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21:《“這也是生活”》
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覺得的,也許遇不到,也許太微細(xì)。到得大病初愈,就會經(jīng)驗到;在我,則疲勞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適,就是兩個好例子。我先前往往自負(fù),從來不知道所謂疲勞。書桌面前有一把圓椅,坐著寫字或用心的看書,是工作;旁邊有一把藤躺椅,靠著談天或隨意的看報,便是休息;覺得兩者并無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負(fù)?,F(xiàn)在才知道是不對的,所以并無大不同者,乃是因為并未疲勞,也就是并未出力工作的緣故。
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高中畢了業(yè),卻只好到襪廠里去做學(xué)徒,心情已經(jīng)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幾乎一年到頭,并無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懶,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對他的哥哥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p>
他從此就站不起來,送回家里,躺著,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y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么病也沒有,然而全體都疲乏了。也沒有什么法子治。自然,連接而來的是靜靜的死。我也曾經(jīng)有過兩天這樣的情形,但原因不同,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我的確什么欲望也沒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干,所有舉動都是多事,我沒有想到死,但也沒有覺得生;這就是所謂“無欲望狀態(tài)”,是死亡的第一步。曾有愛我者因此暗中下淚;然而我有轉(zhuǎn)機(jī)了,我要喝一點湯水,我有時也看看四近的東西,如墻壁,蒼蠅之類,此后才能覺得疲勞,才需要休息。
象心縱意的躺倒,四肢一伸,大聲打一個呵欠,又將全體放在適宜的位置上,然后弛懈了一切用力之點,這真是一種大享樂。在我是從來未曾享受過的。我想,強(qiáng)壯的,或者有福的人,恐怕也未曾享受過。
記得前年,也在病后,做了一篇《病后雜談》,共五節(jié),投給《文學(xué)》,但后四節(jié)無法發(fā)表,印出來只剩了頭一節(jié)了?!?〕雖然文章前面明明有一個“一”字,此后突然而止,并無“二”“三”,仔細(xì)一想是就會覺得古怪的,但這不能要求于每一位讀者,甚而至于不能希望于批評家。于是有人據(jù)這一節(jié),下我斷語道:“魯迅是贊成生病的?!爆F(xiàn)在也許暫免這種災(zāi)難了,但我還不如先在這里聲明一下:“我的話到這里還沒有完。”
有了轉(zhuǎn)機(jī)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來了,喊醒了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并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p>
“為什么?……”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得么?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p>
“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jìn)行著的夜,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墻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此鼈兊?,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于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于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臥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jīng)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后面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fā)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面卻總有一點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經(jīng)有了“最中心之主題”〔3〕: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tǒng)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hù)國娘娘了?!?〕尤可驚服的是先前用《御香縹緲錄》〔5〕,把清朝的宮廷講得津津有味的《申報》上的《春秋》,也已經(jīng)時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點滴》〔6〕里,教人當(dāng)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自然,這是無時無地?zé)o事而不愛國,無可訾議的。但倘使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勁咽下,也難免不能消化,在肚子里咕咚的響它好半天。這也未必是因為我病后神經(jīng)衰弱的緣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講過國恥講義,卻立刻又會高高興興的把這西瓜吃下,成為血肉的營養(yǎng)的人,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對他無論講什么講義,都是毫無功效的。
我沒有當(dāng)過義勇軍,說不確切。但自己問:戰(zhàn)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面吃,一面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只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并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zhàn)斗起來就和喉干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guān)系,但和應(yīng)該怎樣想的上海設(shè)定的戰(zhàn)略,卻是不相干。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么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實,戰(zhàn)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guān)聯(lián),這才是實際上的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