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5期|李鐵:升學(xué)宴(節(jié)選)
李鐵,六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成員,錦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小說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冰雪荔枝》《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fù)辟陰謀》等。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多次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個獎項。
編輯推介:
參加閨蜜兒子升學(xué)宴的張曉楠,離席出來,在耀眼的陽光下,抱著自己的母親大哭。這哭,是哭自己有著和母親同樣的宿命,而這哭泣中的悲憤成分,過后,也會化成麻木。世事滄桑,淪落的是人心。小說于人物關(guān)系的細(xì)微變化入手,不動聲色地劃開一道道裂痕,顯露出人生的深沉底色。
升學(xué)宴(節(jié)選)
李鐵
劉曉爽給張曉楠發(fā)來微信,告訴她為慶祝兒子升學(xué),本周六中午十二點,在富貴酒店圓滿廳請客吃飯。劉曉爽和張曉楠的辦公室只隔兩個房間,一向愛竄來竄去的劉曉爽居然沒過來親口告訴她而是選擇了微信,張曉楠心里咯噔一下。她想回:現(xiàn)在有紀(jì)律,不讓公職人員辦升學(xué)宴。打出的字卻是:好的,準(zhǔn)時去。劉曉爽接一句:現(xiàn)在不讓辦升學(xué)宴,只是家里人和最好的朋友聚一聚,就一桌,算不得升學(xué)宴。像是有意在解答她沒出口的疑問。
中午在食堂碰面,二人都沒提升學(xué)宴的話茬兒。劉曉爽端著盤子沖她笑一笑,一屁股坐到另一張桌子旁。在那張桌上,有張曉楠最討厭的小李和小趙。小李是女的,年齡比她小幾歲,是個乖戾的女人,說話聲音極高,見了啥都愛大驚小怪。小趙是男的,公認(rèn)的馬屁精,見了上級笑瞇瞇的一副八字眉,見了同事撇著嘴,眉毛立馬翹起來。張曉楠邊吃邊瞥那一桌,小李還是高聲調(diào)地說話,她的聲音全食堂的人都聽得見,小趙倒是眉毛沒翹,沖小李說,祝賀你呀,馬上就是全單位的指揮了。小李說,就是指揮唱歌,小意思。小趙說,九十多人聽你指揮,還小意思?劉曉爽接茬兒道,小李謙虛唄!小趙說,謙虛使人進(jìn)步,我看小李是堪當(dāng)大任的人呀!劉曉爽說,那是,不然領(lǐng)導(dǎo)能把指揮權(quán)交給小李嗎?小李哈哈大笑,引得其他桌的人都扭頭看她。
張曉楠知道,市里要舉辦合唱比賽,各單位都很重視,領(lǐng)導(dǎo)們都參加。在他們這個單位,稱得上有音樂細(xì)胞的除了小李還有張曉楠,二人唱歌的水平不相上下,都嗓音透亮,擅長唱民歌。但二人性格迥異,小李高調(diào)外向,張曉楠低調(diào)內(nèi)斂。小李不會錯過任何機會展示特長,張曉楠要不是身邊人逼著,絕不會主動出頭一展歌喉。選指揮,領(lǐng)導(dǎo)選中小李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小李說,我這是趕鴨子上架,合唱和獨唱不同,獨唱是個性的藝術(shù),合唱是共性的藝術(shù),要把五花八門的嗓子統(tǒng)一起來,做到整齊劃一,不容易,還要分聲部,聲部與聲部之間還要有層次,還要和諧,不容易呀!劉曉爽說,再不容易,能難倒你呀?小趙說,是呀是呀,我相信領(lǐng)導(dǎo)的眼力,領(lǐng)導(dǎo)能選中你,你就絕對能勝任。小李說,大家這么看得起我,我要是不勝任,我還是人嗎?又是一串的笑聲。
笑聲落下去時,小趙轉(zhuǎn)移了話題,聊起近日熱播的一部電影。小李嚷,電影沒意思,還是唱歌有意思,曉爽姐,有空時咱找個歌廳唱歌,啥《小蘋果》呀《社會謠》呀,唱起來沒難度沒意思,要唱咱就唱《青藏高原》,唱《走進(jìn)新時代》,唱起來真痛快!小趙還是顧自說,我有個朋友把家里地下室改成了家庭影院,一面墻做背投屏幕,還有一套德國音響效果特好,咱約一下一起去看電影,看完討論,算是個電影沙龍吧。劉曉爽說,好呀,啥時候去?小趙說,周六下午吧。劉曉爽說,改個時間吧,周六我另有安排。小趙說,那就改周日下午。劉曉爽說,好,就周日下午。小李說,家庭影院能唱歌吧?小趙說,能唱歌。小李說,那我也去,看累了我唱歌助興。小趙說,你倆可以各帶一個朋友來。小李說,太好了,我?guī)б粋€閨蜜去,她唱流行歌曲最好聽了,是那種沙啞的煙嗓。小趙說,曉爽姐你帶誰?張曉楠的目光立馬躲開那一桌,她預(yù)感劉曉爽要說出她的名字。就這時,她手機響了,她沒聽見接下來劉曉爽說的話。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說她要做年糕,周六給她送過來。張曉楠說大老遠(yuǎn)的,不用送。母親說,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摻和了五仁的那種。張曉楠還是說,不用送。母親固執(zhí)地說,要送要送。接完電話,張曉楠的注意力又集中在那一桌。
張曉楠和劉曉爽曾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曾”字是張曉楠暗自加上的,一個“曾”字明確了她倆目前的狀況。張曉楠也跟劉曉爽聊過電影,但聊的不多,聊的更多的是家庭,是母親和女兒小苞。再不愛講話的人也有傾吐欲,張曉楠的傾吐欲只對劉曉爽打開,只要和劉曉爽在一起,她就覺得自己有說不完的話。而這說不完的話百分之九十是有關(guān)母親的話題,剩下百分之十有一半是有關(guān)女兒小苞的,一半則是雜七雜八。
張曉楠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不好,她把自己對母親的怨氣幾乎全倒給了劉曉爽。用劉曉爽的話講,我就是你的“垃圾桶”。張曉楠對父親的印象很好,但父親的形象是模糊的,是有“雪花”的。有一天,父親帶她去冰場滑冰,去的時候還沒下雪,她在冰面蹲下,父親拉著她的雙手,背對前方和她一起前進(jìn)。雪是在父親租了冰車的時候下起來的,她嚷著要坐冰車,父親就去冰場邊一個小木房子里找人租,父親拖著冰車回來時他的頭頂和身后就都是飄舞的雪花了。她對父親的印象幾乎就定格在這個場景上,父親其他的形象都變得不甚清晰了。這之后沒多久,父親沒了,她和母親單獨相處的日子拉開帷幕,那一年她十二歲。
張曉楠跟劉曉爽講,母親不胖,卻有個肥大的屁股,在她兒時的記憶里,母親的屁股就是座山包,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她家的房子五十多平米,母親撅著屁股忙乎,擦地、洗衣、做飯、疊被子……滿眼都是她夸張的屁股。她給母親起個外號“大屁股”,只要和母親吵架,她就大屁股大屁股地叫,母親就事論事地跟她吵,從沒對大屁股的稱謂表示不滿。這個外號被她叫了很多年,上大學(xué)后她不這么叫了,再吵架,她也叫媽,媽這媽那的,大屁股的外號不翼而飛。
劉曉爽說,我小時候也給我媽起過外號,叫郭大扎。咱這兒都管乳房叫扎,跟我和我爸相比,我媽的乳房大得出奇。這個外號我只叫幾次就被我爸叫停了,他虎著臉沖我兇,說再沒大沒小說不好聽的話,看我不抽死你!我就不敢再這樣叫了。張曉楠笑了笑,她瞇起眼睛想,好像她這樣叫母親時父親還在,或者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總是模糊的。
張曉楠跟劉曉爽講,我媽太愛吵架了,總是毫無預(yù)兆地跟你吵,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事都有可能成為她跟你吵的由頭。我這人你知道,別人不惹我我絕不惹別人,可別人惹我,我絕不會屁都不放就拉倒。我媽跟我吵,我就跟她吵,最初那些年總是我先讓步,我不吭聲了,她吵吵就沒勁兒了,風(fēng)波也就平息了。我上大學(xué)后諸事不順,心情不好,就不讓步了。這之后最先讓步的變成了我媽,她不吭聲了,我吵吵也沒勁兒了,風(fēng)波也就平息了。劉曉爽說,畢竟是親母女,打是親罵是愛。張曉楠說,我跟你講一件事,聽了這件事后你就不會這么說了。
張曉楠講,沒了爸,我和我媽的日子過得很清苦,我媽原本在一家國企上班,坐辦公室的,工作很體面,后來企業(yè)破產(chǎn)了,我媽就到外邊打工,干過很多種活兒。這件事發(fā)生在我中考那年,我沒考好,分?jǐn)?shù)跟重點高中的分?jǐn)?shù)線差三分。發(fā)榜那天我媽嚎啕大哭,她摔了家里一只茶杯,指著我鼻子說,曉楠呀曉楠,你太不爭氣了,無論我咋樣說,平日你就是不用功,你知道差這三分意味著啥嗎?意味著你被重點高中擋在門外了,意味著你考不上正經(jīng)大學(xué)了,意味著你沒有全日制文憑了,永遠(yuǎn)進(jìn)不了正經(jīng)單位了,意味著你將跟我一樣,到處打工干不正經(jīng)的活兒了……我媽的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之說令我覺得好笑,我順手摔了一本課本,也指著我媽的鼻子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上不了高中上不了大學(xué)我照樣能活出個人樣來。
張曉楠接著講,我接受了落榜可我媽不接受,她開始四處找人托人,可憑她的社會地位,她能找到啥樣的人呢?劉曉爽說,是呀是呀,落榜生進(jìn)重點高中那是非常難的,要有相當(dāng)硬的關(guān)系才行,我老舅的兒子中考離重點高中只差一分,你知道托啥樣的關(guān)系才進(jìn)去的嗎?托了一個副市長呀!張曉楠說,我不知道我媽找來找去找的誰,她居然把這事辦成了,我以自費生的名義進(jìn)了重點高中。劉曉爽感嘆道,哇,你媽真厲害!
張曉楠講,我媽高興,訂酒店辦了一場對我家來說盛大無比的升學(xué)宴,她把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全請來了。她站前邊講了一通,講完還讓我講,我滿臉通紅,硬著頭皮講了幾句,沒覺得光彩反覺得丟人。更丟人的事隨后發(fā)生了,吃飯途中我去衛(wèi)生間,挨衛(wèi)生間有一個空著的小包房,門半掩,里面好像沒窗戶,黑漆漆的,沒開燈。我路過時隨意朝里看了一眼,這一眼一下子把我媽釘在了恥辱柱上。我看見我媽被一個男人抱住,她半推半就……我氣往上涌,出手按下包房門口的電燈開關(guān)。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中,那個男人扭過臉去,我沒看清他的臉,他與我擦身而過,狼狽逃出。我媽滿臉通紅,嘴里咕嚕咕嚕不知說些啥。
劉曉爽說,你媽長得挺漂亮的。張曉楠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沒接劉曉爽的茬兒,接著講,從這以后,我總是躲著我媽,再沒跟她主動溝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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