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06:《懷舊》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shí)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shí)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shí)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幾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彼輩納晚涼時(shí),禿先生正教予屬對,題曰:“紅花?!庇鑼Γ骸扒嗤!眲t揮曰:“平仄弗調(diào)。”令退。時(shí)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fā)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庇嘟∵M(jìn)。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庇喔ュ芈牐S而出。禿先生復(fù)作搖曳聲曰:“勿跳?!庇鄤t弗跳而出。
予出,復(fù)不敢戲桐下,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色曰:“孺子勿惡作?。∈呈录纫??盍歸就爾夜課矣?!鄙藻?,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bào)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復(fù)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shè)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xué)讀《論語》矣。
明日,禿先生果又按吾《論語》,頭搖搖然釋字義矣。先生又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嚙狀。人常咎吾頑,謂讀不半卷,篇頁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予縱極頑,亦何至此極耶!禿先生曰:“孔夫子說,我到六十便耳順;耳是耳朵。到七十便從心所欲,不逾這個(gè)矩了?!庇喽疾恢?,字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見,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頗模糊臃腫,遠(yuǎn)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講書久,戰(zhàn)其膝,又大點(diǎn)其頭,似自有深趣。予則大不耐,蓋頭光雖奇,久觀亦自厭倦,勢胡能久。
“仰圣先生!仰圣先生!”幸門外突作怪聲,如見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進(jìn)可耳?!毕壬埂墩撜Z》不講,舉其頭,出而啟門,且作禮。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鄰,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嘗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故翁愛予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聰慧不如王翁,每聽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媼亦謂,彼人自幼至長,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際,故識語殊聊聊。如語及米,則竟曰米,不可別粳糯;語及魚,則竟曰魚,不可分魴鯉。否則不解,須加注幾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語,須更用疏,疏又有難詞,則終不解而止,因不好與談。惟禿先生特優(yōu)遇,王翁等甚訝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而禿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故嘗投三十一金,購如夫人一,則優(yōu)禮之故,自因耀宗純孝。王翁雖賢,學(xué)終不及先生,不測高深,亦無足怪;蓋即予亦經(jīng)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聞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聞,……甚消息耶?”
“長毛且至矣!”
“長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謂長毛,即仰圣先生所謂髪逆;而王翁亦謂之長毛,且云,時(shí)正三十歲。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余年矣,即吾亦知無是。
“顧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云不日且至矣?!?/p>
“三大人耶?……則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于圣,遂失色繞案而踱。
“云可八百人,我已遣底下人復(fù)至何墟探聽。問究以何日來?!?/p>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賊或近地之赤巾黨耳?!?/p>
禿先生智慧勝,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論山賊海盜白帽赤巾,皆謂之長毛;故禿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
“來時(shí)當(dāng)須備飯。我家廳事小,擬借張睢陽廟庭饗其半。彼輩既得飯,其出示安民耶?!币诜A性魯,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術(shù),則有家訓(xùn)。王翁曾言其父嘗遇長毛,伏地乞命,叩額赤腫如鵝,得弗殺,為之治庖侑食,因獲殊寵,得多金。逮長毛敗,以術(shù)逃歸,漸為富室,居蕪市云。時(shí)欲以一飯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種亂人,運(yùn)必弗長,試搜盡《綱鑒易知錄》,豈見有成者?……特特亦間不無成功者。飯之,亦可也。雖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諸地甲可耳?!?/p>
“然!先生能為書順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種事殊弗宜急,萬一竟來,書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種人之怒,固不可攖,然亦不可太與親近。昔髮逆反時(shí),戶貼順民字樣者,間亦無效;賊退后,又窘于官軍,故此事須待賊薄蕪市時(shí)再議。惟尊眷卻宜早避,特不必過遠(yuǎn)耳?!?/p>
“良是良是,我且告張睢陽廟道人去耳?!?/p>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謂遍搜蕪市,當(dāng)以我禿先生為第一智者,語良不誣。先生能處任何時(shí)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辟天地后,代有戰(zhàn)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獨(dú)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猶巍然擁皋比為予頑弟子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遺傳;顧自我言之,則非從讀書得來,必不有是。非然,則我與王翁李媼,豈獨(dú)不受遺傳,而思慮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禿先生亦止書不講,狀頗愁苦,云將返其家,令子廢讀。予大喜,躍出桐樹下,雖夏日炙吾頭,亦弗恤,意桐下為我領(lǐng)地,獨(dú)此一時(shí)矣。少頃,見禿先生急去,挾衣一大縛。先生往日,惟遇令節(jié)或年暮一歸,歸必持《八銘塾鈔》數(shù)卷;今則全帙儼然在案,但攜破篋中衣履去耳。
予窺道上,人多于蟻陣,而人人悉函懼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挾持,或徒其手,王翁語予,蓋圖逃難者耳。中多何墟人,來奔蕪市;而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經(jīng)患難,止吾家勿倉皇。李媼亦至金氏問訊,云仆猶弗歸,獨(dú)見眾如夫人,方檢脂粉薌澤紈扇羅衣之屬,納行篋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視逃難亦如春游,不可廢口紅眉黛者。予不暇問長毛事,自撲青蠅誘蟻出,踐殺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蟻禹。未幾見日腳遽去木末,李媼呼予飯。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則此時(shí)正苦思屬對,看禿先生作倦面也。飯已,李媼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納涼,弗改常度。惟環(huán)而立者極多,張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見眾齒,歷落如排朽瓊,王翁吸煙,語甚緩。
“……當(dāng)時(shí),此家門者,為趙五叔,性極憨。主人聞長毛來,令逃,則曰:‘主人去,此家虛,我不留守,不將為賊占耶?’……”
“唉,蠢哉!……”李媼斗作怪叫,力斥先賢之非。
“而司爨之吳嫗亦弗去,其人蓋七十余矣,日日伏廚下不敢出。數(shù)日以來,但聞人行聲,犬吠聲,入耳慘不可狀。既而人行犬吠亦絕,陰森如處冥中。一日遠(yuǎn)遠(yuǎn)聞有大隊(duì)步聲,經(jīng)墻外而去。少頃少頃,突有數(shù)十長毛入廚下,持刀牽吳嫗出,語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婦!爾主人安在?趣將錢來!’吳嫗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婦餓已數(shù)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錢奉大王。’一長毛笑曰:‘若欲食耶?當(dāng)食汝?!芬砸粓A物擲吳嫗懷中,血模糊不可視,則趙五叔頭也……”
“啊,吳嫗不幾嚇殺耶?”李媼又大驚叫,眾目亦益瞠,口亦益張。
“蓋長毛叩門,趙五叔堅(jiān)不啟,斥曰:‘主人弗在,若輩強(qiáng)欲入盜耳?!L……”
“將得真消息來耶?……”則禿先生歸矣。予大窘,然察其顏色,頗不似前時(shí)嚴(yán)厲,因亦弗逃。思倘長毛來,能以禿先生頭擲李媼懷中者,余可日日灌蟻穴,弗讀《論語》矣。
“未也。……長毛遂毀門,趙五叔亦走出,見狀大驚,而長毛……”
“仰圣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聲,進(jìn)且語。
“如何?”禿先生亦問且出,睜其近眼,逾于余常見之大。余人亦競向耀宗。
“三大人云長毛者謊,實(shí)不過難民數(shù)十人,過何墟耳。所謂難民,蓋猶常來我家乞食者。”耀宗慮人不解難民二字,因盡其所知,為作界說,而界說只一句。
“哈哈!難民耶!……呵……”禿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倉皇之愚,且嗤難民之不足懼。眾亦笑,則見禿先生笑,故助笑耳。
眾既得三大人確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歸,桐下頓寂,僅留王翁輩四五人。禿先生踱良久,云:“又須歸慰其家人,以明晨返?!彼斐制洹栋算戂逾n》去。臨去顧余曰:“一日不讀,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讀書,勿惡作劇?!庇啻髴n,目注王翁煙火不能答,王翁則吸煙不止。余見火光閃閃,大類秋螢墮草叢中,因憶去年撲螢誤墮蘆蕩事,不復(fù)慮禿先生。
“唉,長毛來,長毛來,長毛初來時(shí)良可恐耳,顧后則何有?!蓖跷梯z煙,點(diǎn)其首。
“翁蓋曾遇長毛者,其事奈何?”李媼隨急詢之。
“翁曾作長毛耶?”余思長毛來而禿先生去,長毛蓋好人,王翁善我,必長毛耳。
“哈哈!未也?!顙嫞瑫r(shí)爾年幾何?我蓋二十余矣?!?/p>
“我才十一,時(shí)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p>
“我則奔幌山?!?dāng)長毛至吾村時(shí),我適出走。鄰人牛四,及我兩族兄稍遲,已為小長毛所得,牽出太平橋上,一一以刀斫其頸,皆不殊,推入水,始斃。牛四多力,能負(fù)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無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顛喬木,雖略負(fù)日腳,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氣,色較白日為青。既達(dá)山趺,后顧幸無追騎,心稍安。而前瞻不見鄉(xiāng)人,則凄寂悲涼之感,亦與并作。久之神定,夜?jié)u深,寂亦彌甚,入耳絕無人聲,但有吱吱!汪汪汪!……”
“汪汪?”余大惑,問題不覺脫口。李媼則力握余手禁余,一若余之懷疑,能貽大禍于媼者。
“蛙鳴耳。此外則貓頭鷹,鳴極慘厲?!?,李媼,爾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類人耶?……哈哈,顧后則何有,長毛退時(shí),我村人皆操鍬鋤逐之,逐者僅十余人,而彼雖百人不敢返斗。此后每日必去打?qū)?,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發(fā)財(cái)者耶?!?/p>
“打?qū)毢我玻俊庇嘤只蟆?/p>
“唔,打?qū)毿袑?,……凡我村人窮追,長毛必投金銀珠寶少許,令村人爭拾,可以緩追。余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驚喜,牛二突以棍擊吾腦,奪珠去;不然縱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時(shí)歸何墟,見有打大辮子之小長毛,伏其家破柜中。……”
“??!雨矣,歸休乎?!崩顙嬕娪?,便生歸心。
“否否,且住。”余殊弗愿,大類讀小說者,見作驚人之筆后,繼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則偏欲急看下回,非盡全卷不止,而李媼似不然。
“咦!歸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葉,如蟹爬沙,余就枕上聽之,漸不聞。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p>
“?。∩跏??夢耶?……我之噩夢,亦為汝嚇破矣。……夢耶?何夢?”李媼趨就余榻,拍余背者屢。
“夢耳!……無之?!瓔嫼螇簦俊?/p>
“夢長毛耳!……明日當(dāng)為汝言,今夜將半,睡矣,睡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