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世界金燦燦的,落日拼力將余燼投射到群雕之上,銀杏的葉片嘩嘩飄落,空中游蕩著金黃的身影,老人的刻刀似乎將天空鑿出一個金黃的洞,忠實如奴的犬站起身,疑慮的目光望著一個個面目迥異的雕像。有它熟識的,有的它就很陌生。黃葉在微軟的風中發(fā)出幽微的嘆息,它的心緒似被牽動了,一聲響亮的吶喊回旋在喑啞的村落。時光凝滯,它聲巨如雷的咆哮并沒引得熱烈的關(guān)注與回應(yīng),時間沉入廢墟,夕陽撤走了最后的余暉,世界被沉重的黑暗和靜寂統(tǒng)治了。黑夜覆蓋了世界,看不到天地的界限,時間幾經(jīng)循環(huán),似又回到原初的局面。村莊艱難地喘息著,它像一個被家人放棄治療的患者,偶爾聽到它凄悲的呻吟。有時它覺得自己像一頭被役使多年的牲畜,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被主人突然售出或宰殺。村莊的命運有時候如同一棵樹、一個人、一頭牲畜,它們根本無法掌控自己最終的走向。天空獻出了光亮,銀杏樹葉在空中翻卷著如濤的金黃,那個手執(zhí)刻刀的藝人呢,那個終日和狗說話,和樹木說話,和雕像說話的藝人呢?
世界靜默如謎,萬物被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那個木雕藝人穿行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行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穿行在我與我們之間,他試圖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去復(fù)活一個日漸陷落的村莊。
那些矗立在田間地頭的雕像宛若一個個尋找家園的守望者。是的,一個個關(guān)于人的雕像,似乎在訴說著一個個生命的沉浮與遭際。那與自然相逢的,是草木的榮枯,鳥獸的奔突,群山的生長,大地的行走乃至萬物的律動,其后隱藏著村莊對其命運的嘆惋與搏擊。一個個隱沒在群山褶皺里日漸湮滅的村落,那不再升騰的煙火,荒蕪的路徑,蒙塵的牌樓,傾塌的廟宇,無人光顧的小店,被木頭雕刻的群像試圖復(fù)活歷史的記憶,祈望凝固群山的回響。
許是擋車的螳臂,許是撼樹的蚍蜉,那個雕像者并不計較世人的目光,他只是一刀一刀地雕刻自己體認的世界。死去的萬物在他的刻刀下復(fù)活,他讓一群雕像守望著一步步失守的村莊,他將自己的血液澆灌給那些雕像,他企圖給他的創(chuàng)造注入生的活力。末了,他將自己變成活的雕像,永遠與他創(chuàng)造的生命站在了一起。雕像者以這種悲愴的方式完成了對村莊的祭奠與拯救。也許,其也是祈望著某種意義上的振興與新生。
這也許是一個大夢,顯得怪誕而魔幻,但它頑固地扎根在我的腦海。當我在曾經(jīng)人煙沸騰而今寥落的村莊看到面目各異的群像時,懷疑自己遭逢了一個被歲月塵封而今又突然開啟的魔幻的世界,我似乎看到了人類的前生與未來,一種莫大的恐慌與震撼瞬間俘虜了身心。
當我企圖以雕塑家的方式完成我對世界的體認與重構(gòu)時,內(nèi)心其實游蕩著莫大的矛盾惶恐與忐忑。村莊的陷落乃歷史進程中的必然,人紛紛被裹挾著向城市奔涌,城市如虹吸,一切,被它掃蕩吞噬,無一得幸。村莊向城鎮(zhèn)乃至城市的變遷,是村莊走入現(xiàn)代文明的必由之路。歷史的車輪轟然而至,那被碾壓的,豈止是物的悲歡,更多的是心靈的熬煎與零落。是的,那注定是孤獨的英雄,徘徊在迷宮里的守望者,他以鄉(xiāng)村雕像的姿態(tài),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我也許寫的就是傻瓜的詩篇,也許我就是那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傻瓜或雕像者。當小說的種子從生活的土壤里掙扎而出時,它具有了獨立成為生命的可能,我時時傾聽它生長的聲音,看它奔跑的光影,暗夜里它對我傾吐纏綿的心事,嘈雜的市聲里它踽踽獨行。
寫作這種古老而又詩意的生活方式,值得人耗費時間與精力去趕赴這曠日持久的約定——或者素樸、或者豐贍、或如迷宮如小徑交叉的花園、或如浮游在海水里的冰山,如奔走在群山之巔的精靈。虛構(gòu)能創(chuàng)造一個富有意味的世界,而在故事和世界之上,則蘊含著智慧、洞見、思想、意蘊及不可言說的悲欣交集與怦然心動。世界呈現(xiàn)了繁復(fù)極端的樣貌,而我,若能在虛構(gòu)里找到一種適合它的敘事與腔調(diào),則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