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媒介·信息:多維度理解網絡文學
2021年網絡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門話題是“網絡文學30年”,這與2018年形形色色的“網絡文學20年”慶典活動極為相似。2018年以來,有關“網絡文學20年”論文出現(xiàn)井噴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一派“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繁榮景象。誰料3年以后,“網絡文學30年”就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20年”的明日黃花瞬時被碾壓。
這種“穿越”或“重生”的大戲在網絡小說里并不罕見,但在學術研究中卻非同尋常。為什么網絡文學領域總會出現(xiàn)千奇百怪的“邏輯梗”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學術界對網絡文學的基本認識遠未達成一致。從“文學發(fā)展論”的視角看,中國網絡文學30年的嬗變軌跡大體可以“漫話”如下:源發(fā)于傳統(tǒng)(1991—1997),以戲仿經典為特征;借力于技術(1998—2002),以游戲炫技為特色;創(chuàng)業(yè)于市場(2003—2013)以收費閱讀為標志;爆款于粉絲(2014—2016),以網劇熱播為爆點;走紅于海外(2016年至今),以“洋人追更”為焦點。網絡文學有如一列以技術為軌道、以資本為動力的火車,其利潤厚薄取決于乘客多寡?!凹夹g”“資本”和“粉絲”是網絡文學的三大支柱,因為這是常識問題,所以反倒更容易被忽視。
技術市場:縱橫天下的資本力量
在這個技術市場一體化的時代,從文化發(fā)展史視角看,角逐技術市場的資本必然是關鍵角色。倡導“世界文學”的馬克思,在1850年的一篇時評文章中說,當英國商船通過美國舊金山頻繁往返中國廣州等地的時候,“太平洋就會像大西洋在現(xiàn)代,地中海在古代和中世紀一樣,起著偉大的世界水路交通線的作用”。馬克思的這些論述隱含著一種“全球化”的文明史觀:從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到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再到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以及工業(yè)與后工業(yè)時代的來臨,其活動空間的擴展有一條清晰的軌跡:從愛琴海到地中海,從地中海到大西洋,再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直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資本的瘋狂擴張解放了生產力,市場的飛速拓展導致了全球化。資本征服世界的力量,堪比亞歷山大所向無敵的長矛方陣。即便在網絡文學這樣的精神生產領域,資本仍然擁有物質生產的相同邏輯。
網絡時代,資本在技術市場的角逐更為激烈,甚至可以說,大地與海洋已不足以讓其施展拳腳,天空成為了競爭平臺。2020年11月,“宇宙網紅”馬斯克要發(fā)送2萬顆衛(wèi)星的信息,在各大微信群一再刷屏,他要織一張“太空網”,把整個“地球市場”一網打盡。有人驚呼,人類開啟了“星戰(zhàn)時代”,“小小寰球,終成村落”。
根據資本發(fā)展的邏輯可知,“世界文學”及其“海外貿易”是市場擴展的必然結果。當然“網文出?!敝皇且粋€比喻,因為自網絡文學誕生至今,它就始終在海中,在天上,在地球每個角落。它以“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氣度,將口傳文學與書面文學有機結合起來,在許多方面超越了傳統(tǒng)文學。對于沒有國界的網絡文學來說,1991年創(chuàng)作于北美的《奮斗與平等》與1998年爆款于中國臺灣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究竟何者更適合作為中國網文誕生的起點?如果從技術市場全球化視角看,網文“20年”與“30年”的矛盾不攻自破。
媒介方式:“虛擬存在”的雙重生活
有人用“四個征服”總結人類史:“車馬征服大地,炮艦征服海洋,飛機征服天空,網絡征服心靈?!边@句戲仿雨果的俏皮話在理與否姑且不論,但“網絡征服心靈”的說法,或許能為我們理解網絡文學提供一些啟示。
近年來,在筆者參加的許多網絡文學評獎活動中,總能聽到一些專家對參評網文缺乏網絡性的抱怨,特別是一些現(xiàn)實題材作品,除網絡傳播外,與傳統(tǒng)文學毫無二致。但也有不同看法,譬如說:“網絡作家過分陶醉于凌空蹈虛的穿越、玄幻故事,遠離現(xiàn)實生活。長此以往,必將影響網絡文學可持續(xù)的健康發(fā)展?!庇行┚W絡作家則抱怨評委們囿于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束縛,以致一些真正具有網文特色的好作品,根本沒有機會參加高層次評審。由于不同方面的立場、觀念和標準不同,對何為優(yōu)秀網絡文學作品自然會有不同看法。例如,網絡寫作究竟應該更現(xiàn)實一些,還是應該更超脫一些,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在傳統(tǒng)文學語境中,“想象”與“現(xiàn)實”判然有別,網絡作家則往往生活在一種“比現(xiàn)實更真實”的虛擬世界里,他們當然也要吃飯、睡覺、購物、閱讀和寫作,但他們對數(shù)字化空間的依賴達到了一種前人無法想象的程度。不少年輕人甚至很享受蝸居斗室的“網絡原住民”生活,對他們而言,虛擬世界全新的生活體驗與交往便利,遠非平庸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所能比擬。他們過著與荷馬和巴爾扎克完全不同的生活,這一點是我們理解網絡文學特征的一個重要方面。
隨著媒介方式對生活的改變,文學觀念也隨之而變。如今,計算機模擬的虛擬環(huán)境足以使漫威迷與網游客沉浸其中,不管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爸厣薄按┰健比俊疤摌嫛保靶谩薄靶拚妗睙o非“想象”。在這個數(shù)字化生存的時代,“虛構與想象”早已溢出文學藝術的疆界,進入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一個朝朝暮暮被虛擬信息環(huán)繞的“網絡達人”而言,“虛擬存在”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究竟何者更為真實,似乎不再涇渭分明。這里的“虛擬存在”是17K小說網的一部網絡同名小說。小說主角是死去的超級黑客林安旭,因其電腦被外星人侵入,他的靈魂被UFO虛擬為一種生命的終極存在。生活在虛實之間的林安旭,從此睥睨天下,縱橫世界。《虛擬存在》就這樣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恣情快意的熱血世界。
信息融合:聲像并作的視聽盛宴
理解網絡文學的第三個維度是信息融合,即“文字”“圖像”“聲音”的多層次、多方位和綜合性的深度融合。這里的“信息融合”與純技術領域的“多傳感器數(shù)據融合”不同,它是現(xiàn)代數(shù)字化技術與古老的“詩舞樂”傳統(tǒng)交相輝映的結晶。丹尼爾·貝爾認為,當代文化正在變成一種主要作用于“本能感覺”的視覺文化,它與作用于語言文字等“條件感覺”的印刷文化判然有別?!氨灸芨杏X”的復蘇,使陽春白雪式的文學經典不再只是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專利,目不識丁的文盲也可以通過影像技術,走進經典藝術的殿堂。如在電視劇《將夜》面前,成人與兒童可以在“共同消費”的層面上觀賞佳作,但對于閱讀原著來說,識字與否就成了“條件感覺”的試金石。當然,貝爾所說的不過是“信息融合”處于“模擬階段”的電視文化。網絡時代,隨著“信息融合”技術的快速發(fā)展,聲像數(shù)字化再造工藝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人物造型和聲音合成方面數(shù)字化替身如此完美,以至于享受視聽盛宴的粉絲們根本覺察不到聲像拼貼的違和感。
這里姑且以中國網文海外發(fā)展為例。2020年11月,中國音像與數(shù)字出版協(xié)會發(fā)布的《2020網絡文學出海發(fā)展白皮書》指出:“截至2019年,國內向海外輸出網絡文學作品1萬多部,覆蓋40多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qū)。2019年翻譯網絡文學作品3000余部?!蹦壳埃W絡文學海外市場規(guī)模達數(shù)億元,用戶數(shù)量達數(shù)千萬。翻譯規(guī)模擴大,原創(chuàng)全球開花,IP協(xié)同出海,網絡文學全球產業(yè)鏈漸趨成熟,一個互聯(lián)互通的“網絡文學共同體”呼之欲出。一時間,網絡文學被打造成了中國文化的國際新名片?!熬W文出海”成為熱門話題,相關研究文章成百上千。但人們似乎普遍忽略了信息融合的影響,尤其是“影漫游”的多維聯(lián)動產業(yè)鏈所作的貢獻。
在網文海外傳播方面,較早接觸網文IP的東南亞讀者,以及其他漢語文化輻射圈內的網文用戶,對《步步驚心》《甄嬛傳》《羋月傳》《花千骨》《斗破蒼穹》等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劇大加追捧,那些看完電視劇仍然意猶未盡的粉絲們,往往還會捧起原作“重溫經典”。媒體盛傳的北美中國網文粉絲瘋狂追更的情況盡管有夸張成分,但IP流量閱讀占比明顯突出了信息融合的優(yōu)勢。隨著“傳音控股”在非洲市場上的成功布局,閱文推出的“新閱讀”App“ficool”,對非洲市場讀者規(guī)模似乎也信心滿滿。尤其是隨著影視、動漫和游戲等后續(xù)產業(yè)鏈的延伸,網絡文學借力信息融合技術,用戶市場前景可期。
必須指出的是,“技術市場”“媒介方式”“信息融合”的說法,只是試圖勾勒出一個理解網絡文學的粗糙框架,意在換一個角度探討網絡文學研究的一些基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