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089:《<小彼得>譯本序》
這連貫的童話六篇,原是日本林房雄的譯本(一九二七年東京曉星閣出版),我選給譯者,作為學習日文之用的。逐次學過,就順手譯出,結果是成了這一部中文的書。但是,凡學習外國文字的,開手不久便選讀童話,我以為不能算不對,然而開手就翻譯童話,卻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譯,令讀者看得費力。這譯本原先就很有這弊病,所以我當校改之際,就大加改譯了一通,比較地近于流暢了?!@也就是說,倘因此而生出不妥之處來,也已經是校改者的責任。
作者海爾密尼亞?至爾?妙倫(HermyniaZurMueh-len),看姓氏好像德國或奧國人,但我不知道她的事跡。據(jù)同一原譯者所譯的同作者的別一本童話《真理之城》(一九二八年南宋書院出版)的序文上說,則是匈牙利的女作家,但現(xiàn)在似乎專在德國做事,一切戰(zhàn)斗的科學底社會主義的期刊—— 尤其是專為青年和少年而設的頁子上,總能夠看見她的姓名。作品很不少,致密的觀察,堅實的文章,足夠成為真正的社會主義作家之一人,而使她有世界底的名聲者,則大概由于那獨創(chuàng)底的童話云。
不消說,作者的本意,是寫給勞動者的孩子們看的,但輸入中國,結果卻又不如此。首先的緣故,是勞動者的孩子們輪不到受教育,不能認識這四方形的字和格子布模樣的文章,所以在他們,和這是毫無關系,且不說他們的無錢可買書和無暇去讀書。但是,即使在受過教育的孩子們的眼中,那結果也還是和在別國不一樣。為什么呢?第一,還是因為文章,故事第五篇中所諷刺的話法的缺點,在我們的文章中可以說是幾乎全篇都是。第二,這故事前四篇所用的背景,是:煤礦,森林,玻璃廠,染色廠;讀者恐怕大多數(shù)都未曾親歷,那么,印象也當然不能怎樣地分明。第三,作者所被認為“真正的社會主義作家”者,我想,在這里,有主張大家的生存權(第二篇),主張一切應該由戰(zhàn)斗得到(第六篇之末)等處,可以看出,但披上童話的花衣,而就遮掉些斑斕的血汗了。尤其是在中國僅有幾本這種的童話孤行,而并無基本底,堅實底的文籍相幫的時候。并且,我覺得,第五篇中銀茶壺的話,太富于纖細的,瑣屑的,女性底的色彩,在中國現(xiàn)在,或者更易得到共鳴罷,然而卻應當忽略的。第四,則故事中的物件,在歐美雖然很普通,中國卻縱是中產人家,也往往未曾見過?;馉t即是其一;水瓶和杯子,則是細頸大肚的玻璃瓶和長圓的玻璃杯,在我們這里,只在西洋菜館的桌上和汽船的二等艙中,可以見到。破雪草也并非我們常見的植物,有是有的,藥書上稱為“獐耳細辛”(多么煩難的名目呵!),是一種毛茛科的小草,葉上有毛,冬末就開白色或淡紅色的小花,來“報告冬天就要收場的好消息”。日本稱為“雪割草”,就為此。破雪草又是日本名的意譯,我曾用在《桃色的云》上,現(xiàn)在也襲用了,似乎較勝于“獐耳細辛”之古板罷。
總而言之,這作品一經搬家,效果已大不如作者的意料。倘使硬要加上一種意義,那么,至多,也許可以供成人而不失赤子之心的,或并未勞動而不忘勤勞大眾的人們的一覽,或者給留心世界文學的人們,報告現(xiàn)代勞動者文學界中,有這樣的一位作家,這樣的一種作品罷了。
原譯本有六幅喬治?格羅(GeorgeGrosz)的插圖,現(xiàn)在也加上了,但因為幾經翻印,和中國制版術的拙劣,制版者的不負責任,已經幾乎全失了原作的好處,——尤其是如第二圖,——只能算作一個空名的紹介。格羅斯是德國人,原屬踏踏主義(Dadaismus)者之一人,后來卻轉了左翼。據(jù)匈牙利的批評家瑪察(ⅠAMatza)說,這是因為他的藝室心諶蕁枷?,已不能被踏踏主?所牢籠的緣故。歐洲大戰(zhàn)時候,大家用毒瓦斯來打仗,他曾畫了一幅諷刺畫,給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嘴上,也蒙上一個避毒的嘴套,于是很受了一場罰,也是有名的事,至今還頗有些人記得的。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校訖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