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4年的春天，我本科畢業(yè)不久，入職一家律師事務(wù)所。

抽屜里擺著綠封面的法律從業(yè)資格證，閑時常取出，翻望出神。工作則從實習(xí)律師做起，帶教的是一位年長我十歲的女律師，姓陳。她幾乎把辦公室裝扮成一個多肉植物園，我由此短暫記住過星美人、朧月、熊童子之類的名字，但很快也就忘了。

那年春天潮濕而綿長，霧漲潮似的漫上來。看不見的微生物在各處急躁地逡巡。柳絮融融，綠波間落下一場松盈的白日夢。這時節(jié)尚未輪到空調(diào)登場，室內(nèi)悶熱難忍，辦公室的落地窗不時凝結(jié)水霧。刮開霧層，可望見對面四季酒店頂樓的游泳池。偶爾有人從水里鉆出來，在泳池邊坐一下午，落落寡歡的樣貌。那時我寫一些小說，但寫得不好，舉步維艱。我從那個春天里汲取不少靈感，偷偷寫了幾個開頭，藏在一個命名為“一號案件”的文件夾里。其中有一則開頭是：張三死在四季酒店，而現(xiàn)在是春季。

就在春季收尾期的一個周六早晨，我被一通電話吵醒。來電者是訴訟團隊的領(lǐng)導(dǎo)，過去在一家民營公司當(dāng)法務(wù)總監(jiān)，業(yè)績斷流之后，識時務(wù)者也換了工作，在事務(wù)所成為煥然一新的李律師。

回到房間，只見雨水已消停，屋檐邊閃著暗淡的光線。

男朋友恰好也醒了。本科畢業(yè)以后，他父親賣掉了沿海小鎮(zhèn)的房產(chǎn)，貸款置入上海郊區(qū)的一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父親在當(dāng)?shù)卣伊艘环荼０补ぷ?，三班倒換，看守一家鋼鐵冶煉廠的倉庫。他母親從來行蹤不定，拖欠百萬賭債，到處流亡。偶爾因賭博進監(jiān)獄，反倒是最安全的時刻。我每周末去郊外看他，我們把整個小鎮(zhèn)逛得爛熟，有一天撿了一只白貓。

“誰啊？”他問。

“單位領(lǐng)導(dǎo)，說下個月讓我去北京開庭?！蔽艺f。

“你不是剛實習(xí)嗎，還不能當(dāng)訴訟代理人的吧?！彼f。我們同校畢業(yè)，他稍長一級，主攻方向是資本市場。作為低年級律師，他只拿最低檔收入，做的事情不過是隨波逐流。我的專長在知識產(chǎn)權(quán)法，但我們很少談及工作，并非因為業(yè)務(wù)性質(zhì)的差異，而是出于厭倦。

“是不能，在旁邊翻翻資料也好，總要慢慢開始的嘛?！蔽艺f。

“幾號開庭？什么樣的案子？”他問。

“下個月，一個專利侵權(quán)的案子，據(jù)說對方當(dāng)事人是個神經(jīng)病。”我笑出來。

“怕什么，說不定跟你一個精神病醫(yī)院出來的?！彼残α?。

貓在外面叫。冬天時抱回家，一路痙攣不止，把它藏在棉外套里仍顫栗，仿佛攏了一團叛逆的風(fēng)。白貓一貫沉默寡言，只有被狗欺負時才叫喊。家里另有一只泰迪，人一進門就熱切地迎上去，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吃東西。

我打開門，貓已立到桌上。午餐提前準備好，貢丸、牛丸、香腸、雞毛菜、米線全都裝在電鍋里。對我們的烹飪要求，不過是按一下開關(guān)。每一頓伙食幾乎雷同，因此我們常去外面吃，但鎮(zhèn)上也無非那幾家商鋪。

斜對面有一家雜貨店，店主夫婦看上去都年愈七十，一對灰喜鵲似的耷拉在十幾平米的店面里。我們每周去買水，后來圖方便網(wǎng)購了一番，偶然再回到店里，老太太面帶歉意，說小姑娘好久沒來了。我們的內(nèi)疚也莫名其妙被喚起，編了理由說很久沒回來，又買了些并不需要的東西。

“你聽過圓周定律嗎？”走在路上，我問他。

“你是說圓周角定理吧，一條弧所對圓周角等于它所對圓心角的一半？”他中學(xué)理科很好，稍一遲疑，仿佛在用鑷子把它從諸多回憶里挑出來。

我一時接不上話，在心中辨別圓周角和圓心角的區(qū)別，聽上去像個字謎游戲。我很快放棄了，對他直言不諱，“北京那個案子，對方當(dāng)事人號稱發(fā)明了六條圓周定律，結(jié)論是反牛頓力學(xué)定律的?！?/p>

“真的嗎？說不定是個天才?！彼Τ鰜怼?/p>

“可能是吧，那我們就要輸了。”我說。

“你小時候幻想過自己是天才嗎？就是……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周圍都是低智商動物，除了制造嘈雜什么都不會。你是唯一清醒的，作為天才，你肩負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義務(wù)?！彼麊?。

我被他逗笑，又猛地察覺到話題背后的嚴肅性——那種原始、微妙的掙扎，有些提問并不求解，它靠存在本身來詮釋意義。

“沒有吧。我從小喜歡往人群里躲，出眾正是我最害怕的事，可能我就是個很無聊的人。”我如實說。

我們本來只想走一遍滾瓜爛熟的路線，可春風(fēng)飄涌，把遙遠的氣息運過來。我提議到隔壁一個更繁華的鎮(zhèn)上散步，他也有此意。我們繞一個與小鎮(zhèn)同名的公園走，打算去正門坐公交車。時令變換，冬天時我們路過同一處地方，可以隔著枯枝眺望湖面上的冰，但現(xiàn)在榆柳蕩衍開的體態(tài)使公園密不透風(fēng)。小孩子盡情尖叫，尚不知道幾年后自己會失去這高亢的聲調(diào)。風(fēng)箏在不成章法的拉扯中一一揚起，如上下顛倒的帆船始于云海之間。

男朋友忽然拉起我的手，一路飛奔起來。

“快跑，八路來了！八路來了！”他說。

我遠遠望見要搭乘的公共汽車，鐵皮殼掉過一些漆，前方鑲了獸眼般曖昧不明的車燈，再往上是LED打出來“寶山8路”。我大笑說，你這口氣像電視劇里的漢奸。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邊劇烈喘氣邊大步跑著，往春日長韻里呼出發(fā)癢的氣體。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五年，距離我們?nèi)蘸蠓质?，大約還有七個月左右。

02

延安中路上有一處綠地，千禧年以后便橫臥進人們閑游的選項之中。有人說占地十畝，有人說不過一個只有幾排房的舊小區(qū)那么大。城市的地域具有收縮性，是人們感受之間的落差塑造了魔幻。由于綠地全憑人造，一年四季都供應(yīng)恰如其分的景致。野鳥偶爾也來，飛行痕跡把溪流切出不成章法的幾塊，行人則迷失于細微的變化之中。

那時李律師還沒瘦下來，每天中午去延中綠地散步，權(quán)當(dāng)鍛煉。有一天，他氣喘吁吁回來，告訴我們，櫻花開了，但陣雨摧折了一些，地上都是花瓣片。

律所的人事戴娟，正在跟我講她的新男朋友，一個曾來律所面試過專利代理人的男孩，但因工資談不攏而未能入職。來龍去脈還沒說清楚，李律師像一陣風(fēng)卷進辦公室，我們也就散開了。

“小李，案子研究得怎么樣了？”李律師笑瞇瞇地問。閑聊式的開場。我暗想他并非真的在詢問我的進展，只是對上班聊天的一種溫和警示。

“陳律師讓我找一些案例，已經(jīng)發(fā)給她了?！蔽艺f。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嗎？取之上者得其中，你不能只以律師助理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崩盥蓭熣f。

我抬頭看他，他四十不到，長相如實描述年齡。他皺著眉，因為近視的緣故習(xí)慣性瞇起眼睛。襯衫的左側(cè)有一塊潮濕的痕跡，不知是汗還是雨。

入職第一天，李律師曾問我，你認為一個律師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神態(tài)嚴肅，似乎正手握一把通往神秘地窖的鑰匙，但在交付我之前，要先從我口中得到一個錯誤的答案。我思索半天說，大概是臨場應(yīng)變的能力。他搖頭，又指引說，一個律師最重要的事，是保守秘密。

這個答案厚重、玄妙，作為謎底，它本身又構(gòu)成多棱的謎面。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奉為至理。既是珍視從前輩處無意取得的錦囊，又貪圖作為守護者本身的虛榮。多年以后，當(dāng)我的經(jīng)驗庫累積更多的無用碎片后，這個答案最初的光環(huán)早已銹蝕。原來問題是一種鏡像載體，李律師答“保守秘密”，只因為他就是那樣的品性——過于迷信秘密，指望利用它們來達成一些翻天覆地的效果，黑暗力量也回贈反噬：對于秘密被刺探的恐懼。這個答案恰恰證明，他還處于從前法務(wù)主管的狀態(tài)。

下午三四點，陳律師出庭回來。她把頭發(fā)挽成髻，代表莊嚴的黑色從西裝淌到皮鞋。若不是她戴著藍水滴耳環(huán)，我甚至以為她剛從葬禮回來。水元素的建議來自李律師，有一陣他自詡學(xué)會命理與卜筮，一番擺弄，斷言陳律師命字屬水，但五行缺水。陳律師忙打聽補救的辦法，李律師一思忖，說，多佩戴藍色元素——一種源于交感巫術(shù)的邏輯。

李律師也替我占卜過，五行屬金，他自己則屬木。三人簡淺的日常關(guān)系之余，又被命運橫添一道關(guān)聯(lián)。我對于命運從無明晰的立場，浮在河流上的人最愜意。直到幾年后，我在云貴一帶爬坡，望見漫山遍野的蓍草，一種遲來的質(zhì)疑突然趕上了我：萬物美得何其自在，用它們來推斷人類命運，不免荒謬又苛刻。

我們?nèi)俗跁h室里，正式討論北京的案子。陳律師已收集不少資料，方案也備了幾套。不出意外的話，先去專利復(fù)審委提出無效宣告請求，同時申請中止北京三中院的庭審，這是最妥帖的訴訟策略。

“你說任天時會不會當(dāng)庭發(fā)作啊？”陳律師半開玩笑地問。任天時是對方當(dāng)事人，憑著一紙發(fā)明專利，起訴馳名汽車業(yè)的B品牌。

“人家是科學(xué)家，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李律師故意把重音放在“科學(xué)家”上。

“哎，一個木匠出身的民科發(fā)明人，無非就是想弄點動靜嚇唬人。”陳律師喜歡說“哎”，但不是真的嘆息，似乎是她自己設(shè)置的一種停頓節(jié)奏。

“木匠怎么啦，你家里做櫥柜不要叫木匠來的嗎？”李律師說。

“對呀，干一行愛一行，一個木匠跑去研究什么新型汽車、液態(tài)輪胎，能成功我名字倒著寫?！标惵蓭煼薹薏黄健?/p>

“倒著寫怎么寫啊，你能姓‘娟’嗎？”李律師說。

“我又不是說這個，我快忙死了。哎，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标惵蓭熣f。

“少娟，你這個人啊，就是階級觀念太強?！崩盥蓭煻似鸩璞[眼將龍井泡沫往邊緣吹開，像個問診間隙稍作休息的老中醫(yī)。

講到后面，他們自己都有些不知所云。我悄悄按亮手機屏幕，沒人給我發(fā)消息，時間以一個靜態(tài)數(shù)字的形式凝視我。屏幕暗下來，浮出一張疲倦的臉，長發(fā)，戴黑框眼鏡，嘴角緊繃，盡量模仿一種職業(yè)性的神態(tài)但并不成功。

而那就是當(dāng)時的我。

03

機緣巧合，我搜到了任天時的博客。頁面以藍白為基調(diào)，頂端背景圖配了一輛正在高速公路上驅(qū)馳的汽車，遠方的灌木林與炊煙陷入虛焦，襯得蘋果綠車體如一支閃亮利箭。博客里顯示有三十四篇文章，但多數(shù)經(jīng)過加密，可見的不足十篇。

置頂?shù)囊黄}為《救世主重降人間》：

救世主緊迫呼吁：

人類從未如此墮落！世界從未如此污穢！

地球環(huán)境日益惡化！全球各國束手無策！《京都議定書》幾十年實現(xiàn)不了！《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巴黎協(xié)定》拿不出任何方法！但任天時發(fā)明的《圓周定律》可以拯救人類于水火！

……

通篇感嘆號，幾十根切分音律的指揮棒。在博文的最底部，任天時留了一個郵箱，尋求能幫他推廣發(fā)明的有志之士。

還有一篇《人類最后的贖罪機會》，從能量守恒定律寫到地球磁極顛倒，恐龍化石、土星蚌殼、力差能源、諾亞飛舟計劃（任天時自己命名的救世計劃），種種新鮮名詞繚亂地滾屏。在這篇文章里，任天時指責(zé)人類“思想僵化、情感冷漠、拒絕真理”，并回應(yīng)了他人對其“狂妄”的批評，他解釋說，當(dāng)他進行重大發(fā)明思考時，他必須目空一切，狂妄程度與發(fā)明程度成正比，這是一種天才式的迷狂。

另有一些零散的收錄，“光緒年間的宮廷偏方”、“祖母菜譜：雜胡椒”、“氣功入門十奧義”。最神秘的一篇叫《圓周定律》，是任天時花了十一年時間研究出的六條定律。他所有的發(fā)明都以此為基礎(chǔ)。我看了開篇的演算，中文里夾雜著含義不明的希臘字母，讀幾遍都抓不住重點。只好對著屏幕發(fā)愣，不久，就順著上涌的困意知難而退。

那段時間，我們還經(jīng)手另一個案子，涉及眼鏡品牌的商標侵權(quán)。為了證明客戶在長三角一帶極富影響力，我和陳律師跑遍各個檔案館、工商局、材料中心。

我們出行幾乎都靠地鐵。非高峰時期，人流冷淡而疏松，找座位并不難。我坐下，背靠塑料椅墊，然后逐一察看周圍的人，從衣角的線頭、單肩包上微銹的五金、兩邊系得不一樣的鞋帶推斷他們的生活。所有人都相信真相隱藏在細節(jié)之中，但正是因此，利用細節(jié)散播謊言也難以被拆穿。

“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有故宮主題的下午茶，離網(wǎng)紅花店也很近，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們過去看看。”陳律師說，此時距開庭還有近兩周。

“好啊，陳律師真文藝。”我說。

陳律師低頭笑了，是那種適合圓臉的柔順的笑，又帶一些羞赧，仿佛提前為自己的愿望將妨礙他人而道歉。她打開一款消消樂游戲。這在當(dāng)時很流行，地鐵里尤其常見。

“哎，我和你說，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杭州工作，租了一張寢室床鋪。我有個室友才叫文藝，我們周末去郊外爬山，她知道每一種花草的名字。杭州很適合生活，春秋多雨，繞西湖走好像能把水汽握在手里。夏天滿池荷花，從蘇堤過能望見遠處山的影子，若有若無……”

“但還是來了上海?！蔽艺f。

“很多變化根本說不準，也不按人的意愿來?！标惵蓭熑匀欢⒅聊恢械南麡酚螒颍謪s停滯了幾秒，又說，“其實我在杭州的時候，還寫過詩，現(xiàn)在靈感徹底枯竭了?！?/p>

我驚嘆一聲，問她在哪里可以讀到，她搖頭說找不到了，只記得寫的是秋天登山的景致。她補充說，“所以啊，你要趁年輕多玩幾年，工作什么的可以慢慢來。最近還寫小說嗎？”

“沒有，寫不出來。”我說。

那幾年我確實寫得少，一年最多一兩萬字成品。當(dāng)時正嘗試寫一個短故事，講一個男人陪老板出差，在直升機里變異成一只巨型長頸鹿，他覺得飛機里悶得慌，和老板周旋許久，老板終于同意把機艙開一條縫，好讓他將頭伸出去透氣。終于，油畫似的淬光云幞、因遙遠距離而微縮的松林、對流層里停滯的飛鳥，他看到想見的一切，便在自由中舒展起脖子。就在這時，他的頭被直升飛機的螺旋槳切斷了。

我無法口述這樣的故事，怕對方問為什么。

“哎，這一關(guān)好像過不了了?！标惵蓭熴畔率謾C。幾站下來，她還在和同一個消消樂關(guān)卡角力。

我安慰她，消消樂主要靠系統(tǒng)布局，有些先天格局差，怎么走都通向死局。但無論如何，你自己還能選擇走哪些步數(shù)，能在無常之中擁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權(quán)限。重要的正是這些。

當(dāng)天，我們往黃浦公證處去。

大樓立在蘇州河畔，青灰斑漬使外墻顯得不均勻，仿佛那些抱有破壞意圖的微生物本身也有所偏心。有時我一個人來，并不急著上樓，就去河邊站著。這一段蘇州河行船很少，我從未見過，只有風(fēng)從空蕩蕩的橋洞里捋來。

合作的公證員姓沈，比我大兩歲，接洽時總舉止冷淡，唯恐我們提出額外的要求。后來加到了他QQ，名字叫“電眼娃娃”，才知道棱鏡有許多面。

臨走時，小沈說下午有大霧橙色預(yù)警。春天免不了這些曖昧不明。

04

那時京滬高鐵還沒提速，單程至少五個小時。自南向北，火車在半個中國之間切出一條虛線。同行一共四人，除了我和陳律師，還有案源人、B公司的法務(wù)。陳律師一路都在起草一份《股東合作協(xié)議書》，案源人與客戶閑聊，交換一些在家庭之中不宜流露的輕微埋怨。我往窗外神游，沿線景物多有雷同，但那些迅速向后攤散的蒼與綠，賦予流景一種迷幻的開放性?；杪樣瘯r，后座兒童的哭聲在半夢中落成陣雨。

抵達北京已近黃昏。郵箱不斷送來工作，陳律師只好先帶我回酒店。我想替她分擔(dān)一些，但她似乎從來不忍心多分配工作。有一次她向我道歉，說她是很自我的人，交出去的東西只有自己完成才放心，因此給我布置的工作很少，這對我的職業(yè)規(guī)劃并無幫助。

好些年里，我聽各種各樣的人描述過自己，沒有一個是準確的。

我們八點才下樓，晚飯的興致都耗盡了，隨便走進一家火鍋店。陳律師點了一桌菜，牛羊肉、酥肉、蝦滑、牛百葉、蔬菜拼盤、炸豆皮、寬粉、麻醬糖餅，似要彌補落空的期待。適逢晚餐與宵夜的間隙，店里人不多，一個沒穿制服的中年男人來給我們點火，像是老板。

“不知道客戶吃了什么，本來還能一起吃?！蔽乙贿厰嚢栳u料一邊說。

“哎，你沒有看出來嗎，案源人不想我們和客戶太親密。她要從每個案子里提成的，萬一客戶為了省錢，跳過她直接來找我們，就不好了?！标惵蓭熣f，把一盤肉倒進鍋里。

“一般不好意思這樣吧，以后還怎么相處……”我說。

“這種事情太多了，最后大家都能當(dāng)沒發(fā)生過?！标惵蓭煋u頭，不像否定評判，倒是一種不在乎。又說，“我不管這些事，我們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p>

手機不斷震動，是戴娟發(fā)來的消息。先問我到北京了嗎，又問怎么算粗俗。這兩個問題跨度太大，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挑了怪異的問題回答，心想，尋常的那個只是用來寒暄的煙霧彈。我回復(fù)說，通常說優(yōu)雅，大概就是不追求超過能力范疇的東西，粗俗則完全相反。戴娟立刻問，什么意思?。课艺敫忉?，只見接二連三的信息蹦出來，大意說男朋友總嫌她粗俗，語帶輕視。她被這根刺撥弄多次，那天終于爆發(fā)出來。他們大吵一架，戴娟提了分手，把男孩拉進了黑名單。

我不太擅長應(yīng)對歇斯底里的情緒，哪怕情有可原。只好簡短回復(fù)幾句，但戴娟根本不在乎我如何回應(yīng)，只是機槍掃射似的要把話說出來。戴娟說，我對他那么好，情人節(jié)送了他Tommy Hilfiger的襯衫，給他媽媽買過藏紅花。他的簡歷也是我改的，一個美國留學(xué)回來的人，什么都不會弄，還一直對我挑三揀四。追我的人多多少少，我都拒絕了，偏偏跟他在一起。你知道嗎，他家里的房子在閔行，又不算市中心。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誰稀罕。

一句，一句，滿屏幕都是她語無倫次的話。等我和陳律師吃完回去，又收到戴娟的消息，說，我好難過哦，我一直在哭，停不下來。我嘗試在聊天框里輸入一些字，又刪去，最終只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午夜延進酒店房間，另一張床上，陳律師已經(jīng)入睡，仿佛一艘幸運的船準時抵達黃金口岸。而我仍在黑暗的渦流中打顫、暈眩、失焦。假如沒有屋頂，這個時節(jié)可在天頂偏北處望見北斗七星，勺柄四星相連，弧線直抵牧夫座的大角星——春季星空曖昧未醒，大角星排得上全天第四亮的星。但圓弧形的天空被黑色天花板遮蔽了，不是常規(guī)的黑，而是暗，人即將失明時看見的那一層濃厚色彩。

我想起中學(xué)時，在南匯郊邊一個漁港學(xué)農(nóng)。夜晚，我們從基地偷偷爬出去，踩在無聲的濕綠上。滿地野植與荒石，黃昏煽起涼意之前，我們在田里開墾，戲弄與我們手掌并不吻合的工具。也辨認各種蔬菜，水芹、雞毛菜、油麥菜、塌棵菜、雪里蕻、韭菜、卷心菜，有一些名稱似乎只在方言中存在，我們跟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敷衍地念幾遍，一心只想著夜晚降臨后去海邊。學(xué)農(nóng)為期一周，我們從未到過海邊，至少并未以視覺的方式抵達?？諝饫飶浡绦鹊臍馕?，有海藻浮涌、水母翻身的錯雜聲響，浪與風(fēng)合奏賦格曲。在那些時候，冒險之念燒到了盡頭。我們抬頭看見星空——一生之中再未有那樣的時刻，夏日將盡，璀璨銀河如一條掌控權(quán)威的巨蟒。漁港邊燈火稀疏，星星供應(yīng)著所有的光。那大約是2006年的事情。

貧乏的人生中，孤獨進攻過無數(shù)次，有時赤裸兇悍，有時裹以糖衣。但在那些年里，我不再向人敘述孤獨，這個詞語似囚禁在一個永不折返的時空里。因為我已然明白，很多東西說出來也無濟于事，對消除孤獨抱有期待是幼稚的。

當(dāng)時我想的是這些，可回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2014年的我那么年輕，甚至還擁有那么多任意犯錯的機會。

05

第二天，任天時并未出庭。

出乎我的預(yù)料，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次開庭進行得如此順利。我們遞交中止庭審的申請書，在被告缺席審理的狀況下，法官當(dāng)庭批準。

下午，我們往中國專利局送去宣告無效的材料。我領(lǐng)了一張?zhí)柎a——藍色的蟻字爬在熱敏紙上，一張微小的通行證，一片可以暫時止疼的楮樹葉。大廳里，氣溫比外面低一些，各式各樣的人在等待。每個窗口都悉索作響，紙張滑過隔板，進入自己的命運。外層有一些金屬座椅，我輕輕摩挲冰涼的椅面，把手指放入椅孔中如惡作劇。每天，這個大廳中有數(shù)百人流動，或許別人也做過同樣的事。就是這里——對我們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許多次我打電話過來，輾轉(zhuǎn)幾條線路，想咨詢的問題終究懸而未決。

娛樂或許只是白日夢，陳律師從未真的指望吃下午茶。我們趕到火車站，一道道安檢過濾掉我們的危險成分，距離開車還有五分鐘。在漫長的歸途上，按陳律師的囑咐，我寫了一封郵件給任天時。大意說，我們已經(jīng)采取了相應(yīng)的行動，但基于對專利權(quán)的尊重，愿意付一定金額，達成庭外和解。客戶的底線是不能高于十萬，比任天時起訴的賠款低二百九十萬。

我們也向李律師匯報這個案子，在會議室里，卷宗攤了滿桌。

“你說他會答應(yīng)嗎？”李律師淡淡一問，似乎對結(jié)論并不在意。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換我肯定答應(yīng)了，一個江湖郎中，能騙十萬還不見好就收？”陳律師說。

“你這么有錢，還差十萬嗎？”李律師開始調(diào)侃，意味著會議臨近結(jié)束。

“差呀，我三十塊一頓午飯都要猶豫一下呢。”陳律師故作氣憤地說。

講完案件，李律師留我下來繼續(xù)會談。李律師的風(fēng)格一貫如此，以人造的神秘感拉開下屬之間的距離。這是我進律所的第三個月，類似的談話已進行過幾次。

“辦公室氛圍還習(xí)慣嗎？”李律師瞇著眼睛開場。

“大家都很好。”我說。

“你覺得陳律師人怎么樣？”李律師問。

“好人，很正直。”我說。

“郭律師呢，有什么看法？”又問起合作過的一個專利律師。

“總體來說很務(wù)實，但有時優(yōu)越感讓他疏于細節(jié)?！痹捯怀隹诰蜑榭瘫《蠡?，郭律師實際上很有能力，于是開玩笑說，“郭律師老婆很漂亮?！?/p>

“戴娟呢？”李律師點頭，并未被玩笑所打動。

“輕率?！蔽蚁肓讼胝f。

李律師面不改色，但很明顯他對我的評價很感興趣，追問輕率具體是什么意思。

“她是個特質(zhì)非常強的人，輕快、自戀、心軟。這樣的人沒什么長遠計劃，容易把事情看得太重，會為一點風(fēng)吹草動豎起防御，沉不住氣?！碑?dāng)時我只急于表達自己的觀點，并不在乎用語的分量輕重，也沒想過評價同事的后果。

“有什么具體事例嗎？”

“沒有，只是感覺?！?/p>

“我同意?！背聊?，李律師應(yīng)了一句。又問，“你最近在寫小說嗎？”

“我不寫了，工作排第一位。”我說。

“那怎么行，我還等著你給我在小說里安排一個角色呢?！?/p>

盡管這樣說，李律師卻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模樣。

06

年初時收到一本日歷。每日一頁，印有各種警句。有時忙起來，好幾天都忘記撕，就在心血來潮時一下子撕完。再次想起任天時，距北京開庭回來已隔了八張日歷紙。我接連撕下來，只見最后一張上寫著：

唯有不抱希望愛著他的那個人才了解他。

——本雅明《弧光燈》

前一周發(fā)給任天時的郵件石沉大海，而新的工作量涌上來，沖淡了他的存在。

當(dāng)時我正在寫一份盡調(diào)報告，這個熟悉的名字浮上來時，我順手將其打在文檔的下一段。放大，縮小，調(diào)成各種字體，像一場結(jié)果未知的實驗。光標在字符右側(cè)閃爍，它囊括了各種暗示，重復(fù)、開始與終止、時光流逝。

那個奇異的想法突然冒出來了——它從前出現(xiàn)過，在我第一次看到任天時郵箱的時候，我就想過給他寫郵件，以一個普通網(wǎng)友的身份。只不過受制于懶惰與理性，這個想法最終堆在了大腦中的廢棄倉庫里。此刻，它帶著一種不可忽視的誘惑力卷土重來。

趁午休間隙，我再次打開郵箱，用新身份發(fā)送了一封郵件。

任老師：

你好！自北京開庭已有一周余，你沒有來。北方很干燥，過去我只聽旁人談起，加以想像并應(yīng)和，但等我親身去了以后，才明白“干燥”確切的體感。我在半夜醒過多次，喉嚨里像有個被槍擊過后的灼燒口，喝水也沒什么用，不過是一種虛妄的需求。只是北京的春天很好，門外綠楊風(fēng)后絮，說的就是當(dāng)時場景。日光利落得出奇，不像我們這里，物候常挾帶蝕骨陰柔。

我再次給你寫郵件，想說的不再是庭外和解——你一定也知道，這只是一個程序，法官喜歡和解結(jié)案，這樣有益于他們的考核。許多事情都不那么真實，但因為它不重要，所以我們愿意接受看上去光明的話術(shù)，反正本來也要做的。之所以寫郵件給你，是想對你進行一次人物專訪。

工作之余，我寫一些小說、訪談，也出過書（見附件）。對于你的生活，我很好奇——我希望“好奇”不至于顯得太冒昧。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非常稀有。另外還有一些私人原因，我個性平淡，對充滿激情的人總是羨慕，很想了解你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研究發(fā)明，在幾乎沒有經(jīng)濟獲利的情況下。

我看過你的博客，使我驚奇的并非那些晦澀的物理原理（實話說，我沒有看懂），而是你執(zhí)著的堅持。身處一個悖逆的環(huán)境中，仍然始終懷有信心，實在難能可貴。

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更多你的故事，你一天怎么過，怎樣發(fā)明，你的家庭是什么態(tài)度，什么都行。

三三

07

街巷愈發(fā)濃綠，熱與色捻成一條上升的弧線。周六早晨，路上行人慣于懶散。唯獨陽光興致高漲，在樓房、枝葉、工廠煙囪的影子間捕捉行人，將審訊式的熱情傾囊泄下。

從男朋友家到市區(qū)，要多番輾轉(zhuǎn)。先坐車到一條地鐵線路的終點站，經(jīng)過顛蕩，慢慢進入城市的核心區(qū)域。每日工作來回令男朋友疲乏，所以周末我們不出遠門，與世隔絕也好。那天戴娟組了聚會，約我和另一個同事見她男友。于是我只好獨自起床，穿一條短袖連衣裙，匆匆趕往人煙稠密的商場。

三人都比我到得早，我走進約好的咖啡館，他們正在講與星座相關(guān)的話題。戴娟一貫嬌嗔，在男友身邊更甚。桌上蛋糕吃了三分之二，底座的餅干碎屑散得一片狼藉。

“射手座風(fēng)評很花的，你是不是談過很多女朋友！”戴娟作出一副要打男友的姿態(tài)。要是再晚幾年，我便能辨認這種人造的熱情——它出于對一段更深刻的關(guān)系的憧憬，某種程度上，不妨看作對平庸的逃避。

“都是認識你以前的事情。”男友笑了，分明對評價很滿意。

“這是三三，訴訟部門的律師。他們部門平時很忙的，三三經(jīng)常搬著比她人還高的材料……”戴娟笑得靠在男友身上，好像她在描述一個喜劇橋段，而搬材料的人是卓別林。

“沒有，沒有。”我說。倒不是否認她的話，商標與專利的訴訟通常材料不少，好幾次都是拖著拉桿箱去開庭的。只是眼下名不副實的戲劇性讓我尷尬，我想用否定的句式去彈落身上的灰塵。

“什么星座的？”她男友隨口問。

“不是什么重要的星座?！蔽艺f。

約見的地點離律所很近，下午便在我們常去的KTV消磨。那幾年，KTV處在紅利期，開得到處都是。我和許多人唱過歌，有些僅一面之緣。后來厭倦了重復(fù)的MV、摻水的酒、惺惺作態(tài)的醉意、丑陋的展示欲，但當(dāng)時還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戴娟聲線很甜，范曉萱的曲庫信手拈來。另一個同事總在推諉，拿到話筒卻也不愿放下。包廂環(huán)繞著半圈鏡子，彩色旋轉(zhuǎn)燈隨機將晦暗籠在人臉上，好像坐在一個南方洞穴中，外界久雨未晴。

戴娟男友問起我的戀情，我如實相告，順便講起大學(xué)生活。法學(xué)院的課程相對松弛，因為法律終究指向一種能力，而非知識。對于法學(xué)學(xué)生而言，重要的是大四那一年通過司法考試。我毫無愧疚地濫用了自由，夜夜在網(wǎng)吧通宵，陪男朋友打一款叫Dota的游戲。戴娟男友也打，我們交流了幾款英雄。他擅用地卜師，我則多選輔助角色，主要為男朋友提供視野便利。

背景歌聲很響，有好幾次，我們不得不把嘴唇貼近對方的耳朵。閑聊之際，我問他，你們會長久嗎？他含混地笑了，仿佛有什么事秘而不宣，反問我，你說呢？你覺得我們會長久嗎？

我推辭了晚飯，盡快回到郊外小鎮(zhèn)。地鐵在黃昏里行駛，商圈、高樓漸漸被一種荒蠻的力量剝離，取而代之是黯淡的沿街商鋪，標準的小鎮(zhèn)格局。地鐵盡頭有一家麥當(dāng)勞，門口常聚著幾個賣燒烤的小販，男朋友最喜歡買烤面筋。

夜晚散步時，和男朋友說起這一天的瑣碎細節(jié)。

“戴娟，你們?nèi)耸聠?？你不是不喜歡她嘛。”男朋友問。我們走得很慢，路邊有狗，草越來越濃的氣味?；璋抵校粋€手捧白色桔梗的女人擦過身邊。

“也不至于，我沒什么不喜歡的人?！蔽蚁肓讼胝f。

“不知道哪來的印象?！彼麚u頭。

“我只是害怕太熱情的人，一旦他們親近你，就要求你的回饋。你稍微冷淡一些，他們會以為你背叛了友誼。我從小怕這種人，相處起來很累?！蔽艺f。

“大部人都不壞，只是愚蠢，而且意志薄弱?！?/p>

“是啊，難道我們不是這樣嗎？”

散步路線仍然是沿著公園，行星適應(yīng)于自己的軌道。店鋪打烊得早，我們在漆黑亂流中趨行，櫥窗里冷漠的模特目送我們。也有燈火輝煌之處，是一家娛樂城，借用了城堡的外型，孤零零落在小鎮(zhèn)南面。我們路過一幢民房，二樓傳來卡拉OK的聲響，1990年代那種音效。

“這里太落后了。等明年漲工資了，我要去市區(qū)租房子住。搞不懂爸爸為什么非要來這里買房，太荒蠻了，只有老人會住?！鳖愃频脑?，男朋友說過許多次。

“貸款還沒還清呢，有錢交房租，不如先還貸款?！蔽艺f。

“每天這么忙，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嘆氣，不是語氣沉重的那種，像吹一團蒲公英。

“以后就好了，慢慢都會想通的?！蔽艺f。

那天十一點多，突然收到戴娟男友的消息，問我，聽說你養(yǎng)貓，是不是喜歡動物？我說，還可以，順手養(yǎng)的。他問，下周想去動物園嗎？我說，有機會再說吧。

08

作家三三：

你好，兩封郵件都收到了。

說實話，我從2004年就開始打官司，見過的律師不下幾百個，那些套話的手段我再清楚不過。律師是最壞的人，他們維護的不是公平正義，而是要確保法律的天平傾向于愿意花錢的人。但我沒有錢，如果有錢，我就能一心放在發(fā)明上了，也不必打官司。你是作家，我相信你和他們都不一樣。真正的作家應(yīng)該關(guān)心人類命運、地球未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是同一種人。

我1991年從鐘祥市一家油田辭職。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放棄穩(wěn)定工作去搞發(fā)明，到底要下多大的決心，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1990年代中期，流行下海經(jīng)商，我和朋友合伙賣過橡膠鞋，投了積蓄，兩年就賠完了。這更讓我確信，我天生是搞發(fā)明的料，不應(yīng)該虛度在賺錢上——賺錢只是手段，是為了實現(xiàn)更崇高的理想。

二十多年究竟是怎樣過去的，好像發(fā)生過很多事，卻一件也說不上來。你問起我的生活，我也問自己。可是生活真的重要嗎？當(dāng)人的思想從追求自我跳躍到整個人類文明的自由，誰還會在意如何起居？

從1991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一百九十八項申請專利，其中四十三項已經(jīng)得到授權(quán)。實際上，我完成的發(fā)明有幾千項，只是考慮到維持專利要付錢，我沒那么多錢，只好挑一些比較重要的去申請。剛開始搞發(fā)明時，朋友開玩笑，說我以后要做“鐘祥愛迪生”。愛迪生一生也不過完成一千多項發(fā)明，其實只要資金足夠，我三年就能超越他。

1999年，我無意發(fā)現(xiàn)圓周運動的神秘性，一粒電子垂直進入平均磁場，一顆人造衛(wèi)星升上太空中的軌道，摩天輪、秋千、彎道，萬物都在做圓周運動。我認為，所有關(guān)于永恒的密碼都寫在圓周運動里。十多年來，經(jīng)過上萬次測試，我一共總結(jié)了十條圓周定律，目前公開的是前六條。我的很多發(fā)明也是基于圓周定律，雖然現(xiàn)在應(yīng)用還很膚淺，但早晚會震驚全世界。到那時候，人類會懺悔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忽視圓周定律！

很多人對我有意見，認為我說話不夠謙虛，但這是情非得已。這些年來，為了推廣圓周定律及汽車專利，我一直在奔波呼吁，盡了最大努力，黔驢技窮。我只好把話說得夸張一些，希望能引起社會各方面的重視。在國家和人類的利益前，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評論我。

附件是我和一個記者的訪談錄音（僅存片段，一部分佚失），錄制于十年前。當(dāng)時剛開始打官司，第一次被采訪，你可以聽一聽。

任天時

附件：

……

記者（干笑）：你覺得這個目的達到了嗎？

任天時：怎么沒有，全球至少二十億人直接或間接受到我發(fā)明的好處。

記：但有人說你是瘋子。

任（突然激動）：誰？他們憑什么？我的專利全國有幾千家公司在用，只要有一家判下來，我就是個百萬富翁，到時候看誰還落井下石。

記：但目前你非但沒成富翁，連飯都吃不飽？

任（沉默）：我有很多朋友，不擔(dān)心吃飯的事情。我現(xiàn)在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他們送我手機、空調(diào)，空調(diào)我不開，因為電費太貴了。我還有民政局的低保補貼，每個月六十元……雖然我很窮，但有很多人支持我的事業(yè)。

記：聽說你還欠了很多債？

任：嗯，大概二十萬左右，是十年里欠下來的。

記：你有能力還嗎？

任（聲調(diào)變高）：我怎么沒有能力？總有目光長遠的人，他們不在乎錢，他們知道我以后能帶去更多利益。我不會讓他們失望的，有一天我要好好謝謝他們。

記：離婚，是你妻子提的嗎？

任：是的，她不提我也要提。她不理解我，說我只會吹牛。這種蠢女人滿腦子只有錢，沒法過日子。

記：你和孩子還有聯(lián)系嗎？

任（再次沉默）：聯(lián)系不多，主要是沒時間。我兒子上三年級，有一次他跟我講，爸爸，我們語文考試的作文題是《誰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們班上好幾個同學(xué)寫的是您，說您是發(fā)明天才。不過他沒有寫我，好像寫了一個外國人，我不知道，他心里敬佩的可能還是我。

記：現(xiàn)在妻離子散，你后悔過嗎？

任：我從來不后悔！他們離開我，是他們沒眼光。我是一個注定要為偉大事業(yè)獻身的人，我的命運已經(jīng)天定了，但我也不怪他們。

……

09

等我終于看見那張與慷慨陳詞匹配的臉，五年已從空軸上劃過。

案子歸檔多時，期待、假想、多余情緒，但凡抽象之物都隨時間凋敝。變故來臨又消失，蛀空一度確信的結(jié)論，徒留手捧蜂窩茫然失措的人。

偶然一念間，我想到最初經(jīng)手的任天時案件，突然好奇他的境況，便去搜索他的信息。我在百度知道上搜到一則提問，“發(fā)明狂人任天時走出窘境了嗎”，沒有任何回答。又找到一些早年的采訪，過去竟未察覺。其中有一張是任天時的照片：他站在一間逼仄的房間里，穿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掛著白色的毛巾，似用來隨手擦汗。寫字臺緊靠他的腰部，上面擺滿鉛筆、尺規(guī)、量角器，我們中學(xué)時常用的工具。他的臉照得特別模糊，但能看出還算年輕，嘴角左側(cè)好像有一粒小小酒窩。

那段時間，我即將赴一次漫長的差旅，與朋友逐一約見告別，也包括分手多時的前男友。我們約在一家西班牙餐廳——“重逢”，這個詞語終于被使用，它具有隱晦的情感導(dǎo)向，仿佛分道揚鑣的兩人對再見懷有一種穩(wěn)固卻并不強烈的期待。

恰巧講到任天時，他問：“那個人后來怎么樣了？”

“不知道，也許還在搞發(fā)明吧。他都六十多了，現(xiàn)在回頭也太殘忍了。”我說。

“你們以前是不是還通信過，你怎么看？”他問。

“我不知道……但是這幾年我明白了一件事，不要輕易評價一個人最珍視的東西。這和說好話還是壞話沒關(guān)系，就是，不要說?！蔽艺f。

“是這樣，人都太復(fù)雜了?！彼麌@氣。那口吻好像我說了什么和我們兩人有關(guān)的事，惋惜、切身。

“大家都在做太多徒勞卻又可諒解的事情，沒人例外?！?/p>

“你們律所的人事怎么樣了，和她男朋友結(jié)婚了嗎？”他問。

“我們后來沒聯(lián)系了。”我說。

這幾年他賺到了錢，租在辦公室附近，郊外的房子由他爸爸和情人居住。爸爸的情人時常鬧脾氣，唯有巨額的物質(zhì)補償能安撫她。于是，爸爸三番四次向他索取，他也并不在意。

狗依然活躍，生過兩窩孩子，一個都沒留下。白貓則被送到鄉(xiāng)下老家奶奶處——或許早就走丟了，但是只要能忍住，不追問，我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那時他已掌握揮霍的技藝，注重享受過程，而非虛無的結(jié)果。他保持著月光記錄，隨意買奢侈品送人，不求回報，只為購買時的片刻愉悅。往日的困頓究竟能給一個人留下多少傷害，就他而言，似乎永遠不懂如何真正擁有什么東西——那種能力在多年前就被剝奪了。然而，那令人痛苦的只是經(jīng)驗嗎？當(dāng)一個人凝視黑暗中琥珀色的雙眼時，他真的知道它是什么嗎？他真的明白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嗎？

10

任老師：

突然發(fā)現(xiàn)周四是你五十九歲生日，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就我所知，很多人小時候都會幻想自己是天才。那種心態(tài)很難闡釋，未必完全是虛榮、或企圖得到關(guān)注，在我看來，它更接近于一種交流的欲望——一個人能擁有巨大的能量，去和外界進行前所未有的交互。他們潛意識里的需求，絕不是占有資源、控制他人，而是反過來，他們愿意憑借一種熱望獻出自己。但隨著成長，現(xiàn)實世界一次次的涼水令他們醒悟，自己不過是最普通的人之一。對大部分人而言，成長即一個學(xué)習(xí)面對自己無能的漫長過程。

認真讀了你的來信，我更愿意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但天才被誤解、被短暫地貶損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他們獲得天賦的代價。世界上許多事也是如此，平庸傷害高貴，丑嫉妒美。人們生活在各種排異機制之中，當(dāng)你明白，他們詆毀高尚與美，歸根結(jié)底是出于恐懼的時候，你就沒有辦法不諒解他們。

在古希臘語中，“起訴”本意是追趕禽獸的意思。這很好玩，借助一種更宏大、公正的力量去啟蒙智性未開化的生物。即使未必能成功，這樣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救贖?；蛟S也是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

你現(xiàn)在還做研究嗎？如果做的話，研究的又是哪方面的東西？如果方便，請向我透露一些。非常感謝。

三三

11

在我與任天時往來的所有郵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則引自《左傳》的故事。

當(dāng)年晉獻公想討伐虢國，為了問虞國借道，請大臣帶了屈地產(chǎn)的馬、垂棘產(chǎn)的璧玉送給虞國國君。虞國大臣宮之奇勸諫說，虢國和虞國是相鄰的小國，就像唇與齒，假如虢國被滅，虞國必定唇亡齒寒。但虞國的國君并沒有聽信他，結(jié)果五年后，晉國也占領(lǐng)了虞國。當(dāng)年送禮的晉國大臣取回了馬和璧玉，重新獻給晉獻公，他感嘆說“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

“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薄@當(dāng)中已經(jīng)過了五年，璧還是原來那樣，馬卻老了，牙齒又長了幾圈。

多年后，我重溯至此，忽然感到其中的悲愴之意。

這句話中包含了太多種目光：如何看待晉國漫長的經(jīng)營，如何看待寶物的失而復(fù)得，如何看待璧玉的永恒和無動于衷，如何看待馬在這五年里度過的每一天，如何看待馬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如何看待這些寶物還會再度失去……

有一天你突然什么都明白了，這時你沒法再評判它，你只能默默忍受你的領(lǐng)悟。

12

作家三三：

抱歉，很久沒有回你的來信。我目前的狀況比較難，此前租的房子已到期兩個月，房東將我趕了出去。幸好現(xiàn)在天氣炎熱，找地方過夜非常容易。我原來住的小區(qū)里有個收廢品的老頭，和我是好朋友，我把書和稿紙都放在他那里。

我現(xiàn)在經(jīng)濟比較拮據(jù)，今天來網(wǎng)吧是為了查資料。我以前有臺電腦，但搬家的時候沒帶走，導(dǎo)致如今查資料很不方便。網(wǎng)吧里煙味很重，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地方。有時候很好奇，那些打游戲的人，如果知道坐在旁邊的是一個偉大的發(fā)明家，又會有什么感受。

你的來信讓我十分感動，像是說了我一直沒法說出來的話。我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愛好文藝?！豆旁娛攀住纷x了很多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不是說一想到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而是因為好多年里，反復(fù)在回想告別時尚且年輕的你，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流逝。很多況味從前不知道，慢慢才明白過來。我也喜歡陶淵明，“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我小時候在農(nóng)村長大，這種景象能讓我平靜。如果你想讀陶淵明，千萬不能放過《詠荊軻》，你不讀這首，就不會明白真正的陶淵明。

目前我開始研究一些比較宏觀的問題，比如地球的起源。地球為何是現(xiàn)在這樣，沒人清楚，但我可以講清楚，我在很多方面已經(jīng)走在人類的最前面。

我的案子最近都不是很順利，我有些記不清你到底是哪個案子的負責(zé)律師。我知道你們不會放我一馬，但我有個提議請你們考慮。我想把我的案子賣給你們，市場上侵權(quán)人還很多，我實在沒錢一一去打官司。所以想讓你們幫我去打，如果贏了錢，我們可以五五分成。當(dāng)然，訴訟費需要你們前期墊付一下。

請你們放心，任天時是一個鞠躬盡瘁的發(fā)明人，絕不是騙子。

你看這樣可以嗎？我下一次來網(wǎng)吧應(yīng)該是一星期后，麻煩盡快回復(fù)。

任天時

13

2014年的夏日，雨水并不豐沛，往記憶里溯洄，多是熾烈而威嚴的光。溽暑時至，中午一出辦公樓，人如被熱力絞過的濕毛巾。

我和戴娟久未共餐。某一天起，她不再和我講話。偶爾從我辦公桌附近經(jīng)過，她故意擺出一副冷淡的表情，嘴唇向下撇好似一艘沉沒的輪船。我知道那些女孩常用的把戲，她也悄悄觀察我，想從我臉部讀出受傷害的信號，想知道我們曾有過的熱絡(luò)友誼究竟有多少價值。我能回饋的只有一片茫然，并不知曉自己撞上的是哪一座冰山：因為她男朋友私下邀請我去動物園？因為李律師泄露了我對她的評價？還是只因為我時常突然從無休止的網(wǎng)聊中抽身？到最后都會變成這樣，秘密不脛而走，所有人知道了所有事，道歉、挽回當(dāng)然有效，但那不過是一個新循環(huán)的開始。

那天部門聚餐，訂了淮海路上一家粵菜館。我們穿過狹長的走廊，巨型魚缸、水晶燈、花式鮮媚的土耳其地毯——四處是上世紀充滿模仿性的裝飾元素，隆重，而那勉強想湊近富麗的企圖又讓人暗中憐惜。這家餐廳中午特供廣式茶點，頗受歡迎。大廳里人聲鼎沸，多是打扮時髦的老人。每有客戶來，李律師就來此請客，久而久之與經(jīng)理相熟，結(jié)賬會有九五折優(yōu)惠。

此次聚餐是為慶賀專利局的通知。前一日，小菁從前臺送來掛號信，拆件時提心吊膽，好在結(jié)果意外令人欣慰。當(dāng)律師的這幾年，我拆過無數(shù)掛號信。有時我掂量信封，不足幾十克，卻容納了涉及百萬判決的結(jié)論，成敗全不由我們掌控。實際上，律師能做的非常受限，絕非兒時港劇里那樣——你不能隨意站起來，慷慨陳詞，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對激情脫敏了，過于投入的表演只會令人難堪。

“真沒想到，復(fù)審委竟然會裁定缺乏新穎性。一下子就解圍了，客戶省了十萬?！标惵蓭熆鞓窌r便容易放松，筷子剔不干凈乳鴿，干脆用上了手。

“十萬啊，對B公司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崩盥蓭熤M莫如深地笑起來。

“你到底什么意思，對我們笨人最好有話直說?！标惵蓭熼_玩笑。

“少娟，你到底還是年輕。以我之見，負責(zé)這案子的副總并不想贏?！崩盥蓭熣f。

“為什么？”陳律師一愣，僅一轉(zhuǎn)瞬，又頹懈下來，仿佛突然接受了這些復(fù)雜的暗脈?！癇公司這么大，有些明爭暗斗又有什么稀奇呢？”

“小李律師，你怎么看？如果察覺到客戶不想贏，你會故意輸案子嗎？”李律師問我。

當(dāng)時我正對任天時懷有歉疚，飯間說話不多，握著天鵝酥的細頸便走了神。任天時所在之處比我們更靠近北京，裁定通知理應(yīng)更早抵達他。此裁定一出，不止B公司獲利，這個專利所涉的所有訴訟都失去了支點。

“當(dāng)然要努力打贏啊。我們的客戶是公司，又不是某個總，不管怎么樣要保障客戶的權(quán)益。你是個律師啊，怎么能故意輸呢?！币娢也恢耄惵蓭熃由狭嗽?。

我不敢再寫信給任天時。體貼或裝腔作勢，都顯得多余，語言所供應(yīng)的空間只顯得虛情假意。

難道我沒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嗎？當(dāng)我看到他郵件里自相矛盾的措辭、一粒粒模糊但能累積成方向標的瑕疵；當(dāng)我看到他十年前后完全不同的樣子，似乎這十年來，他終于構(gòu)建出一套值得信任的邏輯，用來說服他人與自己，我為什么會選擇視而不見？為什么不懷疑他，還故意說一些吹捧的假話，追求一種縹緲的可能性？當(dāng)任天時收到專利局的通知書時，這些鋪墊也許只能讓他感到背叛——或更模棱兩可的說法，是一次加劇的意外，使他的痛苦更加難以忍耐。

我一邊思忖這些，一邊檢索任天時的博客，本只想看看他是否已知情。

就在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任天時一篇新發(fā)布的博文，《知名作家三三對任天時的肯定：天才終將超越時代》，內(nèi)文是我和他多次來往的郵件。

為了突顯自己，他甚至改動了我郵件的內(nèi)容。一些段落之間，他加入了極為諂媚的夸贊，又虛構(gòu)了一些榮譽。似犄角，看上去與其他部分很不協(xié)調(diào)，讀來更讓我羞恥不已。標題里“知名作家”的頭銜更像是一枚閃光的圖釘，理直氣壯地刺入我的面孔——茫然、虛幻的面孔，久而久之，也未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