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14:《蕭紅作<生死場>序》
記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時維二月,我和婦孺正陷在上海閘北的火線中,眼見中國人的因為逃走或死亡而絕跡。后來仗著幾個朋友的幫助,這才得進(jìn)平和的英租界,難民雖然滿路,居人卻很安閑。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里罷,就是一個這么不同的世界,——我們又怎么會想到哈爾濱。
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閘北,周圍又復(fù)熙熙攘攘的時侯了。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xì)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guān)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
聽說文學(xué)社曾經(jīng)愿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里去,擱了半年,結(jié)果是不許可。人常常會事后才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dāng)然的事:對于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恐怕也確是大背“訓(xùn)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為了《略談皇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然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 的實地大教訓(xùn)。
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想為這本書出版,卻又在我們的上司“以身作則”的半年之后了,還要我寫幾句序。然而這幾天,卻又謠言蜂起,閘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頭鼠竄了,路上是駱驛不絕的行李車和人,路旁是黃白兩色的外人,含笑在賞鑒這禮讓之邦的盛況。自以為居于安全地帶的報館的報紙,則稱這些逃命者為“庸人”或“愚民”。我卻以為他們也許是聰明的,至少,是已經(jīng)憑著經(jīng)驗,知道了煌煌的官樣文章之不可信。他們還有些記性。
現(xiàn)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wèi)T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yuǎn)遠(yuǎn)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dāng)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xiàn)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 ——但是,如果還是攪亂了讀者的心呢?那么,我們還決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