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與平常:疫情下的世界文學書寫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日漸猖獗地蔓延,滲透到每個人的生活中,人們?nèi)绱耸桦x,又如此親密。在這樣一個恐懼與憧憬并存、孤獨與溫暖同在的年份,雖然疫情給世界按下了暫停鍵,但作家們卻從未停止思考。他們思時弊、為時作、盡時責,為讀者獻上精神食糧。在一年一度的“為你推薦一本書”活動中,《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雜志向中國學界、讀書界隆重推出15部年度佳作,這是具有深厚專業(yè)素養(yǎng)的15位外國文學專家(陳世華、鐘志清、何寧、趙丹霞、芮小河、陳麗、王淵、樊星、李征、徐黎明、尤梅、孔霞蔚、楊玲、陳綺、趙婧),從世界11個主要語種的眾多作品中精心遴選的。
疾病的書寫和隱喻
疾病和死亡一直是文學的重要母題。2020年,作家們也為讀者奉上了諸多自己對于疫病的審視與思考。
英國作家麥琪·奧法萊爾(Maggie O’Farrell)的《哈姆內(nèi)特:關(guān)于瘟疫的小說》(Hamnet: A Novel of the Plague)從一位母親的角度講述了其兒子哈姆內(nèi)特感染鼠疫不幸失去生命的故事。雖然小說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中世紀,但作品細致刻畫了鼠疫籠罩下人們的恐懼與憂慮心理,抽絲剝繭般追溯了鼠疫的來源,展現(xiàn)了母親失去所愛的痛苦,這一切對于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的讀者來說,充滿了現(xiàn)場感。小說的焦點是失去摯愛的母親,而作品中的丈夫是一位拉丁語教師,這位父親4年后化用兒子的名字命名了他的劇作《哈姆萊特》(Hamlet)。
法國作家艾爾維·勒泰里耶的小說《異?!?/p>
西班牙作家阿爾勃特·埃斯皮諾薩的短篇小說集《有失才有得》
韓國作家丁世朗的小說《從時先開始》
如果說曾奪取1/3歐洲人生命的鼠疫是中世紀人們的致命敵人,那么1918年大流感則是20世紀病毒對人類的又一次荼毒。2018年,愛爾蘭作家多諾霍(Emma Donoghue)有感于西班牙大流感百年祭而創(chuàng)作了小說《星之引力》(The Pull of the Stars),作品出版時恰逢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小說講述了以護士茱莉亞和林恩醫(yī)生為代表的女性冒著生命危險護理和救治感染了流感的待產(chǎn)母親的故事。故事發(fā)生時間為1918年大流感爆發(fā)之際,彼時正值一戰(zhàn),作品中看似日常的場景,實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生死考驗,展示了戰(zhàn)時的另一種英雄主義。在2020年的疫情中,女性醫(yī)護人員撐起了不止半邊天。與其說《星之引力》恰逢其時地與當下巧妙呼應(yīng),倒不如說這是多年以來的現(xiàn)實在文學中恰到好處的反映。
俄羅斯作家葉甫蓋尼·奇若夫的長篇小說《湊集天堂的人》,被稱為一部記憶之書。主人公基利爾的母親被阿爾茨海默病困擾,屬于個人的記憶正逐漸被蠶食。決心幫母親找回記憶的基利爾,與綽號為“鉛筆”的追隨者一起,開始嘗試搜集“舊物”以找回母親過去的記憶。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病具有特殊內(nèi)涵,其個人歷史逐漸消失,而“鉛筆”的印記也可以隨時被擦除,這是屬于一個時代和一個階層的隱喻,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最終被時代遺忘。
西班牙作家阿爾勃特·埃斯皮諾薩的短篇小說集《有失才有得》由19個慰藉心靈的小故事組成,故事大多涉及疾病、死亡,雖彌漫著憂傷色彩,但又不乏治愈、希望和生機。其中第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對15歲的孿生兄弟,哥哥得了癌癥,在手術(shù)的前一晚提出和健康的弟弟互換位置,于是,兄弟二人各自體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況味,對生命也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作家曾因患骨肉瘤臥床十余年,對于疾病有著更形象和深刻的體悟,這不禁讓人想起近年來西班牙語文壇涌現(xiàn)的多部聚焦疾病的佳作以及身患重疾的作家。與疾病相伴是人生的常態(tài),而作家將對疾病的體悟含淚寫就,以此探討生老病死之哲學,撫慰被病痛折磨的人們。
以色列作家伊沙伊·薩里德的小說《得勝》的主人公是一位在軍營服役多年的心理學家,其主要職責之一是為遭受創(chuàng)傷的士兵提供心理治療。作家通過書寫女主人公在職業(yè)信仰、親情關(guān)系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挑戰(zhàn),展示了普通以色列人不得不面對的非同尋常的生存境遇。在意大利作家埃馬努埃萊·特雷維的《雙生記》中,兩位主人公都是作家,分別死于意外和漸凍人癥。作家與兩位主人公是好友,通過他們的故事,向讀者講述了生命本身,展示了如何面對死亡,促使人們反思人類所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這是一部敘述者和文學批評家的雙重寫作,將敘事、傳記和文學批評等不同的文體以引人入勝的風格雜糅在一起,跨越浩瀚而復雜的文學世界,在過去與現(xiàn)在、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穿梭。
恰如600多年前,佛羅倫薩瘟疫流行,年輕的男女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一部《十日談》,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同樣是瘟疫中的遺世珍珠,而鼠疫、霍亂這樣的字眼也與文學緊密相關(guān)。不論是疫病還是其他疾病,一直都從未遠去,這些給無數(shù)家庭帶去災難的疾病促使人們思考人類與疾病、人類與自然的關(guān)系,從中學會如何與疾病共處。
種族與女性問題探究
種族主義沉疴是多年來政治、經(jīng)濟、歷史問題綜合影響下的難解之題,2020年,世界文壇也誕生了關(guān)于此主題的眾多作品;Me-Too運動近幾年如火如荼地開展,在美國、英國、德國、法國、韓國、日本等國同樣涌現(xiàn)了多部聚焦女性成長及危機的佳作。
杰斐遜·特諾里奧的小說《皮膚的反面》是2020年巴西文壇最受關(guān)注與好評的圖書。作家的深色皮膚及族裔身份,使他對種族歧視有更深刻和細致的體會。小說敘述者為一名叫佩德羅的黑人,他的父親本是一名公立學校的教師,但在警方的街頭盤查中被誤殺。佩德羅一點點了解和拼湊父親生前的故事,認識到在父親的成長、戀情、工作及生活中,種族歧視無處不在,整部小說真切而又悲傷。法屬留尼旺作家蓋勒·貝雷姆的首部小說《門后有妖怪》,講述了留尼旺小女孩德森特的成長故事,展示了度假勝地留尼旺的另一面。作為法國性別最不平等的地區(qū),奴隸制在留尼旺留下了深深的歷史印記,德森特經(jīng)常遭受重男輕女的父親的暴力威脅,她夢想擁有與父輩不一樣的生活,希望成為“施魔法的作家”。小說以德森特的視角書寫了她從出生到20歲的成長歲月,筆調(diào)時而尖刻時而溫情,是一部優(yōu)雅風趣又令人心酸的作品。
另一部聚焦女性人生的年度好書為韓國作家丁世朗的小說《從時先開始》。近年來,韓國文學中女作家的重要性日益凸顯,Me-Too運動中,《82年的金智英》在亞洲反響良好,為韓國文學贏得了世界性聲譽。2020年女性作家及其作品更呈現(xiàn)出絕對性優(yōu)勢?!稄臅r先開始》從后人們?yōu)樯胺磳漓氲呐囆g(shù)家沈時先籌備十周年祭祀講起,人們通過尋找物品,一步步復原了大步走在時代前列的美術(shù)家、作家沈時先的人生,她雖生活在過去,但卻具備未來女性的理想特質(zhì)。
虛實交錯的歷史與現(xiàn)實
2020年日本年度好書是村上龍的《MISSING 失去的東西》,作品將日本對朝鮮的侵略融入其中,思考了如何傳承父輩的歷史教訓問題。對戰(zhàn)爭責任這一問題的思考一直困擾著東亞多國,至今也仍是中日韓多國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問題。村上龍作為日本頗具影響力的作家和批評家,近年來一直關(guān)注日本的各種社會問題,而此一新作與村上春樹等人的戰(zhàn)爭思考作品,一起構(gòu)成了日本反思戰(zhàn)爭的作品群。
2020年恰逢德國統(tǒng)一30周年,德國涌現(xiàn)出數(shù)部旨在對德國統(tǒng)一與融合及社會文化變遷進行審視和反思的小說。前東德作家盧茨·塞勒的《明星111》聚焦柏林墻開放之際,講述了兩個逃離的故事。兒子卡爾與其他年輕人一樣,在轉(zhuǎn)折時期來到靈感之地柏林,試圖追求夢想,成為詩人,但烏托邦式的狂歡逐漸讓位于冷靜的現(xiàn)實;卡爾的父母曾因邊境關(guān)閉、柏林墻建造而被迫放棄到美國追求音樂夢的機會,在柏林墻重新開放后便迅速逃離,盡管他們最終還是帶著心愛的手風琴來到了好萊塢星光大道,但“自由”不是沒有代價的,作為“東德佬”的他們一開始就遭遇了西德人的種種偏見和歧視。作品真實地描繪了在德國統(tǒng)一這一歷史進程中,東德人所受的影響和沖擊——盡管擺脫了原有體制的種種約束,但是另一種并非溫情脈脈的制度,等著他們?nèi)ト谌搿D(zhuǎn)折時期德國的書寫已成為當代德語文學的重要主題,《明星111》再現(xiàn)了德國的重要歷史時刻,勾勒出一幅轉(zhuǎn)折時期的德國社會全景,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埃及女作家麗姆·巴斯尤尼的小說《那些人的孩子們——馬穆魯克三部曲》,跨越埃及歷史上馬穆魯克王朝近300年的榮辱興衰。三部曲有著翔實的史料基礎(chǔ),賦予了歷史悠久的馬穆魯克開羅以新的生命,展現(xiàn)了馬穆魯克時期埃及社會多元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作品中關(guān)于不同宗教和教派之間的關(guān)系等對于今天的埃及乃至阿拉伯社會仍然十分重要。作家試圖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宗教、歷史和社會問題,更期冀世人客觀地判斷和理解他者。加拿大作家吉爾·亞當斯的《山村流浪漢》傳承西部文學傳統(tǒng),充滿歷史元素。作品講述了父子二人的冒險旅程,故事幽默而富有溫情。
2020年法國龔古爾獎獲獎小說《異?!吩噲D從一個超現(xiàn)實的角度來理解我們所處的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作品中一架飛機飛行至時空斷層區(qū)時,每位乘客有了兩個肉身,好似進入了平行世界交匯區(qū)。人們與自己的分身進行了一系列互動,涉及戰(zhàn)爭、疾病、環(huán)境等諸多社會問題。值得注意的是,《異常》的作者艾爾維·勒泰里耶除了是一位作家外,還是一位數(shù)學家、天體物理學家,作家在作品中假設(shè)世界是一個巨大的信息幻象,并對真與幻進行了思考,展現(xiàn)了獨特的時空觀。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這部作品中科幻和現(xiàn)實緊密交織,互相否定,我們從中可以體會到作家面對現(xiàn)實社會種種危機時的無力。另一部具有科幻色彩的年度好書為安哥拉作家阿瓜盧薩的小說《生者與余眾》。故事的主人公是眾多參加文學節(jié)的作家,而他們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也似乎進入了現(xiàn)實,并與活人展開了互動。寫作源于生活,生活也被寫作影響,或者說生活就是寫作,作家為我們展示了虛構(gòu)世界中寫作和現(xiàn)實的雙向互動,由此令人醒悟這又何嘗不是現(xiàn)實的一個側(cè)寫。
不論是對社會問題的直接回應(yīng),還是對歷史主題的當下思考,抑或是科幻遮蓋下的現(xiàn)實批判,又或是寫作與現(xiàn)實的雙向互動,2020年的國際文壇都向人們展示著文學的現(xiàn)實立場和責任擔當。文學通過審視歷史和現(xiàn)實,思考如何應(yīng)對未來。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的現(xiàn)實中,還好有文學。正如《有失才有得》的作者埃斯皮諾薩在作品前言中所言:“當你急需一些別人的話來治愈你自己的時候,你會需要這樣的書籍?!蔽膶W正是在這些悲歡離合的書寫中,為我們構(gòu)建另一個世界,給人們帶來一絲絲慰藉,讓孤單的人不再孤單。文學閱讀超越空間的隔離,給幸存者另一種思想的自由,給人們帶來溫暖和勇氣。
(作者系《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