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5期|袁亞鳴:阿喀琉斯之踵(節(jié)選)
袁亞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在金融部門工作多年,投資銀行家。作家,在中文核心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部,獲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F(xiàn)居上海。
編輯推介
同樣是波詭云譎的有關期貨的敘事空間,同樣是穿越重重迷霧始得真相的互為棋子彼此傾軋的悲情演繹,不同的是,作家這回通過講述想要傳達給我們的是一種“人”在困厄、謎局中始終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這種精神和自我有關,和尊嚴有關,更和真情有關,在信義背離、道德失范的市場主體下,是“真情”讓“人”獲得喘息,歸于平靜,從而被救贖。
阿喀琉斯之踵(節(jié)選)
袁亞鳴
1
妹妹定親那天,獻民見到春興,心里咯噔一下。他朝孫二娘咕嘟一句,孫二娘沒聽清,當作在說彩禮,便會意道,會讓你滿意的哇。她的話滿是歡喜,說得獻民很寬心。
掉臉再看春興。春興豁嘴,近看沒毛病,放了距離再看,就看出了名堂。春興上唇和鼻孔之間有“文章”。東躲西藏的“文章”。都在一個村里,以前沒看出來,定親了才發(fā)現(xiàn)。于是從那天起,在獻民心里,春興成了副揣了心事又不肯說給人聽的面孔。這樣他和春興做了親眷,反而有了距離。
春興的彩禮是份圖紙。
我是技術員。春興愁眉苦臉,說得有些無奈。
這個禮有些重,獻民吃驚不小。春興是塑機廠的技術員。塑機廠是全市舉足輕重的企業(yè)。如果塑機廠是黃金,那塑機廠的圖紙就是黃金中的純金。
你看我一個技術員,也只能這樣了。春興愁巴巴地說道,已經(jīng)是要哭出來的腔調了。
春興拿的是600圖紙,是他為廠里設計的最新產(chǎn)品。春興是拖親,要趕在他娘臨終前辦完婚事。時間緊,方方面面都顯得屈就。所以這么重的彩禮,分量也就掉了下來。
靠著全套600圖紙,獻民早于塑機廠,將新產(chǎn)品投放市場,一炮打紅。暢銷全國,當年利稅實現(xiàn)五百萬,搖身變做明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
回過頭來看,眼光落在春興身上,這才看見春興是大嘴。
“跟著大嘴走”,孫二娘的話應驗了。
好話不能應驗,一應驗等于捅破窗戶紙。接下來應該好事連連了。他要跟著“大嘴”走,忽就發(fā)現(xiàn)走不下去了。春興拿走圖紙,被塑機廠開除,再沒有600圖紙了。
下一步怎么走?
廠里形勢最好的時候,孫二娘轉了話鋒。她不叫獻民辦廠,離開辛店,跟著“大嘴”走。
她說的“大嘴”顯然不再是春興。可惜孫二娘交代完了獻民最后三句話就撒手人寰,不再答疑釋惑了。有傳言說,獻民廠里財氣太重,沖了孫二娘的壽。孫二娘有一個孩子,給孫二娘送葬時,獻民拉著孩子的手。手指攥在了一起,獻民手里是個冰冷的拳頭。
把廠交給為華,離開辛店,獻民一路向東,要去兌現(xiàn)孫二娘的話。等陸處長出現(xiàn),他以為美夢成真了。
那年常規(guī)檢查,肝上發(fā)現(xiàn)一可疑黑點。住院便和陸處長同住一病房。那時候他已和女護士陳梅貞來往多時。
陳梅貞是春興的親戚。又是“大嘴”在幫忙。
病房枯寂,互不相識,本無交集軌跡。但女護士陳梅貞不簡單。當年獻民喝過孫二娘的湯。江南人飯不離湯,湯在孫二娘手里是絕活。他說她做,靠著記憶,陳梅貞竟然把孫二娘的湯燒了出來。驚喜之余,有了錯覺。你是孫二娘派來的。他對陳梅貞說。
不管你是誰派來的,陳梅貞說,我要你帶我回老屋。
回老屋是辛店人的說法。每個辛店人都有老屋?;乩衔?,得到列祖列宗的祝福,才會有未來和滿足。
陳梅貞很執(zhí)拗,非跟他回老屋才死心。陳梅貞一說這話,獻民就笑。笑而無言。她就當他是個普通辛店人,有著和辛店人相同的遭遇。他覺得陳梅貞并不會看懂他的悲憤和苦痛。
湯到底迷倒了陸處長。
在湯面前他自動“繳械”,沒有了矜持。他控制得了身體控制不住神色。三天后,黑點的結論是機器誤讀。但湯已成就了他和陸處長一段交情??胀攵嘶貋淼臅r候,陳梅貞對他說,我看他還在咽口水。
那是對你的手指頭咽口水哇。
瞧你。陳梅貞翻轉手來說道。她低頭看自己的手,自戀的滿足當中,還有些羞怯。獻民知道她的手迷人。她打吊針技術高超,僅是輕輕一碰,觸感的絨軟里嘩就展開來一副琴鍵,敲在你心口,敲得人渾身發(fā)酥。
這雙迷人的手不能在他處。留在別人視線里,獻民心頭就是酸楚。
湯發(fā)揮了作用。他和陸處長成了莫逆之交,陸處長帶他做大宗有色金屬進出口貿(mào)易。幾百、上千萬資金往來成了家常便飯。陸處長很大方,直到現(xiàn)在還讓他占用著公司數(shù)千萬資金。等于讓他做無本生意。
很快,他知道陸處長貿(mào)易之外留了一手。
那時候盡管他對期貨一無所知,但冥冥當中的遇見,他認定那才是他的事業(yè)之巔。他開始邀請陸處長到辛店吃河豚。他邀了三次沒成功。這件事讓陳梅貞知道了,陳梅貞說,讓我去給他做湯吧。
關鍵時候得靠湯,還有那雙手。
但要讓我去操盤。
操盤?
陳梅貞翻過手,反問他,你還信不過我這雙手嗎?
陳梅貞迷戀她的手。但她不去看她的手,她在看獻民。她的手出現(xiàn)在余光里的剎那之間就展開了琴鍵,敲得獻民心口忐忑,若山川流水,萬馬奔騰,惟有點頭連連稱是。操盤有些意外,但手理所當然。那是征服世界的手。
轉眼春天到來,操盤手的夢之花隨之綻放。
那個早春,金花菜換成菜袋花,河豚也做成了湯。終于迎來陸處長,還有陸處長的上級王勇。
女護士陳梅貞挽著他們兩個,她站在中間,手在他們臂彎里時隱時現(xiàn)。既像是調皮的戲謔,又似老到的擺弄。不顯擺做作,很是自然得體。
一幅天涯歌女的舊上海廣告鑲入獻民眼簾,這才意識到操盤手果然非她莫屬。由衷的贊嘆里,竟一時忘記了那雙手。那是雙會讓他酸楚連連的手。
王勇是陸處長上級,比陸處長還年輕。那次“歷史性會見”,獻民覺得更是一次考察。要通不過王勇的濃眉掃射,興許他還邁不過期貨的門檻。
那一次,他對陸處長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你娘好福氣,陸處長說,我要去看看你娘。
這話義氣、專注,不容置疑。聽上去和他一開始迷信期貨一樣,獻民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
當晚陸處長住進老屋。第二天看見他說道,你娘就是我娘。
獻民有些遲疑,腦子一時空白,話跟著也慢了半個節(jié)拍。你娘就是我娘。他跟進道。那時候,期貨正讓他亢奮不已。他一度認為找到了事業(yè)上的歸宿。他不止一次在黑暗里振臂獨呼,“四兩撥千斤”,世界上真有這種生意。飲水思源,他感念孫二娘。有時候陳梅貞會一頭霧水,她不知道獻民端著湯碗,嘴里念念叨叨在說啥。
湯立了功。但不是他把湯燒成的。
其實也就是缺了最后一下。湯燒到最后,揭開鍋子,孫二娘吹開湯氣,然后點一點頭。重點是這一點。她不是在點頭,而是在加湯料。她眉毛深處那個痣非同小可,痣上面有個蓋子。她一點頭,蓋子就開了,湯料倒進鍋里,湯就是湯了。這里有區(qū)別,他也有痣,但他的痣癟塌塌的,不能和孫二娘比。有痣沒蓋子,就是有蓋子也不會有湯料。他心細,比對過多次了,就是這點差別,錯不了。
孫二娘死后,要沒有陳梅貞,湯就斷頓了。
第一次教陳梅貞燒湯,他擺了一下眉毛。但沒有用。陳梅貞過來了,吹開湯氣,然后對著鍋子一點頭,湯料就下來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又喝上了孫二娘的湯。
喝著孫二娘的湯,想起孫二娘來。孫二娘還有個孩子。當年去喝孫二娘的湯,那孩子就立著眼看他,不說話,一動不動。他記得那個孩子并不怎么愛喝湯。
至少他沒見過。
1.1 獻民的老屋
春興是我家親戚。但到底是什么親戚,媽活著時沒說清。春興家有杏子。我最愛吃的杏子,好看極了,看著比吃還舒服。媽幾次去鄉(xiāng)下,是給春興做媒的。春興在塑機廠上班,放著成堆城里姑娘不要,娶了獻民妹妹,最后丟了塑機廠的鐵飯碗。這樣他做了獻民妹婿,我和獻民成了親戚。
我和獻民交往有一個契機。那是媽去世后,我生命中最脆弱無助的時候。當時我的婚姻在崩潰邊緣膠著。我公公是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婆婆是我們院的護士長。我的婚事護士長撮合了很久,直到我媽住院后,我才應承下來。
我媽住院那段時間,護士長里里外外,比家里人還周全。那個男孩子對我媽,比對他媽還好。媽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一個人一輩子很快,女孩子有個安生日子過就是福分了。不要臨老,像媽這樣……媽說著,眼淚都要下來了。
我答應了媽。兩年過去,送走了我媽,但沒迎來我們計劃中的娃。我們努力過,種種的努力,一無所獲。不知是誰先放棄了努力。這種事情,總有一個人會先失去克制。
失去克制后,抱怨開始了。我有過男朋友,我的心至今也沒歸屬他們家。但男友早就失望離去。我沒有親人,在孤獨的彼岸獨守一方,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據(jù)守的并不是自己的屬地。
抱怨升級到了家暴。
之后,一切都預示了結束。護士長沒有挽留我,反而推波助瀾,只有政協(xié)副主席要面子,堅決不同意。等待的日子里,我只有做男孩子工作,我說你可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跟你爸說是我不會生育。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結過婚,以前也是因為女朋友不會生,護士長策劃了離婚,看中了我。
我有些驚奇。護士長是專業(yè)人士,緣何會始終在門外徘徊,一個個去檢測女孩子,卻從沒想到過自己兒子。
男孩子一會兒同意,一會兒不同意;一會兒說要打斷我的狗腿,一會兒又買鮮花蛋糕,在醫(yī)院門口接我下班。
我離開醫(yī)院回到辛店,以為他們再不會找我。一天深夜,辛店警笛聲聲,刺破睡夢。男孩子如天降神兵,落在我面前。你真以為你能逃掉嗎?
我說,我要跟你打官司。
回去再說。
我再說一遍,我要跟你打官司。我的話,沒有半點余地。
你必須回去。穿警服的人對我說。他在我面前出示工作證,他是警察劉伯明。
春興來的時候,認出了劉伯明,他說你是孫二娘的兒子。劉伯明告訴春興,男孩子告了我,說我拿走了家里的珠寶。領導交代必須把我?guī)Щ厝f(xié)助調查。
獻民氣不打一處來。手一揮,門外拖拉機手、機帆船手、殺豬佬、放牛娃一干人等,群情振奮,振臂高呼。不許把人帶走。這陣勢就像演練過一般,飽滿劃一。
水火不容之際,春興穿過人群,低頭側臉伸手把獻民拽出人群。
等獻民回來再一揮手,眾人正待發(fā)作,他已把手落下。
獻民對我說,我們是清白的,清白的人到哪里都清白。你先跟他們走,我們走程序,我們找律師。
律師有卵用。我們是夫妻,等弄清問題,我還要回來,就住辛店,你就等吧。男孩子完全喝醉了,他在獻民面前上躥下跳,滿嘴白沫,眼珠血紅,咬牙切齒。
獻民的手,明明已經(jīng)揚起,臉上的肌肉顫抖許久變成了微笑。好的,我們歡迎你。獻民微笑著說道。
男孩子勝利了,徹底的勝利。他果然押著我回到辛店,派出所還派了輔警來輪流值班。
轉折在第二天。中午,男孩子的汽車刮蹭了村口許大爺。男孩子剛開口說一句“你有沒有長眼”,話音未落,許大爺身旁躥出一男一女,兩個人輪番嘴巴子,打得男孩子嘴角淌血。
女孩子走上前,用腳在男孩子胸口名牌標記上蹭兩下,說,撞人要道歉,罵人回去罵你媽。
派出所火速趕到。那是許大爺孫女和男友。他們回來看爺爺,在村口趕巧了。男孩子撞人在先,罵人在先,還推搡了老人。孫女有手機錄像為證。挨了幾下打也判不定傷害,醫(yī)院檢查又夠不上傷殘等級。男孩子再沒膽量在辛店住下去了。就是他還要住,護士長也不讓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都以為要過去的事情,一般都會留下東西來。獻民幫我走出苦難,我決心成為他的操盤手。于是在辛店老屋里,我拜陸處長為師。
獻民的辛店老屋故事很多。當年他還小,外村人捉奸,他娘被關在了老屋里,最后燒死了。我一直要來老屋,他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往事。其實我來,是要彌補他那段心理殘缺。我要告訴他,傳說只是傳說,又沒誰親眼看見過。
他娘死得不明不白。
陸處長吃河豚那晚,在老屋收我做了徒弟。但陸處長要回老屋干啥?這是個謎。莫非他也知道這傳說?
那天,獻民告訴我,他說許大爺?shù)膶O女和男友是春興請來的。
我有些意外。這以前,我還一直當那是獻民叫來的人。
2
正當獻民以為自己找到定位,可以一帆風順、高歌猛進時,風向已經(jīng)陡轉。
變化從行情開始。只要行情變化,謠言就會四起。市場上開始傳王勇領頭做空,但獻民不信。市場的陰謀,要么在你頭頂畫個大餅,要么在你腳后跟那里挖個坑,但王勇的傳說他一眼就看穿了。王勇是陸處長的上司,如果王勇有動作,陸處長一清二楚。不說步調一致,至少不會唱對臺戲吧。
他就是對著干,這有意思嗎?那天春興急匆匆來找他。
你說的他是誰?
陸處長哇。春興答。
春興瞞著他,拿了些私房錢跟著他做行情,這他知道。但春興跟陸處長還有些遠。就那次吃河豚,他讓春興帶陸處長去了趟老屋。所以現(xiàn)在春興和陸處長親密無間的說法,讓他覺得有些滑稽。
你看見他做空了?
可,可陸處長沒在做多……春興像在試探。
我告訴你他做多啦?
你不告訴,可有人告訴。春興說著,現(xiàn)出幾分自得。你不知道吧,布行長是我朋友。
這又有什么關系?
有人向他借錢。
誰?
陳梅貞。她說她已經(jīng)是個操盤手了。
你說什么?他站起來,說,你說她向布行長借錢做期貨?
不等春興回答,獻民開連珠炮了。你說是她說的,王勇在做空?獻民吃驚不小。那她,她借錢也是跟王勇做空嗎?
……
驚蟄后的黃昏,天氣有些悶。窗外麻雀成群,在夕陽下盤旋。后來,蝙蝠也開始出沒。其實說怪也不怪,陳梅貞那么快能成為陸處長徒弟,那她跟著王勇做期貨又何奇之有呢?
陳梅貞在這里轉了個身,讓獻民看了個陌生的側影。
這么說你也跟著他們一起做空了?靜了半天。獻民醒過神來,怏怏問道。
我怎能信她?春興道,我是跟著你看漲呢。
春興這么說,給了獻民自信。但蹊蹺的是陸處長。這一陣行情失去控制,陸處長也沒了動靜。
市場上三月主力行情劇變。陸處長半個月沒動靜,賬上盈利不知不覺已成泡影。轉換突兀而猛烈。三千萬,說沒就沒了。人連反應的工夫都沒有,僅僅遲疑一下,錢沒了。錢的那種失去方式很奇特。不用掏口袋,只是賬上出沒個數(shù)字,輕飄飄的,失去了,又像什么也沒失去,更像什么也沒得到過。
最真實的就是悔恨。悔不如當初。明明白白的收益,偏偏陸處長不出指令,讓收益泡了湯。生意是有氣數(shù)的。一旦失了氣數(shù),人再狠也沒用了。
陸處長氣數(shù)不在了。
這個念頭在生長,很突然,嚇人一跳。但賺的錢說沒就沒了,這是事實。是事實就得接受,何況敞口還在,連本錢也隨時有滅頂之災。這一切既是陸處長氣數(shù)不在的說明,又更像要一個新的說法。
來不及抱怨,后面怎么辦?
獻民是有辦法的,但有口難言。陸處長沒有指令,他不能擅自行動。按規(guī)矩,他還不能主動去找陸處長。
他要繼續(xù)做多。
還做多?春興疑惑道。賺的虧光了,再做就貼老本了。
貼老本?獻民苦笑一下,欲言又止。你要再有套600圖紙就好了,我們弄個廠。還是廠省心。
600圖紙?要不為圖紙,我早就當經(jīng)信委主任了。春興道,你看我干嗎?我可沒錢給你。
布行長是你朋友,請他借點錢來。
……
我給三成回扣,幫他做期貨,包他只賺不賠。
……
我再把廠抵給他。
什么?你是說你要把廠押上來賭嗎?你想清楚啊。陸處長現(xiàn)在可幫不上忙了。要再把廠押上來,萬一出問題,局面可無法收拾了。
我想清楚了。
你還是相信陸處長?春興像在試探。
相信陸處長。他嘴對著春興說道,心里有話。他敢賭,不是賭陸處長,而是賭他自己。此刻他渾身是勁,空前相信自己。細想想,除了相信自己,好像還在和陳梅貞賭氣。
這次做多,除了陸處長,還有更多人有約在先。他不能因為眼前的困境就放棄信義。放棄信義等于放棄未來。未來可以沒有陸處長,但他不能坐以待斃。還有,現(xiàn)在陳梅貞借錢跟王勇做空,那是在和他唱對臺戲。
是對臺戲讓獻民充滿斗志,陳梅貞是他女人。春興看出來了。這一點很重要。
獻民下定決心,最后對春興說道,你就讓布行長去集資,哪怕高利貸也要幫我弄到錢。
等錢的日子里,行情沒有半點止跌跡象。等布行長錢到了,陸處長消息也來了。
陸處長成了通緝犯。
2.1 堅強的假象
行情正在成為獻民的生死劫。
獻民讓我把廠里的錢都拿出來的時候,我感到了分量。廠里的錢是命根子,任何時候都不能動。這是獻民一而再再而三說過的話,這是過日子的錢。
這是過日子的錢。我說,這是你說的。
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說現(xiàn)在的話。獻民說,行情不等人。他執(zhí)意要我把錢拿出來,全部做了期貨保證金。
這是最后的子彈。彈盡糧絕之后,還能指望誰站出來?
這輪行情陸處長領著,一上來順風順水。陸處長一出事,三千萬盈利轉眼沒了。
斬倉。這是我最初的主意。趁現(xiàn)在沒傷到筋骨,我說,壯士斷臂,還有辛店的廠。我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期貨的賺頭,沒就沒了。不做,本錢還在。
獻民朝我笑笑。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但我吃不透,他茶飯無思,堅守期貨,到底是在相信陸處長,還是相信他自己。
陸處長靠不住。我冷丁來一句,見頭不見尾。
靠不???獻民說,靠不住你還聽了他的話去念書?哦,他是靠不住你才借錢跟王勇做空頭的對吧?
我不回答他。
我怎么說呢?我能對他說,彈盡糧絕之后,現(xiàn)在是春興在幫我們嗎?
圖片
春興有春興的安排。
春興的安排有背景,首先是陸處長,其次是王勇。
陸處長一直在幫獻民。
這話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那你是陸處長安排……沒容我消化,春興話鋒一轉。
王勇要在市場上搞死獻民。春興一開始對我這樣說,我還不以為然。
我說,我們可以回去辦廠。
辦廠?這廠還怎么辦?
春興有備而來。他的話有底氣,有計劃。我是廠里技術員,他說,我更相信科學?,F(xiàn)在王勇表面上搞陸處長,其實針對的是獻民。
……
陸處長一倒,賬要全翻出來,獻民期貨上就得翻船。
這話有道理。
所以不能讓他陰謀得逞。
那怎么辦呢?我說。我的意思是陸處長總沒錢再拿出來了吧?
錢?你以為錢的問題就一定是錢來解決嗎?
我一愣。這話有道理,但春興說這話,道理時隱時現(xiàn)。那要怎么辦?我有些遲疑。
你要做出對陸處長不信任的樣子。
做?做給誰看?
獻民。
獻民?
只有你做得不再信任陸處長了,才會顯得和王勇近。這樣獻民就會對王勇有意見。
這,什么意思?
你是他女人,春興笑笑,他對哪個走近你的男人客氣過?
……
只要獻民和王勇走不到一起,我們就會找到機會,幫獻民逃過這一劫。
幫獻民,自然也幫了陸處長。但逃過一劫,正是我想要的,理解起來也簡單。不讓王勇接近獻民,獻民就不會遭殃,陸處長也不會被害。
我決定照春興的話去做。
與王勇做期貨比起來,我覺得陸處長更具體些。
在我印象里,陸處長是個堅強的人,不可戰(zhàn)勝的人。但那次辛店老屋之行,改變了我這想法。
陸處長去老屋是為了見獻民的娘。但老屋里并沒有獻民的娘,老屋里只有被驚擾的蝙蝠在盤旋。我驚恐地蜷起身子,但他卻閉上眼睛,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我輕輕跺腳,做出急于離開的樣子。他向我伸出雙手,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他要來抱我,結果是他捧起了我雙手,把臉貼住我手背。他渾身發(fā)抖,在那個并不寒冷的晚上,反反復復,說著自己從小失去娘親的故事。
我的心一軟。沒想到他會和獻民有著相同的遭遇。
可見沒有母愛的人何其脆弱。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們有多脆弱,就會有多堅強。那在期貨世界里,堅強反而是假象嗎?
這個念頭很突然。回想起來,我問過陸處長,獻民到底適不適合做期貨?
跟著我做,就不會有問題。陸處長思考了一下,或者說猶豫了一下。有你幫村,他說,也不會有問題。
我對他看法的轉變,就發(fā)生在這時候。他的話在搖晃,晃動了他在我心中的堅強。但他的話就此點燃我的信心。我要成為真正的操盤手,助獻民一把力。
你就是天才,但光是天才又有什么用呢?天才要見世面,要見大風大浪。
……
陸處長賜予了我天才封號,而且讓我去財大培訓,成為真正的操盤手?!疤觳拧焙汀皩W習”這些話,一開始就引起了獻民不快。這些話陸處長沒對他說,而是對我說,再由我轉告他。因而含義就有了不同。
但是對于成為真正的操盤手,獻民能再說什么呢?他可以皺著眉頭小聲說這到底什么意思呢這樣的話嗎?這未免太有些不知好歹,甚至恩將仇報了。和他一開始認同的賢惠通達的陳梅貞比起來,天才陳梅貞好像也不值得他那樣小氣、局促,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醋意。他只是有些不甘,覺得自己不會看錯人。陸處長應該親自對他來講這些話。但等來等去,等到了開學,陸處長也沒出現(xiàn)。開學那天,還是我安慰他說,學校不遠,你想來就來,我想回就回。
在他的角度上,應該說這樣的布局也還可防可控。何況,陸處長成了通緝犯之后,警報也應已解除。他和陸處長之間的關系不再重要,真正的生死劫落在了行情上。
但很可惜,這只是我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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