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曹聚仁:魯迅的性格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和記者談到魯迅先生的性格,說:“他這肺病,本來在十年前,就已隱伏著了;醫(yī)生勸他少生氣,多靜養(yǎng);可是他的個性偏偏很強,往往因為一點小事,就和人家沖突起來,動不動就生氣,靜養(yǎng)更沒有這回事,所以病狀就一天一天的加重起來。說到他的思想,起初可以說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很深,就是樹立個人主義,希望超人的實現(xiàn),可是最近又有轉(zhuǎn)變到虛無主義上去了。因此,他對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觀。他的個性不但很強,而且多疑,旁人說一句話,他總要想一想,這話對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他在上海住的地方很秘密,除了舍弟建人和內(nèi)山書店的人知道以外,其余的人,都很難找到?!庇浾叩墓P錄,也許有點走樣,大致該和周先生所說相符合,以啟明先生的博學多識,益以骨肉之親,這些話該是十分中肯的。但由站得比較遠一點的我看來,啟明先生的話不無可以商量之處。
“為了一點小事,就和人家沖突起來,動不動就生氣?!边@樣的人,古之人曾有過伯夷,孟子稱之為“圣之清者也”。說個性很強只是“圣之清者”的特征,卻不十分妥當。因為柳下惠式的“圣之和",伊尹式的“圣之任”,孔丘式的“圣之時”,都非有很強的個性不可。個性不強,就變成鄉(xiāng)愿式的“德之賊”,當然非啟明先生所許與的。魯迅先生生前,曾寫信給我,說:“現(xiàn)在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fā)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成仇的人,我有不少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jié)而取其大?!边@話,正和啟明先生所說的相反;換句話說,魯迅先生并不是伯夷式的人物,他若是伯夷式的人物,他也不會以上海的環(huán)境于他很適宜了。
啟明先生有點近于柳下惠式的“圣之和”,魯迅先生則有點近于伊尹式的“圣之任”。孟子說伊尹將以道覺斯民,自任以天下之重,但一面又說:“伊尹耕于有萃之野,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這才是魯迅先生人格的寫照。魯迅先生和胡適先生的分野正在于此,胡適先生愛以他的學問地位“待價而沽”,魯迅先生則愛受窮困的磨折,并不曾改變他的節(jié)操過,至死還是“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見《遺囑》)。
說到魯迅先生的對一一切事都很悲觀,也只說了一半。他的幼年時代的經(jīng)歷,以及壯年以后對于政治改革社會改革的幻滅,無疑的使他變成虛無主義者;這幻滅的影片,如《好的故事》所寫的,的確夠悲觀了。但魯迅先生在《自選集》的序文,已經(jīng)提到他自己意識的轉(zhuǎn)變,說:“我又懷疑于自己的失望,因為我又知道,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極其有限的”。他自悟:“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所以對于熱情者們時代有同感,不斷為熱情者吶喊幾聲以助威。魯迅先生在近十年間,努力克服個人主義的氣分,要和為社會舍身的戰(zhàn)士們的步驟相一致?;蛘邞撨@樣說罷,他是漸漸遠離了虛無主義,投入社會主義中去,對于革命事業(yè)的完成,并不和先前那樣悲觀了。
啟明先生也說魯迅“多疑”,這倒是很有趣的?!岸嘁伞焙汀胺浅M笍氐挠^察事物”正是相反,既說他“多疑”,又說他“觀察得非常透徹”,這兩句話,不知怎樣合得邏輯。以醫(yī)病為例,斷癥既明,則開方自易,不必猶疑了。魯迅先生有一回,說:“……有些硬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橫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cè)缫矮F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鉆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還不過呻吟幾聲的。只是現(xiàn)在卻因為年紀漸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漸在回避了”,照這話看來,住址的秘密,想一想旁人所說的話是什么用意,只能說是“野獸”的生存本能的反應,難道定如羔羊的等著受宰割才算是“鎮(zhèn)定不惑”嗎?魯迅先生的文章中對于“多疑”二字的正面駁斥,已經(jīng)一見不一見,他決不料死后還要蒙“多疑”二字的冤枉的。
我和魯迅先生間的友誼,自然不及啟明先生之“親”而且“切”。本不必“謬托知己”。但我心目中的魯迅先生,是一個“認真”的人,不肯輕輕放松一件事一句話,要徹底想一想的人,和啟明先生所見的會有這么多的差距,倒是值得仔細吟味的。
(原載1937年8月上海書店出版社《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