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04:《破惡聲論》
破惡聲論〔1〕
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于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矣??裥M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熾,進(jìn)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矣。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nèi)曜。內(nèi)曜者,破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發(fā)于孟春,而百卉為之萌動,曙色東作,深夜逝矣。惟此亦不大眾之祈,而屬望止一二士,立之為極,俾眾瞻觀,則人亦庶乎免淪沒;望雖小陋,顧亦留獨弦于槁梧〔2〕,仰孤星于秋昊也。使其無是,斯增欷爾。夫外緣來會,惟須彌〔3〕泰岳或不為之搖,此他有情,不能無應(yīng)。然而厲風(fēng)過竅,驕陽薄河,受其力者,則咸起損益變易,物性然也。至于有生,應(yīng)乃愈著,陽氣方動,元駒賁焉〔4〕,杪秋之至,鳴蟲默焉,習(xí)飛蠕動〔5〕,無不以外緣而異其情狀者,則以生理然也。若夫人類,首出群倫,其遇外緣而生感動拒受者,雖如他生,然又有其特異;神暢于春,心凝于夏,志沉于蕭索,慮肅于伏藏〔6〕。情若遷于時矣,顧時則有所迕拒,天時人事,胥無足易其心,誠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雖天下皆唱而不與之和。其言也,以充實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發(fā)于心故也,以波濤之作于腦故也。是故其聲出而天下昭蘇,力或偉于天物,震人間世,使之瞿然。瞿然者,向上之權(quán)輿〔7〕已。蓋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若其靡然合趣,萬喙同鳴,鳴又不揆諸心,僅從人而發(fā)若機栝;林籟也,鳥聲也,惡濁擾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蓋視寂漠且愈甚矣。而今之中國,則正一寂漠境哉。乃者諸夏喪亂,外寇乘之,兵燹之下,民救死不給,美人墨面,碩士則赴清之淵;舊念猶存否于后人之胸,雖不可度,顧相觀外象,則疲苶卷攣,蟄伏而無動者,固已久矣。洎夫今茲,大勢復(fù)變,殊異之思,秘詭之物,漸漸入中國,志士多危心〔8〕,亦相率赴歐墨,欲采掇其文化,而納之宗邦。凡所浴顥氣則新絕,凡所遇思潮則新絕,顧環(huán)流其營衛(wèi)〔9〕者,則依然炎黃之血也。榮華在中,厄于肅殺,嬰以外物,勃焉怒生。于是蘇古掇新,精神闿徹,自既大自我于無意,又復(fù)時返顧其舊鄉(xiāng),披厥心而成聲,殷若雷霆之起物。夢者自夢,覺者是之,則中國之人,庶賴此數(shù)碩士而不殄滅,國人之存者一,中國斯半〔10〕生于是已。雖然,日月逝矣,而寂漠猶未央也。上下求索,闃其無人,不自發(fā)中,不見應(yīng)外,顓蒙〔11〕默止,若存若亡,意者往之見戕賊者深,因?qū)㈤L槁枯而不復(fù)菀與,此則可為墜心隕涕者也。顧吾亦知難者則有辭矣。殆謂十余年來,受侮既甚,人士因之漸漸出夢寐,知云何為國,云何為人,急公好義之心萌,獨立自存之志固,言議波涌,為作日多。外人之來游者,莫不愕然驚中國維新之捷,內(nèi)地士夫,則出接異域之文物,效其好尚語言,峨冠短服而步乎大衢,與西人一握為笑,無遜色也。其居內(nèi)而沐新思潮者,亦胥爭提國人之耳,厲聲而呼,示以生存二十世紀(jì)之國民,當(dāng)作何狀;而聆之者則蔑弗首肯,盡力任事惟恐后,且又日鼓舞之以報章,間協(xié)助之以書籍,中之文詞,雖詰詘聱牙,難于盡曉,顧究亦輸入文明之利器也。倘其革新武備,振起工商,則國之富強,計日可待。豫備時代者今之世,事物胥變易矣,茍起陳死人于垅中而示以狀,且將唇驚乎今之論議經(jīng)營,無不勝于前古,而自憾其身之蚤殞矣,胡寂漠之云云也。若如是,則今之中國,其正一擾攘世哉!世之言何言,人之事何事乎。心聲也,內(nèi)曜也,不可見也。時勢既遷,活身之術(shù)隨變,人慮凍餒,則競趨于異途,掣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為匠者乃頌斧斤,而謂國弱于農(nóng)人之有耒耜,事獵者則揚劍銃,而曰民困于漁父之寶網(wǎng)罟;倘其游行歐土,偏學(xué)制女子束腰道具之術(shù)以歸,則再拜貞蟲〔12〕而謂之文明,且昌言不纖腰者為野蠻矣。顧使誠匠人誠獵師誠制束腰道具者,斯猶善也,試按其實,乃并方術(shù)且非所喻,靈府荒穢,徒炫耀耳食以罔當(dāng)時。故縱唱者萬千,和者億兆,亦絕不足破人界之荒涼;而鴆毒日投,適益以速中國之隳敗,則其增悲,不較寂漠且愈甚與。故今之所貴所望,在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洞矚幽隱,評阝少馬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亻馬〔13〕,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則庶幾燭幽暗以天光,發(fā)國人之內(nèi)曜,人各有己,不隨風(fēng)波,而中國亦以立。今者古國勝民〔14〕,素為吾志士所鄙夷不屑道者,則咸入自覺之境矣。披心而*?,茷c衙鰨穹⒀錚ゲ*為強暴之力譎詐之術(shù)之所克制,而中國獨何依然寂漠而無聲也?豈其道茀不可行,故碩士艱于出世;抑以眾盈于人耳,莫能聞淵深之心聲,則寧緘口而無言耶。嗟夫,觀史實之所垂,吾則知先路前驅(qū),而為之辟啟廓清者,固必先有其健者矣。顧濁流茫洋,并健者亦以淪沒,月無月無華土,凄如荒原,黃神嘯吟,種性放失,心聲內(nèi)曜,兩不可期已。雖然,事多失于自臧,而一葦之投,望則大于俟他士之造巨筏,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斯論之所由作也。
聚今人之所張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類,則其為類之大較二:一曰汝其為國民,一曰汝其為世界人。前者懾以不如是則亡中國,后者懾以不如是則畔文明。尋其立意,雖都無條貫主的,而皆滅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別異,泯于大群,如掩諸色以晦黑,假不隨駙,乃即以大群為鞭筍,攻擊迫拶,俾之靡聘。往者迫于仇則呼群為之援助,苦于暴主則呼群為之撥除,今之見制于大群,孰有寄之同情與?故民中之有獨夫,癙于今日,以獨制眾者古,而眾或反離,以眾虐獨者今,而不許其抵拒,眾昌言自由,而自由之蕉萃孤虛實莫甚焉。人喪其我矣,誰則呼之興起?顧囂乃方昌狂而未有既也。二類所言,雖或若反,特其滅裂個性也大同??傆嬔宰h而舉其大端,則甲之說曰,破迷信也,崇侵略也,盡義務(wù)也;乙之說曰,同文字也,棄祖國也,尚齊一也,非然者將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紀(jì)。至所持為堅盾以自衛(wèi)者,則有科學(xué),有適用之事,有進(jìn)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特于科學(xué)何物,適用何事,進(jìn)化之狀奈何,文明之誼何解,乃獨函胡而不與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嗟夫,根本且動搖矣,其柯葉又何半焉。豈誠其隨波弟靡,莫能自主,則姑從于唱喁〔15〕以熒惑人;抑亦自知其小陋,時為飲啖計,不得不假此面具以釣名聲于天下耶。名聲得而腹腴矣,奈他人之見戕賊何!故病中國今日之?dāng)_攘者,則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志士英雄,非不祥也,顧蒙幗面而不能白心,則神氣惡濁,每感人而令之病。奧古斯丁也,托爾斯泰也,約翰盧騷〔16〕也,偉哉其自懺之書,心聲之洋溢者也。若其本無有物,徒附麗是宗,輒岸然曰善國善天下,則吾愿先聞其白心。使其羞白心于人前,則不若伏藏其論議,蕩滌穢惡,俾眾清明,容性解之竺生〔17〕,以起人之內(nèi)曜。如是而后,人生之意義庶幾明,而個性亦不至沉淪于濁水乎。顧志士英雄不肯也,則惟解析其言,用曉其張主之非是而已矣。
破迷信者,于今為烈,不特時騰沸于士人之口,且裒然成巨帙矣。顧胥不先語人以正信;正信不立,又烏從比校而知其迷妄也。夫人在兩間,若知識混沌,思慮簡陋,斯無論已;倘其不安物質(zhì)之生活,則自必有形上〔18〕之需求。故吠陁〔19〕之民,見夫凄風(fēng)烈雨,黑云如盤,奔電時作,則以為因陁羅〔20〕與敵斗,為之栗然生虔敬念。希伯來〔21〕之民,大觀天然,懷不思議,則神來之事與接神之術(shù)興,后之宗教,即以萌孽。雖中國志士謂之迷,而吾則謂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顧吾中國,則夙以普崇萬物為文化本根,敬天禮地,實與法式,發(fā)育張大,整然不紊。覆載〔22〕為之首,而次及于萬匯,凡一切睿知義理與邦國家族之制,無不據(jù)是為始基焉。效果所著,大莫可名,以是而不輕舊鄉(xiāng),以是而不生階級;他若雖一卉木竹石,視之均函有神閟性靈,玄義在中,不同凡品,其所崇愛之溥博,世未見有其匹也。顧民生多艱,是性日薄,洎夫今,乃僅能見諸古人之記錄,與氣稟未失之農(nóng)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難得矣。設(shè)有人,謂中國人之所崇拜者,不在無形而在實體,不在一宰而在百昌〔23〕,斯其信崇,即為迷妄,則敢問無形一主,何以獨為正神?宗教由來,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縱對象有多一虛實之別,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則同然。顧瞻百昌,審諦萬物,若無不有靈覺妙義焉,此即詩歌也,即美妙也,今世冥通神閟之士之所歸也,而中國已于四千載前有之矣;斥此謂之迷,則正信為物將奈何矣。蓋澆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膚薄之功利是尚,軀殼雖存,靈覺且失。于是昧人生有趣神閟之事,天物羅列,不關(guān)其心,自惟為稻粱折腰;則執(zhí)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為大怪,舉喪師辱國之罪,悉以歸之,造作言,必盡顛其隱依乃快。不悟墟社稷毀家廟者,征之歷史,正多無信仰之士人,而鄉(xiāng)曲小民無與。偽士當(dāng)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若夫自謂其言之尤光大者,則有奉科學(xué)為圭臬之輩,稍耳物質(zhì)之說,即曰:“磷,元素之一也;不為鬼火?!甭苑碇畷?,即曰:“人體,細(xì)胞所合成也;安有靈魂?”知識未能周,而輒欲以所拾質(zhì)力〔24〕雜說之至淺而多謬者,解釋萬事。不思事理神閟變化,決不為理科入門一冊之所范圍,依此攻彼,不亦傎〔25〕乎。夫欲以科學(xué)為宗教者,歐西則固有人矣,德之學(xué)者黑格爾〔26〕,研究官品〔27〕,終立一元之說,其于宗教,則謂當(dāng)別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紀(jì)三位一體之真者。三位云何?誠善美也。顧仍奉行儀式,俾人易知執(zhí)著現(xiàn)世,而求精進(jìn)。至尼*
崇侵略者類有機,獸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國志士何隸乎?夫古民惟群,后乃成國,分畫疆界,生長于斯,使其用天之宜,食地之利,借自力以善生事,輯睦而不相攻,此蓋至善,亦非不能也。人類顧由防,乃在微生,自蟲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時復(fù)顯露,于是有嗜殺戮侵略之事,奪土地子女玉泉以厭野心;而間恤人言,則造作諸美名以自蓋,歷時既久,入人者深,眾遂漸不知所由來,性偕習(xí)而俱變,雖哲人碩士,染穢惡焉。如俄羅斯什赫〔37〕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義〔38〕,居高位者,抱而動定,惟不溥及農(nóng)人間,顧思士詩人,則熏染于心,雖瑰意鴻思不能滌。其所謂愛國,大都不以藝文思理,足為人類榮華者是尚,惟援甲兵劍戟之精銳,獲地殺人之眾多,喋喋為宗國暉光。至于近世,則知別有天識在人,虎狼之行,非其首事,而此風(fēng)為稍殺。特在下士,未能脫也,識者有憂之,于是惡兵如蛇蝎,而大呼平和于人間,其聲亦震心曲,豫言者托爾斯泰其一也。其言謂人生之至可貴者,莫如自食力而生活,侵掠攻奪,足為大禁,下民無不樂平和,而在上者乃愛喋血,驅(qū)之出戰(zhàn),喪人民元〔39〕,于是家室不完,無庇者遍全國,民失其所,政家之罪也。何以藥之?莫如不奉命。令出征而士不集,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令捕治而吏不集,亦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獨夫孤立于上,而臣仆不聽命于下,則天下治矣。然平議以為非是,載使全俄朝如是,敵軍則可以夕至,民朝棄戈矛于足次,迨夕則失其土田,流離散亡,烈于前此。故其所言,為理想誠善,而見諸事實,乃佛戾初志遠(yuǎn)矣。第此猶曰僅揆之利害之言也,察人類之不齊,亦當(dāng)悟斯言之非至。夫人歷進(jìn)化之道途,其度則大有差等,或留蛆蟲性,或猿狙性,縱越萬祀,不能大同。即同矣,見一異者,而全群之治立敗,民性柔和,既如乳羔,則一狼入其牧場,能殺之使無遺孑,及是時而求保障,悔遲莫矣。是故嗜殺戮攻奪,思廓其國威于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人欲超禽蟲,則不當(dāng)慕其思。顧戰(zhàn)爭絕跡,平和永存,乃又須遲之人類滅盡,大地崩離以后;則甲兵之壽,蓋又與人類同終始者已。然此特所以自捍衛(wèi),辟虎狼也,不假之為爪牙,以殘食世之小弱,令兵為人用,而不強人為兵奴,人知此義,乃庶可與語武事,而不至為兩間大厲也與。雖然,察我中國,則世之論者,殆皆非也,云愛國者有人,崇武士者有人,而其志特甚獷野,托體文化,口則作肉攫之鳴,假使傅以爪牙,若余勇猶可以蹂躪大地,此其為性,獰暴甚矣,顧亦不可謚之獸性。何以言之?曰誠于中而外見者,得二事焉,獸性愛國者之所無也。二事云何?則一曰崇強國,次曰侮勝民。蓋獸性愛國之士,必生于強大之邦,勢力盛強,威足以凌天下,則孤尊自國,蔑視異方,執(zhí)進(jìn)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異種悉為其臣仆不慊也。然中國則何如國矣,民樂耕稼,輕去其鄉(xiāng),上而好遠(yuǎn)功,在野者輒怨懟,凡所自詡,乃在文明之光華美大,而不借暴力以凌四夷,寶愛平和,天下鮮有。惟晏安長久,防衛(wèi)日弛,虎狼突來,民乃涂炭。第此非吾民罪也,惡喋血,惡殺人,不忍別離,安于勞作,人之性則如是。倘使舉天下之習(xí)同中國,猶托爾斯泰之所言,則大地之上,雖種族繁多,邦國殊別,而此疆爾界,執(zhí)守不相侵,歷萬世無亂離焉可也。獸性者起,而平和之民始大駭,日夕岌岌,若不能存,茍不斥去之,固無以自生活;然此亦惟驅(qū)之適舊鄉(xiāng),而不自反于獸性,況其戴牙角以戕賊小弱孤露者乎。而吾志士弗念也,舉世滔滔,頌美侵略,暴俄強德,向往之如慕樂園,至受厄無告如印度波蘭之民,則以冰寒之言嘲其隕落。夫吾華土之苦于強暴,亦已久矣,未至陳尸,鷙鳥先集,喪地不足,益以金資,而人亦為之寒餓野死。而今而后,所當(dāng)有利兵堅盾,環(huán)衛(wèi)其身,毋俾封豕長蛇,薦食上國〔40〕;然此則所以自衛(wèi)而已,非效侵略者之行,非將以侵略人也。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諸己也,獸性者之?dāng)骋?。至于波蘭印度,乃華土同病之邦矣,波蘭雖素不相往來,顧其民多情愫,愛自繇,凡人之有情愫寶自繇者,胥愛其國為二事征象,蓋人不樂為皂隸,則孰能不眷慕悲悼之。印度則交通自古,貽我大祥,思想信仰道德藝文,無不蒙貺,雖兄弟眷屬,何以加之。使二國而危者,吾當(dāng)為之抑郁,二國而隕,吾當(dāng)為之號*G,無禍則上禱于天,俾與吾華土同其無極。今志士奈何獨不念之,謂自取其殃而加之謗,豈其屢蒙兵火,久匍伏于強暴者之足下,則舊性失,同情漓,靈臺〔41〕之中,滿以勢利,因迷謬亡識而為此與!故總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強暴久,因漸成奴子之性,忘本來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見者上也。間亦有不隸二類,而偶反其未為人類前之性者,吾嘗一二見于詩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黃禍之說〔42〕以自豪,厲聲而嗥,欲毀倫敦而覆羅馬;巴黎一地,則以供淫游焉。倡黃禍者,雖擬黃人以獸,顧其烈則未至于此矣。今茲敢告華土壯者曰,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則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無辜之國。使其自樹既固,有余勇焉,則當(dāng)如波蘭武士貝謨〔43〕之輔匈加利,英吉利詩人裴倫〔44〕之助希臘,為自繇張其元氣,顛仆壓制,去諸兩間,凡有危邦,咸與扶掖,先起友國,次及其他,令人間世,自繇具足,眈眈皙種,失其臣奴,則黃禍?zhǔn)家詫崿F(xiàn)。若夫今日,其可收艷羨強暴之心,而說自衛(wèi)之要矣。烏乎,吾華土亦一受侵略之國也,而不自省也乎。(未完)
注釋: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河南》月刊第八期,署名迅行。原為句讀。
〔2〕槁梧古琴?!肚f子?德充符》:“據(jù)槁梧而瞑。”〔3〕須彌梵文Sumeru音譯的不確切的略稱,意為“妙高”,古印度神話和佛教傳說中的大山名。
〔4〕元駒賁焉《大戴禮?夏小正》:“十二月,元駒賁?!北敝鼙R辯注:元駒“蟻也。賁者走于地中也?!?/p>
〔5〕習(xí)飛蠕動昆蟲的飛行爬動?!痘茨献?原道訓(xùn)》:“跂行喙息,習(xí)飛蠕動,待而后朱,莫知其德?!?/p>
〔6〕蕭索指秋季。宋代范仲淹《恨賦》:“秋日蕭索,浮云無光?!狈?,指冬季。漢代伏勝《尚書大傳》:“北方者何也?伏方也。伏方也者,萬物之方伏。物之方伏,則何以為之冬?冬者中也,中也者,物方藏于中也?!?/p>
〔7〕權(quán)輿《詩經(jīng)?秦風(fēng)?權(quán)輿》:“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毛傳:“權(quán)輿,始也?!?/p>
〔8〕危心心懷畏懼的意思?!睹献?盡心上》:“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薄?/p>
〔9〕營衛(wèi)即榮衛(wèi)。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四:“榮,大血管也。衛(wèi),微絲管也?!?/p>
〔10〕半同托。
〔11〕顓蒙愚昧。漢代揚雄《法言?學(xué)行》:“天降生民,倥侗顓蒙?!?/p>
〔12〕貞蟲《淮南子?原道訓(xùn)》:“……蚊蟯貞蟲,蠕動跂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睗h代高誘注:“貞蟲,細(xì)腰之屬?!薄玻保场池轳R同罵。
〔14〕勝民被征服國家的人民。
〔15〕從于唱喁隨聲附和的意思?!肚f子?齊物論》:“前者唱于,后者唱喁。”于,同吁。
〔16〕奧古斯?。ǎ粒粒酰纾酰螅簦椋睿酰螅常担础矗常埃┕佩忍鶉ń裢荒崴梗┑纳駥W(xué)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等。托爾斯泰(I.J. LMNOLP,1828—1910),俄國作家。著有《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fù)活》等。約翰盧騷(J.J.Rousseau,1712—1778),通譯讓?雅克?盧梭,法國啟蒙思想家,著有《社會契約論》、《愛彌兒》等。他們都著有自傳性的《懺悔錄》?!玻保贰承越馓觳?,這個詞來自嚴(yán)復(fù)譯述的《天演論》。竺生,同篤生,涌現(xiàn)的意思。
〔18〕形上指精神。《易?系辭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p>
〔19〕吠陁或譯韋陀,印度最古的宗教、哲學(xué)、文學(xué)經(jīng)典名,這里借指印度。
〔20〕因陁羅印度神話中的雷神,又是佛教中最高的神“帝釋天”。
〔21〕希伯來猶太民族的又一名稱,相傳公元前一千多年,在民族領(lǐng)袖摩西的領(lǐng)率下,從埃及歸巴勒斯坦建國。希伯來人的典籍《舊約全書》,包括文學(xué)作品、歷史傳說以及有關(guān)宗教的傳說等,后來成為基督教《圣經(jīng)》的一部分。
〔22〕覆載指天地。
〔23〕百昌萬物。《莊子?在宥》:“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p>
〔24〕質(zhì)力指化學(xué)、物理。
〔25〕傎通顛。
〔26〕黑格爾(E.H.Haeckel,1834—1919)通譯??藸?,德國生物學(xué)家。著有《宇宙之謎》、《人類發(fā)展史》、《作為宗教和科學(xué)之間的鈕帶的一元論》等。他主張科學(xué)與宗教結(jié)成聯(lián)盟,建立“一元論的宗教”,在 “理性的宮殿”里供奉真、善、美三位一體的女神。〔27〕官品指生物。嚴(yán)復(fù)在《天演論?能實》的按語中說:“有生者如人禽蟲魚鳥木之屬,為有官之物,是名官品?!薄玻玻浮衬?
〔31〕黃帝之伐某尤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遂殺蚩尤。”〔32〕桑門佛家語,梵語sramana的略稱,通譯沙門,即出家修道的佛教徒。
〔33〕亂之上也,治之下也《莊子?天下》:“墨翟禽滑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誡治廾嘟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清代郭慶藩《集釋》引郭象注云:“亂莫大于逆物而傷性也?!薄叭伪娺m性為上,今墨反之,故為下?!庇忠尚⑹柙疲骸澳又?,逆物傷性,故是治化之下術(shù),荒亂之上首也。”〔34〕奇觚《急就篇》卷一:“急就奇觚與眾異?!痹钙鏁?,這里是奇異的意思。
〔35〕重言指傳說。《莊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36〕枳首之鷹雙頭鷹,沙皇俄國的國徽。人立之獸,兩只相對直立的獅子,英國國徽。
〔37〕什赫即波希米亞,現(xiàn)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的一部分?!玻常浮骋磺兴估蛑髁x即泛斯拉夫主義,形成于十九世紀(jì)三十年代,是俄國沙皇政府提出的要求各斯拉夫民族統(tǒng)一于沙皇制度之下的反動主張。
〔39〕喪人民元喪害人民的生命。《孟子?滕文公下》:“勇士不忘喪其元?!?漢代趙岐注:“元,首也?!?/p>
〔40〕封豕長蛇,薦食上國《左傳》定公四年:“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狈怩?,大野豬。薦,屢次。
〔41〕靈臺心?!肚f子?庚桑楚》:“不可內(nèi)于靈臺?!薄玻矗病惩溃ǎ祝椋欤瑁澹欤恝颍保福担埂保梗矗保┑乱庵镜蹏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禍?zhǔn)?。他曾于一八九五年繪制一幅“黃禍的素描”,題詞為“歐洲各國人民,保衛(wèi)你們最神圣的財富!”向王公、貴族和外國的國家首腦散發(fā);一九○七年又說: “‘黃禍’——這是我早就認(rèn)識到的一種危險。實際上創(chuàng)造‘黃禍’這個名詞的人就是我”(見戴維斯:《我所認(rèn)識的德皇》,一九一八年倫敦出版)。黃禍之說,十九世紀(jì)末興起于西方,盛行于二十世紀(jì)初。它宣稱中國、日本等黃種民族的崛起,是威脅歐美生存的禍害,為西方帝國主義對東方的奴役、掠奪制造輿論。辛亥革命前,中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一些刊物常援引黃禍之說來鼓動“民氣”。
〔43〕貝謨(J.Bem,1795—1850)通譯貝姆,波蘭將軍。一八三○年十一月波蘭反抗沙俄、爭取民族獨立的起義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失敗后逃亡國外,參加了一八四八年維也納武裝起義和一八四九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戰(zhàn)爭。
〔44〕裴倫(G.G.Byron,1788—1824)通譯拜倫,英國詩人。一八二三年參加希臘的民族獨立戰(zhàn)爭。著有長詩《恰爾德?哈羅德游記》、《唐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