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18:《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前一些時,上海的官紳為太炎先生開追悼會,赴會者不滿百人,遂在寂寞中閉幕,于是有人慨嘆,以為青年們對于本國的學者,竟不如對于外國的高爾基的熱誠。這慨嘆其實是不得當?shù)?。官紳集會,一向為小民所不敢到;況且高爾基是戰(zhàn)斗的作家,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xiàn)身,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紀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許將為大多數(shù)所忘卻。
我以為先生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貞浫嗄曛埃景宓摹队垥芬呀?jīng)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并非因為他的經(jīng)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jiān)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時留學日本的浙籍學生,正辦雜志《浙江潮》,其中即載有先生獄中所作詩,卻并不難懂。這使我感動,也至今并沒有忘記,現(xiàn)在抄兩首在下面——
獄中贈鄒容
鄒容吾小弟,被發(fā)下瀛洲。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
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獄中聞沈禹希見殺
不見沈生久,江湖知隱淪,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
螭鬽羞爭焰,文章總斷魂。中陰當待我,南北幾新墳。
一九○六年六月出獄,即日東渡,到了東京,不久就主持《民報》。我愛看這《民報》,但并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斗爭,和“××”的×××斗爭,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斗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并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xiàn)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民國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達,該可以大有作為了,然而還是不得志。這也是和高爾基的生受崇敬,死備哀榮,截然兩樣的。我以為兩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爾基先前的理想,后來都成為事實,他的一身,就是大眾的一體,喜怒哀樂,無不相通;而先生則排滿之志雖伸,但視為最緊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見《民報》第六本),卻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凱又攘奪國柄,以遂私圖,就更使先生失卻實地,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系發(fā)源于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民報》),為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jīng)不多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后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并非晚節(jié)不終??计渖剑源髣渍伦魃葔?,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漸為昭示后世計,自藏其鋒铓。浙江所刻的《章氏叢書》,是出于手定的,大約以為駁難攻訐,至于忿詈,有違古之儒風,足以貽譏多士的罷,先前的見于期刊的斗爭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詩兩首,亦不見于《詩錄》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叢書續(xù)編》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純謹,且不取舊作,當然也無斗爭之作,先生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執(zhí)贄愿為弟子者綦眾,至于倉皇制《同門錄》成冊。近閱日報,有保護版權的廣告,有三續(xù)叢書的記事,可見又將有遺著出版了,但補入先前戰(zhàn)斗的文章與否,卻無從知道。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假使未備,我以為是應該一一輯錄,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戰(zhàn)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時此際,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罷,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