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4期|曹寇:父親
去年春,一天早上,父親以雙份份額喂了雞,將所有的剩飯用肉湯拌好全部倒進了狗食盆,自己卻只認真吃了兩顆暈車藥,然后就空腹出門了。和每次一樣,他還是暈車,還是吐了,然后臉色慘白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具體點說,是我租住的地方。
他始終不太習慣使用我給他買的手機,我完全不知道他要來。而此時王媛正蓬頭垢面、赤身裸體地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她就這么一絲不掛地和我的父親見了第一次面,也是唯一一面。我可憐的父親被眼前的畫面嚇壞了。母親過世已經(jīng)二十來年了,他也不可能有過別的女人,不知道他看到一個陌生年輕女人的裸體有何感想。他做出試圖要走的動作,我攔住了他。沒錯,該走的人只能是王媛。
我沒有告訴父親這個叫王媛的女人不可能嫁給我的原因在于不僅她是有夫之婦,而且即便她和丈夫離婚,我也從未想過要娶她。其中的原因很復雜,我只能選擇避重就輕,談點別的。
我說,張飛(我家的狗名)還好吧?沒被人敲了吃了吧?
父親說他早上喂狗的細節(jié),然后看了眼我混亂的臥室,說,這個女的……
我說,拆遷的事定了嗎?
父親說他也不知道,但村里人都在說。他雖然沒法想象村子被拆了后自己該去哪兒,該干什么,但提到傳言中的拆遷待遇,他也不禁喜形于色。然后又看了眼剛剛王媛沖出去的門。
父親顯然愿意暫且放下拆遷改變家門命運的未來之事,希望我多說說眼下這個叫王媛的娘兒們的情況,以一個準公公的立場陷入了掂量、審定、判斷以至決策。我懷疑他認定了王媛將是他的兒媳。出于頂撞父親是我自青春期以來即已形成的惡習,最后我煩不勝煩,只好一勞永逸地向他鄭重宣告:王媛是一只“雞”。
什么雞?父親一輩子窩在村里,顯然對現(xiàn)代漢語缺乏學習。
就是妓女!
我疏忽的一點是,雖然我對父親古老的價值觀和道德感有所認知,但低估了它的力量。父親滿面漲紅,憤而起立,然后拂袖而去。也就是說,父親千里迢迢趕到城里來看兒子,只在后者的家中坐了不足半個小時,水米未進就又返回了。事后我聽二嬸說,父親回家后見張飛一頓就吃完了本該它吃一整天的肉湯泡飯,一腳踢去,張飛的慘叫嚇了隔壁二嬸一大跳。她之前已受到父親的交代,料想會不會是敲狗的賊進了大伯家的院子,拉著二叔壯著膽子趕了過來。父親一言不發(fā),也沒再做飯。當晚二嬸曾送飯過來,次日再來,見一筷子也沒見動。也就是說,父親餓了整整一天。
現(xiàn)在我才知道,父親那天進城,本有重大事務(wù)要跟我商量。那就是,我的二嬸,娘家有個侄女,也讀了大學,也在城里工作,也三十出頭了至今未婚。究其原因,這個姑娘可能是稍微胖了點,二嬸說,但胖又怎么能算缺點呢?一個大屁股怎么看都是生兒子的好屁股。此外,二嬸娘家有生雙胞胎的基因,屆時她的侄女給大伯一胎就生兩個孫子也未可知。而之所以早年二嬸從未向大伯提及這個娘家的侄女,乃是因為侄女早幾年也就二十出頭,夫婿的選擇空間較大,現(xiàn)如今三十多歲了,跟即將四十歲的我倒也合適,更何況我們的村子即將拆遷,按照政策,我們會獲得房產(chǎn)和賠款,一掃多年貧寒的境遇。娘家姑娘斷無不同意的道理。這很難說不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姻緣,是吧?誰說不是呢。我的父親滿心歡喜。既然兒子自己找對象找了近二十年都一無所獲,那么他老人家何不發(fā)揮余熱,親自出馬,一舉解決這個家中的老大難問題呢?
父親說,你也不想想,你馬上就四十歲了,不年輕了,四十歲就是中年人了。
當然,對我的父親來說,是不是二嬸娘家的胖侄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兒子要“有人”。王媛的赤身裸體大概在他的腦子里構(gòu)成了我“有人”的證據(jù)。他并沒有愚蠢到相信王媛真的是“雞”。他只是確實無法和自己的兒子正常交流罷了,為此他很生氣,生我的氣,生他自己的氣,也殃及到了張飛。僅此而已。
我有幸在二嬸家看過這個胖姑娘的照片,不過那還是胖姑娘小時候的樣子??磥硭呐衷缫延兄核奈鍤q的模樣,肥嘟嘟的臉頰上就有兩抹紅暈。照片大概是在某年過年期間的飯桌上拍的,整體風格油乎乎的。我覺得倒也喜慶。
那要不要見見?二嬸問。
我看了眼坐在一旁面沉似水的父親,很配合地表示:都行。
不過,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導致我始終沒有進行這次相親活動。這待會兒再說。我倒是想象過我和胖姑娘相親的場景——
我們當然不會在村里相見,我們會響應(yīng)這個時代某種約定俗成的方式,比如選擇一家?guī)в衅放菩再|(zhì)的咖啡館,或者一個有咖啡館的公園,這是最經(jīng)典的相親場所。二十年來,我相過很多親,介紹人是朋友、同學和同事,這些人怎么忍心看我沒有老婆呢?我們的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情感其主要功用就是把你變成和大家一樣的人。唯有如此,大家才會放下心來和你交往。我們豈能容忍不一樣的人,就好比一個國家無法容忍所謂的叛徒。
于是我們在上述場景中相見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外乎工作收入、興趣愛好。當然,對于工作收入這么庸俗赤裸的話題,我們通常要遮遮掩掩,以旁敲側(cè)擊的方式進入。興趣愛好很容易體現(xiàn)這一點。我相信我的興趣愛好如果是休年假的時候去歐洲玩,或者到美國租一輛車從東海岸開到西海岸,胖姑娘一定會猜出我的經(jīng)濟狀況,并由衷地對我產(chǎn)生好感??上疫B朝鮮都沒有去過,我的興趣愛好就是下班了待在家里煮泡面,偶爾看看電影看看書。而且我買不起書,也討厭買書,我反感坐擁書城的人,我看的都是免費的電子圖書。當然,和王媛一起躺在床上看一部美劇是我愛好中的愛好,基于人道角度,我不可能告知胖姑娘。
總之,我們終于把包含所謂信息量的話談完了。對我來說,我必須將貧窮和無望毫無保留地袒露給對方,以防對方產(chǎn)生誤判。當然,出于禮節(jié),并顯示我們的文明程度,我們不會就此起身各自回家。要得體,要顯得多少有點教養(yǎng)。我們有必要再熬半個小時,而這半個小時正好是吃一頓飯的時間。就不點菜了,各吃各的比較好。紅燒牛肉煲仔飯行嗎?或者豆豉排骨煲仔飯?不過最后買單雖說AA制比較與國際接軌,但考慮到中國國情,我覺得還是我買比較好。算一下,兩杯咖啡加兩份煲仔飯,不超過兩百人民幣。也不算多吧。兩百人民幣能讓我們那些熱衷于給我們介紹對象的親友對我們的關(guān)心得以實現(xiàn),挺值的。至于這份關(guān)心有沒有促成什么,那是另外一個話題。
父親病了,癌癥晚期,然后很快就死了。作為兒子,我必須帶他檢查、治療,然后侍奉病榻。老實說,我并沒有多么驚訝和悲傷。在父親死之前,我甚至沒有想過我即將失去父親這個最主要的親人成為一個年近四十的孤兒。疲憊感貫穿始終,然后就是難受。一個人活活被病痛折磨,無藥可治,然后無望地死去,這個過程可謂“災情遍野、震撼人心”。
剛開始,父親還老調(diào)重彈,不斷向我重申娶老婆的重要性。病痛和這一未了心愿交替折磨著他。最后他基本上就迷糊了。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床側(cè),與其說我等待他醒來,不如說我等待他死掉。他死掉的時候真的是皮包骨頭,我沒有把他抬到秤上去稱,據(jù)我目測,應(yīng)該不超過七十斤。有一陣子,我真希望我的父親是一名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樣是不是會好過些?但多么遺憾,和很多人一樣,我們戶口簿上記錄的完全屬實,在宗教信仰那一欄,寫著“無”。
喪事我沒有回鄉(xiāng)去辦,沒有吹鼓手,沒有停尸祭奠,甚至也沒有燒紙,我只是把父親送到了火葬場燒掉了事,然后將他的骨灰盒埋在了母親的墳里。對此二嬸替父親感受到了我的不孝。她似乎生氣了,也沒再提娘家的胖侄女。我想我保住了自己兩百塊錢。但轉(zhuǎn)眼而來的拆遷消息,使她不僅舊事重提,而且相當急迫。她的意思是,父親死得不是時候,拆遷根據(jù)人口進行賠償。為了使我多獲得賠償,眼下當務(wù)之急是趕緊把她的胖侄女娶進門,十個月后生了孩子最好,如果真是一對雙胞胎,我顯然是賺了。
這已經(jīng)不是兩百塊錢的事了。我真的被嚇壞了。料理好村里的一切事后,我再也沒有敢回鄉(xiāng)。到現(xiàn)在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村里的家,那個曾經(jīng)由母親、父親和年幼的我共同組織的家庭現(xiàn)在是否已荒草萋萋、鼠兔橫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二嬸和村民還在等待拆遷。
最后需要交代的是,在我四十歲到來之后,也就是今年,我終于結(jié)婚了。我的妻子正是王媛。我不太好解釋這一點。王媛離婚后直接搬到了我的住處,但那只是形同夫妻。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想跟我結(jié)婚。我的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一年前父親登門拜訪的場景。按照父親的說法,雖然僅僅是一年前,但我得承認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情。我想起父親對王媛的好奇和打探,他以為王媛就是他將來的兒媳。我還想起父親死后,我將張飛送了人,也不知道它現(xiàn)在是死是活,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父親那一腳。總之,我一下子哭了。似乎我的反射弧慢了幾個月,到現(xiàn)在我才為父親的死流下了一個兒子應(yīng)有的眼淚。
【作者簡介:曹寇,1977年生,南京人,先鋒小說家。代表作有《割稻子的人總是彎腰駝背》《能幫我把這袋垃圾帶下樓扔了嗎》等。著有小說集《喜歡死了》《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長篇小說《十七年表》,隨筆集《生活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