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寧夏和陜北之行，是重走長征路，沿著當年紅軍走過的路線，體驗革命先驅的艱難歷程和歷史壯舉；同時又是一次考察“退耕還林”、感受西北革命老區(qū)百姓生活現(xiàn)狀的實地采訪。我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迎接一場靈魂與身體的洗禮和挑戰(zhàn)。但是當我走進會寧、靜寧、鎮(zhèn)原、慶陽、彭陽，我為這里的變化感到意外和驚喜。曾經(jīng)是偏遠、窮困的山區(qū)，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國家實施“退耕還林”工程以來，曾經(jīng)是年降水量不足200毫米，昔日的荒山禿嶺、缺水干旱之地，已然變成綠水青山。甘肅省林草局退耕辦的王立志告訴我，近幾年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退耕還林還草，這里土質、水質，甚至氣候都有了改變，年降水量已經(jīng)超過400毫米。老區(qū)人民受惠于國家的相關政策，已經(jīng)逐步擺脫貧困，走上了共同富裕的道路。我們所到之處，當?shù)厝说木衩婷步o我留下深刻印象。長征已經(jīng)過去80余年，但是長征精神已在這塊土地上扎下了根，鼓舞著他們融入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之中。

孫百百、藺懷柱就是其中最普通也是最典型的兩個人物。

一

孫百百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又是一個不善言談的莊稼漢。第一次見他是在靜寧縣林草局召集的座談會上，我看到坐在對面膚色黝黑的孫百百，發(fā)現(xiàn)他的神態(tài)和眼睛，酷似油畫家羅中立筆下的《父親》。他顯然不大適應這種座談形式，眼神中流露出茫然和不知所措。但是，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西北農民的堅毅、樸實、勤勞和聰慧，我直覺地認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于是我有了到這位孫百百的家里做現(xiàn)場采訪的想法。

孫百百的家位于界石鎮(zhèn)孫家溝村，距靜寧縣城約20公里。他的家和院子沒有想象的高門臉，與周圍鄰里的門院沒有什么差別。他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農民，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受惠于國家的好政策，改變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孫百百站在院子當中，用手指著身后的山坡。那里是他在“退耕還林”后種植的果林，其中有山毛桃、大結杏、早酥梨等樹種，都是適合在干旱地區(qū)種植的樹種。我們抬頭望去，不遠的山坡上郁郁蔥蔥地覆蓋著一大片果園，在雨后的晚霞里透著勃勃生機。孫百百今年52歲，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h林草局退耕辦的人告訴我，夫妻倆就是靠山上近20畝山地種植的各類果木，供兩個孩子讀完了大學。兒子畢業(yè)于杭州師范大學，現(xiàn)在南方某大城市工作，女兒畢業(yè)于甘肅醫(yī)科大學，分配到隴南市醫(yī)院做大夫。這又出乎我的意料，一對初中都沒畢業(yè)的農民夫婦，竟然讓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還有了不錯的工作，背后的艱辛可想而知，而他們獲得的幸福感和自豪感也可想而知。聊著聊著，他開始放松下來，點燃一支煙，不斷地回答著我們七嘴八舌的提問。有人還打趣地問起兒子上大學期間，他們兩口子去沒去過杭州看兒子，穿什么衣服去的。孫百百如實交代：去過一次，在省城給自己買了一件西服，給媳婦買了一條裙子，花了好幾百塊。又問：游覽西湖了嗎？答：沒有，人太多，還花門票，而且熱得很，新買的西服都濕透了——還是我們山里頭舒服——兩口子沒呆兩天就匆匆打道回府。他說，看到兒子在學校學習安心就知足了。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不放心這20畝果園呢。這時屋里有老人的咳嗽聲，他匆忙轉身進屋，給臥床的老母親端水喝。老太太已經(jīng)93歲，本來身體很硬朗，3個月前不慎摔了一跤，從此臥床不起。他說，老母親能走路時，經(jīng)常幫助夫妻倆干活，收拾院子，燒火做飯，怎么勸她歇著也不行。這回終于不用干活了，躺在床上也算是休息吧，讓做兒子的盡一下孝心。我走進屋里看望老人，老人側過身向我微微一笑。只見她一雙裹著的小腳，露在被子外面。已經(jīng)是21世紀了，這種小腳恐怕是國內罕見的。算算時間，她應該是四五歲開始裹腳的，距今已將近90年，她用這雙小腳走過了差不多一個世紀。其實早在1912年國民政府就廢除了裹腳習俗，但有些偏遠落后的地區(qū)，直到新中國成立才真正廢除了裹腳的舊習。我在想，如果她沒有裹腳，可能就不會輕易摔倒，她還能盤腿坐在家里的炕上，與我們談笑風生，為我們講述許久以前的往事。孫百百告訴我：老太太年輕時，手腳出奇地麻利，能下田鋤地，還能拿著笤帚追打淘氣的孩子呢。確實，在老人活躍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力量，雖然她臥床不起，但她的心一定渴望有一天能夠站起來，這種力量與渴望無疑也傳遞到了孫百百及一家人的身上。

院子里有一間上了鎖的屋子，我透過窗戶，看見里面有床和梳妝臺，還有小孩兒的玩具車。孫百百告訴我，這是給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還有孫輩們準備的房間。可惜他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來了。一個是因為單位工作忙，另一個原因是孩子還小，要上幼兒園。但每天晚上我們會與孫子或外孫用手機視頻呢。說完這句，孫百百的眼睛好像瞬間放出了光，濕潤潤地閃亮。這是當下農村的現(xiàn)實與矛盾，年輕人都出去上學或者打工了，只有老人固守著自己的家園。我安慰孫百百，隨著“退耕還林”的深入，你把果園再擴大，把它變成花園一樣美麗的地方，我不信他們不?；貋恚驗檫@里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走出孫百百的家，我們回頭與他道別，我看見在他家的大門上，寫著“幸福之家”4個大字。我由衷地祝愿他和家人幸福，也祝愿他種植的果木年年有好收成。

二

在寧夏固原市彭陽縣的一個山村，我見到了“退耕還林”的受益大戶藺懷柱老人。老人今年已經(jīng)71歲，但身體健朗，腰背筆直。多年前，為了響應國家林草局“退耕還林”的號召，他與老伴一起種植了23畝紅梅杏樹。他不僅靠自己的努力脫貧，而且生活蒸蒸日上。去年紅梅杏大豐收，凈賺了16萬元。紅梅杏是彭陽縣的特產，遠近有名，果皮呈紅色和黃色，果肉細膩多汁，酸甜可口，市場價格可達到每斤60元左右。2016年12月，原國家質檢總局批準將“彭陽紅梅杏”列為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

為了讓兩個住在縣城的兒子也能感受和分享他的艱辛和收益，他兩年前分給兩個兒子各9畝果園，自己只留5畝，希望他們假期或者農忙的時候回來打理自己的果園。大兒子深感父親這么多年經(jīng)營果園不易，提出只要6畝，退回了3畝，小兒子也提出退回1畝，這樣老人還剩下9畝果園。大兒子6畝，小兒子8畝。每逢假期，或者收獲時節(jié)，兩個兒子都自覺地帶著孫子和孫女回到村里干活，養(yǎng)護果樹或采摘果實，老人也能見見孫輩們。一大家9口人跟過節(jié)似地相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每到這時候，就是老兩口兒最快樂的時光，老人甚至還會多喝幾杯當?shù)赜忻摹敖鹈幼印本啤?/p>

但生活不總是有陽光和快樂。今年春天，這里持續(xù)低溫，各種昆蟲不見蹤影，花粉沒有媒介傳遞，甚至花骨朵還沒綻開就被凍掉。沒有花，沒有蜜蜂或者蝴蝶之類的昆蟲傳送花粉，植物就不能結果，不結果實，等于農民種的麥子不結麥穗，玉米不結苞谷，那將是災難性的后果。老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今年肯定是顆粒無收了。我不解地問：一顆杏也結不上么？嗯，23畝的果園，我都挨個看了，一顆杏也沒尋到。我看著老人，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問：您上了保險沒有？上了，但保險只會按幾年中的平均收成兌現(xiàn)賠償，損失大是一定的了。談話中，我沒有在老人的臉上看到焦慮和痛苦，他顯現(xiàn)的卻是無怨與坦然。他說：土地上生的東西，得聽老天爺?shù)陌才?。他相信明年一定會好起來?/p>

采訪結束，我請老人為我們在“重走長征路，退耕還林還草作家記者行”的橫幅上簽名，并告訴他，這條橫幅將在我們到達陜西吳起縣的時候，交給中央紅軍長征勝利紀念館永久珍藏。老人有些為難地看著說：我不識字呀。我說您就寫上名字就可以。老人接過筆，遲疑了很久，才顫顫巍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藺懷柱。我走過去看他簽的名字，竟然寫得非常規(guī)整熟練。我說您寫的字這么好看，怎么能說不識字呢？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啊呀，是小孫女教給我的，逼著我練了整整一個月嘞。

我們離開的時候，老人一直面帶微笑，送我們到大院外，不停地向我們揮著手，老伴一直遠遠地隨在身后，臉上也帶著微笑。

回京已經(jīng)3個月了，我依然與孫百百保持著微信聯(lián)系。前些日子，他在微信圈里發(fā)了一段視頻：“開始收杏子了！”畫面是一大片剛摘下的大結杏，紅黃相間，個大肉肥，令人垂涎欲滴。據(jù)說，大結杏平均單果重量是85克，最大的竟然有200克。大結杏肉質柔軟，汁多味甜，適應干旱，關鍵是它與紅梅杏相比抗寒能力強。我給他點了個贊，他迅速回了一個作揖的手勢和一張笑臉?？磥斫衲?，他比藺懷柱老人幸運，大結杏喜獲豐收，而藺懷柱老人因為沒有微信，無法聯(lián)系到他，但我一直惦記著這個樸實而又樂觀的老人，希望保險公司賠付給他的補償款及時到位，這樣他就可以籌劃和期待明年的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