不敢問津的“奇書”。
有位資深學者曾感慨道:“《尤》的譯者既要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能力,又需具備經(jīng)院學者的素質(zhì)?!苯鹣壬沁@樣的學者。他是著名作家沈從文的學生,1947-1949年跟著沈從文一塊兒編輯《經(jīng)世日報》《平明日報》《廣西日報》的副刊。期間開始發(fā)表自己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翻譯外國小說。還把沈從文的小說《中國土地——沈從文小說集》《邊城》等翻譯成英文在英國出版。金先生嘆惋地說,可惜“文革”中他把和沈從文先生的通信都遺失了。我后來閱讀沈從文的作品,果然看到金隄的名字,那時他20多歲,風華正茂。進入2000年,金先生雖年事已高,依舊心無旁騖,筆耕不輟,與他的學生李漢林、王振平完成了90多萬字的《喬伊斯傳》。
金先生70多歲的人身板兒很硬朗。我問:“金先生,您的身體怎么這么好呢?”他說:“在美國,一是人際關(guān)系簡單;二是空氣好;三是糧食和蔬菜沒有污染?!被卮鸬猛Ω纱?。說“人際關(guān)系簡單”,我好理解。因為國內(nèi)高校人際關(guān)系確實挺復(fù)雜。說“空氣好”“糧食和蔬菜沒有污染”,90年代的我卻不以為然,心想,金先生在美國待久了,連美國的月亮也覺得比中國圓。剛剛從溫飽線走過來的大部分人,能吃上白面大米,衣食無憂,就覺得很滿足。而隨著歲月的推移,國內(nèi)環(huán)境問題愈益嚴重,遇上沙塵暴,一夜之間,大街小巷都鋪上一層黃沙。霧霾天,就像天上扣上一個灰蒙蒙的蓋子,人們大呼空氣質(zhì)量差,影響人的健康。隨之而來的“三聚氰胺”毒奶粉、地溝油、瘦肉精、糧食蔬菜殘留農(nóng)藥害人的事屢屢曝光,令人咋舌,一系列的糧食、蔬菜問題都擺在政府和民眾面前,成為熱門話題?,F(xiàn)在回想起來,才體會到金先生是“吃咸鹽多的人”。直到我們要奔小康了,才懂得生活環(huán)保質(zhì)量對生命的意義。
金先生是保健意識很強的人。有一次我看到研究生部主任,風塵仆仆從外面回來,一問才知道,金先生每頓飯吃到最后,還要吃一小把麩子。麩子這東西,在上世紀60年代困難時期,不夠吃,才羼在糧食中??涩F(xiàn)在買點麩子,她們跑遍天津市也沒完成任務(wù),到面粉廠和人家廠長說明情況,才要了一些。這件事過去好多年,我在香港的超市貨架子上看到“食用麥麩”,才明白原來麩子已作為粗糧,用到飲食當中,做面包,煮麥片,膳食纖維豐富,對健康有好處,是一種保健食品。
金先生是很有情趣的老先生,有一年當我打開書信,突然一張賀年卡躍入眼簾。這是金先生自己用照片制作的特殊的賀年卡,我一直珍藏著。賀卡左側(cè)是一張彩照,瑞士萊茵河畔,金先生白襯衫外套著花格背心,夫人一襲大花的紅黑相間連衣裙,老夫妻相親相愛地坐在船上,笑得很愜意、幸福。右側(cè)是空白,金先生的筆跡:
今夏瑞士萊茵古渡留影聊賀鐵生新禧!金隄 朱玉若
1996年12月
每每我看照片,金先生都是那樣地微笑著,平靜、淡定、慈祥。2009年11月6日金先生在天津逝世,享年87歲。他永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