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24:《論“他媽的!”》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shù),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么,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 “國罵”了。
我生長于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余人。后來稍游各地,才始驚異于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 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里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說叫 《饑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見這一類話。Gorky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在《工人綏惠略夫》里,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jīng)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么,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 “車夫”之類,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 “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于口,更何況筆之于書?!坝枭餐怼?,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干的,然而終于改頭換面,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嘗以為 “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經(jīng)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丑”罷了!還沒見過什么“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 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 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jīng)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yè),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于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fā)狂似的講究閥閱,區(qū)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實不過承祖宗余蔭,以舊業(yè)驕人,空腹高心,當(dāng)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dāng)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于憤激,但對于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么都倒敗了。這是倚賴“余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 “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tǒng),在戰(zhàn)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fā)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風(fēng)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的曲子里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shù):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 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云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fā)戶的丑態(tài)。
“下等人”還未暴發(fā)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 “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里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們反抗了,曰: “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余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于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shù)“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 “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xiāng)看見鄉(xiāng)農(nóng)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 “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jīng)醇化為現(xiàn)在時行的 “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