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王海雪:?月亮的好運(yùn)氣
一
我回來的這天,看到罕見的猩紅的晚霞。平常這樣的黃昏,都是被大海打散的。我驚訝為何從未注意這里的日落,地方闊綽,歸家的太陽張牙舞爪,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我注視它即將下沉到海那頭的屁股,我確定那是屁股,雖然書上經(jīng)常把它形容成圓盤或者太陽公公的笑臉,但我卻覺得它像一個慢騰騰坐下去的屁股。
這樣的景致是獨(dú)特的。怪不得連鎖酒店這些年像螃蟹那樣爬滿整片海灘。這里沒有真正的春天,氣候輸送的只有整年的熱浪,卻不妨礙北方人把寒冷丟掉,在冬天跨越大半個中國來到這小鎮(zhèn)上,過兩三個月隨心所欲的日子。它的名字也取得好——天堂鎮(zhèn),清朝末期被一名信基督教的官員改的名,沿用至今。這里的教堂早已傾塌,只剩下一堵在戰(zhàn)火中燒得黑不溜秋的墻,人們把它叫作牌坊。久遠(yuǎn)的時間讓它訛傳成貞節(jié)牌坊。
我母親有個怪癖,月圓的前夜,會在那里放上一束并未點(diǎn)著的香,然后來到海邊拜月亮。母親說,我們把月亮的好運(yùn)氣吃到肚子里去,它才一天比一天殘缺。母親的眼神比月光還要溫潤皎潔。后來,我上中學(xué),無意中聽到老師說的牌坊的真正歷史。對于母親月月進(jìn)行的儀式,我突然有一種不適感。我說,媽,你買花可能更合適些。母親僅僅是瞥了我一眼,并未停下手中的動作,說,香是食物,花是點(diǎn)綴,如果一個人無法吃飽穿暖,要花做什么。
現(xiàn)在,我望著霞光萬丈,突然有點(diǎn)期盼月亮快點(diǎn)出來。
一些不合時宜的木雕佇立在海風(fēng)吹拂的岸邊。從前我看到這些礙眼的景象,便有動手砸掉它們的沖動。我踢壞過一些腐爛的木雕,它們在經(jīng)歷一個開幕儀式的熱鬧后,再無人問津。那時,我沉迷于施瓦辛格的《終結(jié)者》,把自己當(dāng)成一名無所不能的終結(jié)者。
陳小宇舉報我踢壞木雕。
他跑到鎮(zhèn)政府,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找,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說。最后,不得不有人出面來到我家,和我母親談?wù)撡r償事宜。
罰了一筆錢。具體數(shù)額多少,母親沒有告訴我。她只是叮囑我,下次破壞公共財物時不要被人逮到。她本該很生氣,但她在廁所里蹲了大概有五分鐘,出來時的面孔不悲不喜。這卻讓我更加擔(dān)憂,因為我不知曉我的對錯。年紀(jì)小,讓我把這些簡單的問題想得復(fù)雜。不過,我并不問,母親摸了摸我的頭,就忙去了。
人在故地,往事如影隨形,這可能是每個人都逃不掉的一種病。我嘆了口氣。
我住在一家豪華酒店的海景客房,淡季,價格便宜。熟人要是看到我,一定會覺得我是一個過于揮霍的姑娘,有家不住,偏偏矯情來住酒店。
母親叫我回家里睡。她已經(jīng)提前翻出被子,洗曬幾天。我卻說,我不喜歡聞跳蚤的味道。我想我是跟母親賭氣。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母親離五十歲還很遙遠(yuǎn),很瘦,喜歡看韓劇,用韓國的護(hù)膚品。她說要不買一床新的蠶絲被?我說不是被子的問題,是我不習(xí)慣。
現(xiàn)在,她吃住都在租住的店里,宅子很少回去照料。她說,邦迎晨,這房子是你的,我是不會管的。在我離開又不給錢讓她維修之后,她就對這房子不聞不問。我只是逢年過節(jié)回來把父親的遺像取下來擦一擦。母親不會出手幫忙,她只是在門口看我的忙碌,倨傲而又飽含蔑視,我不自在,很想知道她眼神里的意義從何而來。但我不會詢問。母親什么都不會說。這似乎是我們母女間無形的默契。
我從景觀陽臺穿過房間,走進(jìn)寬大的浴室,給浴缸放水。想父親的照片是不是又積滿灰,之前離開的時候正對著的窗戶好像忘了關(guān),粉塵會趁著起風(fēng)跑進(jìn)去。我并未想念父親,我更多想念的是他的死。他在一次飯局上喝多了酒,騎著他那輛鈴木王撞到一棵堅硬的樹上,腦出血,死了。后來趕到的醫(yī)生告訴我和母親,我父親應(yīng)該是在幾分鐘之內(nèi)就斷了氣。善良的醫(yī)生想安慰我們,我父親沒遭多少罪。我母親叫蘇潮。
蘇潮很平靜,幾名親戚來幫忙。她幾乎什么都不用做。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收拾衣物,于是起身,沒走幾步就踢到一塊堅硬的東西。她疼得彎下腰尋找那塊罪證——是一塊光滑的頗為碩大的鵝卵石,這塊突然出現(xiàn)的鵝卵石讓她跌到遙遠(yuǎn)的過去。
父親生前的嗜好不是釣魚,而是去河邊撿石頭。他說只有石頭才會順從他,只有石頭才不會反抗他,只有石頭才會保護(hù)他。他攥緊石頭,用異乎尋常的語氣跟蘇潮說。蘇潮覺得他可能會失控把石頭砸向她,這又不是沒有過。
石頭讓蘇潮沉思良久,她覺得當(dāng)一塊石頭并無不好,不僅可以被人寵,關(guān)鍵時刻還可以傷人不傷己。
面對來靈堂吊唁的親朋好友,蘇潮并未感到悲傷,也不覺得失落,她的店鋪只是象征性關(guān)停兩天,第三天又如常營業(yè)。
每天早上剛開始營業(yè)的時候,蘇潮習(xí)慣站在店門口。街上的人不時會往這邊多看幾下。對于一個剛剛死掉丈夫的女人,人們總有幾分窺視的欲望與好奇。蘇潮對人笑,笑過后又覺得不妥,她應(yīng)該莊重一些,嚴(yán)肅一些,最起碼不能隨隨便便對人笑,這是特殊時期。她迅速調(diào)整,擺出一張新鮮出爐的憂郁的臉龐,供人們檢閱。
父親生前的朋友來買東西,偶爾會說一會父親。相比癌癥病人的痛苦,他們覺得父親這樣一了百了的死,說不定是一種幸運(yùn)。蘇潮接納并附和這些同情的話語。那時我不知道因為父親的死,蘇潮的世界廣闊很多,海風(fēng)可以從遙遠(yuǎn)的海灘一直吹到這古老的大街上,吹到她心里面去。
那時我已不算太小,本不該坐給六歲以下孩童玩的搖搖車。那是一輛可愛的車子,托馬斯的火車頭,我坐在里面,手抓方向盤,可沒有幣,蘇潮不給我硬幣,她說我那么高那么胖要把這來錢的機(jī)器壓壞,叫我下來。我沒下,只是坐在那里瞅著街上零星的行人。原來這條街上,隔天一集,自從天堂鎮(zhèn)越來越像一座活色生香的小城市之后,趕集的習(xí)俗不知不覺消失,便沒那么多人。它成了一條步行街。那幾天,我記得我有幻覺,我看到父親的鬼魂靈巧避讓三三兩兩的人,他光腳,穿一條黑色的西褲,赤裸上身,像一個蠻漢,終于走到我面前,惡狠狠地對我說,是蘇潮日日夜夜咒我死,我不得不死。
我回頭朝蘇潮大喊,媽媽,爸爸在這里。蘇潮一言不發(fā),拿起殺蟲劑,在我周邊噴成一個圓,說,不要被夏天的蚊蟲咬出神經(jīng)病。
二
我站在廚房邊,凝望忙活的蘇潮,無論多漂亮的人,踏進(jìn)廚房,都會邋里邋遢。她后腦勺的頭發(fā)亂蓬蓬,抽油煙機(jī)的聲音很大,她抬頭看一眼上面,怕掉下什么油渣到熱鍋里。油煙彌漫在狹窄的廚房里,把她的汗蒸出來。
我仿佛聞到她的身體被油煙熏滿,像被從油里撈出來,有潮濕的光滑,這種光滑是能夠害死人的一種臟。我想,那個男人會喜歡站在廚房里油膩膩的她嗎?
我對這兩人都有難以察覺的恨意。說恨簡單了些,那種感覺比恨更復(fù)雜。
父親去世后的那幾周,天氣異常,連日陰雨讓大地像發(fā)霉的被子。
我在朋友家的天臺上,俯視狹窄的街道,雨水勾勒出的皺紋,讓這街是遍地叢生的老。這讓它在人群的來去中倍顯孤獨(dú)。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條街的孤獨(dú)的。那些老房子的天臺在雨后的早晨積滿灰色的水,順著巨大的石柱小心翼翼地往下,像是一只出籠的老母雞精挑細(xì)選的逃跑路線。可怎么跑也跑不出這漫天遍地的雨水。
父親忌日那天,蘇潮殺了那只招魂雞,雞血被刀工生疏的她搞了一地。雞沒完全斷氣,從她笨拙的手中掙脫,滿院子地跑。蘇潮干脆不追,回到凳子上,等著它流血干凈倒地不起。我望著滿地的血,記起父親奇怪的飲食。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父親最熱衷的就是殺雞,他把雞頭套在自制的塑料水瓶里,鋒利的刀子一割,新鮮的紅就滴落到他準(zhǔn)備好的碗中。父親喜歡喝生雞血。蘇潮不想看這樣惡心恐怖的畫面,都提前跑到一邊去。可父親喜歡喊她,連名帶姓一直叫一直叫,強(qiáng)迫她看著他把那碗血喝下。蘇潮詛咒他會得怪病死掉。他喝得津津有味,說雞血能讓他延年益壽。
我也看過這樣的場面,殘暴、血腥,父親像一頭猛獸,撕咬著他的獵物。他這是在宣告他的成功。我有過惡心,想吐,這種種的感覺都被我壓下去。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我父親是一個喜歡喝生雞血的“怪物”。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吃雞肉。
孤獨(dú)意味著某種寒冷,那寒冷在熱天里更加強(qiáng)烈,像黏人的潮濕,爬入我的身體。我穿上一件能擋紫外線的橘黃色防曬衣,長袖,露出兩只手掌,它們握緊對方,怕彼此消失在巨大的日常里。作為一名剛過十二歲的少女,我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心情。但是,當(dāng)你是我,居高臨下地將對面母嬰店里正在發(fā)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時,會被許多情緒撕裂,于是,孤獨(dú)就從這裂縫里流出來。
男人正在蘇潮的店里,蘇潮,一個漂亮寡婦,靠著收銀臺,身體歪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媚態(tài)。男人坐在一張粉紅色的兒童靠背椅上,顯得比平時高大。蘇潮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絲毫未有夏天的燥氣。她伸出手,男人笑著勾住她的小手指,湊過去親了她一下。那是銀器鋪的老板。
周圍都被目光的悲傷染成一片枯黃。我轉(zhuǎn)動手腕上的銀鐲,將頭瞥向一邊。這手鐲是男人給我打的。他的店鋪傳了好幾代,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終年與銀器為伴的家庭,總有幾分神秘與華麗的氣氛。男人的身上自然不會缺少這種氣質(zhì),這讓他在鎮(zhèn)上有些特立獨(dú)行。蘇潮有特殊的能力,能在人群中辨別出與她內(nèi)心相符的東西,她也是在人群中認(rèn)出這個同類。她成為他店鋪的???。
有一年,蘇潮說要給我打一些鎮(zhèn)邪的銀飾。她帶我去銀器鋪。
十來平方米的小屋塞滿各種東西,最顯眼的是一盞彎彎的小燈,他在燈下,背微微駝,烏黑的頭發(fā)從肩膀上垂下來,半掩著一張全神貫注的臉,然后,他抬起頭,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瞅著我們,笑起來。
蘇潮把我推到他面前,隔著柜子,他輕輕捏住我的手背,拇指與中指變出一個圓,扣住我瘦弱的手腕。我感到一股暖流從手上的毛孔鉆入,往深處游去。他的目光從我的手上移開,跟母親對視,剎那之間,我敏感地察覺到一些東西。
我坐到一張深紅色椅子上,堅實的椅背讓我不至于矮下去,我仿佛置身在一個忽明忽暗的某處,所能看到的是綿綿的無盡,不知曉是什么東西把我?guī)脒@樣的奇幻境界中。
蘇潮定好款式,下定金,走出門,回頭見我還縮在椅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臺子里的一些樣品,催我走。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又朝我笑,他以為我對鐲子滿懷期待,小姑娘誰不喜歡漂亮的零件呢。這些身外物,是身體延伸的部分,能發(fā)光的。他不知道他錯了,我的眼光并未落在那些東西上,而是透過玻璃看到他半截的身體,他圍一個圍兜,正準(zhǔn)備拉絲。
我站起來,慢慢走出去。
當(dāng)我目睹母嬰店里普通卻又讓人郁悶的一切時,我突然明白為何蘇潮會選那家銀器鋪。是的,對于蘇潮與他的傳聞,我一直都在聽著。蘇潮有時會跟我提他,他不過是能夠和蘇潮說上幾句體己話的人,蘇潮將他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蘇潮說我就不教你怎么識別人心了,因為人心都是不足的,善不知有多深,惡也不知有多深。一直到我工作后,才能夠從容回想蘇潮的事情,她必定是經(jīng)歷了很多心靈的歷練,才一步一步成為日后的她。
蘇潮喊我好幾聲,我才回過神。
蘇潮叫我把燒好的菜端到桌上去。這是母嬰店的后院,右側(cè)蓋有兩間平房,蘇潮的飲食起居就在其中一間平房,另外一間是倉庫。就算是以前,我也很少來這里,而是跟父親待在街上的房子里。父親不會下來吃飯,而是帶我到外面的小飯館,隨便要兩個菜,吃完就拉著我到港口散步。我們會走上一個小時,累了父親會在路邊的冷飲車給我買鮮榨芒果汁。他的嗓門粗獷野蠻,他那雙毛茸茸的大手能把打包好的芒果汁全部裹住,像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薄膜。他會沿著海邊走一會,才把芒果汁遞給我,我不敢觸碰那雙可怕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繞開它,費(fèi)盡艱辛才拿到心儀的芒果汁,吸了第一口,第一口是最甜美的味道,沒有什么比得了。如今想到這些事,仿佛那味道還一直停留在那里,永遠(yuǎn)不散。
蘇潮洗干凈手,把圍裙脫掉,來到飯桌邊。我說,媽媽,我是不會祝你新婚快樂的。說完我就后悔了,這不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咨詢師會說出的話。蘇潮犀利的眼神在此刻已將我看透,我并不樂于從事目前的職業(yè)。而且,我很可能是自己的病人。
風(fēng)把聲音吹得顫抖。
三
我回來參加蘇潮即將在一周后舉行的婚禮,一個小小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參加的婚禮,就在港口一家有庭院的民宿里,那是母親的一個朋友開的。
她們將在那里舉行一場聚會,拍一些照片,并且錄制短視頻發(fā)到抖音上。蘇潮剛剛學(xué)會用抖音不久。她說時代在變,我們不能落后于時代。就是這樣不甘人后的想法讓這彈丸之地持續(xù)地容忍她。她似乎有某種智慧,即使是挑戰(zhàn)頑固的傳統(tǒng)與規(guī)則,依然能夠獲得小小的勝利。
這天傍晚,我只吃了幾口飯,便獨(dú)自散步去海邊。我路過那些小巧的酒吧,寧靜的小海灣,淺灘上有零星的人走來走去。海風(fēng)很大,不少人害怕海風(fēng)腐蝕自己那張光彩的臉,都裹著面巾。天似乎一下子黑下來,驅(qū)散了奔跑避雨的人們。
雨像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瞬間而來。雨聲又像吸管,把所有的聲音都吸進(jìn)去,那雨仿若在眼前消失,于耳邊重現(xiàn)。我跑到一家可以遮雨的店鋪。那里只有一名年輕人,隨意坐在椅子上。是銀器鋪里男人的兒子,陳小宇。他租下那片地,出租燒烤爐具。幾乎是同時,他也看到我。他叫,邦迎晨。
他原來叫我迎晨,時隔多年,他重新呼喚難以發(fā)音的名字,對于南方人來說。我想,他曾經(jīng)對我的敵意和某種患難時的親近已然消失,所以,他叫我邦迎晨。名字的叫法重新界定我與他的新關(guān)系。
我昂然坐到他對面,沉默地注視眼前冷冰冰的烤爐。最近天氣陰晴不定,他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對制銀沒有任何興趣,更對自家那古老的店鋪沒有任何想法,他希望過一種現(xiàn)代生活,所以,他和許多天堂鎮(zhèn)青年一樣,選擇港口作為事業(yè)的起點(diǎn)。
我們有過無知的斗爭。
我問他生意如何。他說一般般,夠自己花而已。他看向停在沙灘外面路邊的一輛黑色的大眾車。那是他不久前買的車。他的眼神閃過一絲自豪,這是他自己掙來的,卻很快被日常的抑郁覆蓋。雖然他有晦暗不明的氣色,但是生意還是錘煉他不少,他待人比從前和顏悅色很多,也有了一些可以往來的朋友。他握住拳頭,對我說他沒有以前那么暴力。他注意到我突然緊繃的身體,出于防護(hù)而往后縮的動作,雖然在椅子上的我根本無路可退。但他看出了我們從前相處時我的本能反應(yīng)。
海風(fēng)吹過來,讓我覺得自己的衣裳太單薄。我縮了縮身子。我們避而不談那場婚禮。我確定我們對它的看法很一致。我們只是作為臺下一名普通的觀眾,我們不會過度快樂,也不會過度悲傷。但我們會不約而同想起各自的親人,它讓我們重新梳理自己對感情的看法。在一個依然有著頑固舊俗的地方長大的人,我確信自己在某些方面并不開明,幾乎從未在外地獨(dú)自生活過的陳小宇更是如此。
陳小宇故意長得不像他父親。這是別人評論他外貌時他最喜歡用的詞。有人說他鼻子像,他就把自己的鼻子撞破。然后第二天跑到人家面前連連問,還像不像。別人覺得他瘋了,恨不得馬上躲開他。
陳小宇不住在銀器鋪。獨(dú)居在那里的只有比他還要自由的父親。他覺得工作中的父親不像人類。以前他經(jīng)常走到銀器鋪的窗戶那里,盯著父親抖動的后背,仿佛那一件件精美的銀器撐破后背,從脊柱的兩側(cè)接二連三蹦出來。他有一整套銀制的飯具。那是父親在他周歲時打的,可是成年后的他將這副鬼東西扔進(jìn)大海。他把它們稱作鬼東西,卻又覺得這樣的海葬保住了它們的完好無缺。真是矛盾。
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陳小宇把我找來,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跟著他走上熟悉的街道,穿過銀器鋪旁邊的一條小路,繞到后面,從那扇小窗戶里看到蘇潮和他的父親獨(dú)自呆在那間小小的臥室里,他們不知正在聊什么,蘇潮笑得很開心。我卻感到自己的胸口被擊中,炸成一團(tuán)爆米花,甜美而悲慘。我從沒見過蘇潮臉上有過這種毫無拘束的笑容,那是很罕見的笑,稀有物種。這笑長久地停留在我心中。我慢慢地把自己挪離窗戶,小小的腦袋一片空白。我把那內(nèi)容想了很多年,只是兩名大人在談話。但他們的表情和聲音,是那么入目刺耳。它有水滴石穿的本事,讓我的心口一直疼痛不已。
前些年的某一天,陳小宇打電話給我,蒼老的聲音讓人覺得電話那頭的他是冒牌的。他問我為何他們可以這樣?陳小宇的母親住在街區(qū)的另一頭,在親戚家新開的奶茶店打工。那段時間,她不好受,陳小宇也不好受。臨河而建的那棟房子,給了他跟母親。他把父親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扔到海里去。他的憤怒讓他扔的動靜太大,那段時間正是狠抓環(huán)保的時期,他被抓到局里進(jìn)行再教育。
他破口大罵自己年紀(jì)輕輕卻操蛋的人生。我在電話那端默默聽著,想著他曾經(jīng)的狠勁,我們彼此都有過的生猛之力。當(dāng)我們還小的時候,陳小宇對我說過一句沒有說完的話,你媽媽是一個萬人……我在心里幫他把那臟字補(bǔ)上。然后,我襲擊了他。即使那時不明白那些話到底有多臟,但我見過成年人說這些時的表情。這引發(fā)了我們的戰(zhàn)爭——為各自的父母而戰(zhàn)。
真是可惡的勇敢。我一邊聽一邊想這些舊事。
一個家庭的破裂可以有多種原因,但不能是因為顯眼的愛,這是每個人被封口的理由。
我聽出他語氣里對他父親以及蘇潮的憎恨。我理解他的同時也可憐他。他不像我,很早就想好脫身之道——逃跑。我提前幾年,開始讀自己喜歡的心理書籍,學(xué)習(xí)各種各樣的心理療法,不斷把自己武裝強(qiáng)大,不斷地審視親歷或者聽來的故事,承認(rèn)它們的復(fù)雜與棘手的解決之道。我的心靈不斷翻滾,越來越活躍。我終于憑借自己的努力,考到外地讀心理學(xué)專業(yè)。
陳小宇則以他的方式,倔強(qiáng)離開銀器鋪,工作在海邊,日日夜夜注視海的那一頭,他對于父親多重的想象,被永不停息的海風(fēng)吹爛。
四
回憶有時是非??蓯u的,說明生活是如此乏味,以至于人們不得不用回憶來充實現(xiàn)在的生活。在這碩大的民宿院子里,到處是綠植,蘇潮和陳小宇的父親坐在那張靠背長椅上。民宿的老板坐在他們對面。我和陳小宇分坐在遙遠(yuǎn)的兩端,人們的敘舊掩過水聲。他們說的都是彼此的美好經(jīng)歷,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
陽光從頭頂潑灑下來,曬得人越來越熱,仿佛這里從沒有黑夜,也沒有寒冷。這是早晨接近九點(diǎn)的天氣。他們的談話終于轉(zhuǎn)移到婚禮話題上。原本沉默的我終于被蘇潮詢問意見。
蘇潮希望我能給她這場婚禮出謀劃策,比如是否要買一些鮮花,是否要準(zhǔn)備紅酒,是否要走紅毯,是否需要買一個大蛋糕,讓他們親手切開。她拿著一大杯加冰雪碧,邊喝邊說。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她設(shè)置了一個特殊的環(huán)節(jié),絕對會讓人們大吃一驚。她充滿熱切的渴望,她握住陳小宇父親的手,這雙終日敲敲打打的手并未有任何出眾之處,被蘇潮的黑色指甲襯得很蒼白,它還不適合在人多的地方這么親近。他并不知道蘇潮安排的特殊節(jié)目,即使是他好奇追問,蘇潮仍會守口如瓶。
蘇潮是守得住話的人。小時候她就無數(shù)次告訴我,人是最會遺忘的動物,所以,用不了幾年,所有丑惡的骯臟的正義的善良的不可告人的通通都被拉去時間主持的墳場。她說,我也有秘密,以后我會找一個機(jī)會述說它。她生我時不過十六歲。她跟我說這些時不過二十來歲。你會有機(jī)會知道誰把我從今往后的睡眠砸開,塞進(jìn)無數(shù)的噩夢。她笑得很大聲。小小年紀(jì)的我在一頭霧水之下卻聽出一絲悚然。
蘇潮對父親收藏石頭的癖好很不滿。她當(dāng)著我的面說有一天這些堆積如山的石頭會砸死他。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他坐在他買來的軟椅上,斜眼看蘇潮。許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種仇恨的眼神。仇恨有時會讓人變成啞巴,所有的惡都塞滿胸口,所有想說的話都回流到心里,漸漸把鮮血堵住。父親應(yīng)該是在這樣長期的積郁中才飛車而亡。
蘇潮在外面不是這樣的。她最早在鎮(zhèn)上開一間日雜店,后來,當(dāng)母嬰用品在城里流行時,她就改行開起鎮(zhèn)上第一家母嬰店,率先賣起奶粉。她很擅長跟來客聊天。她告訴她們母乳喂養(yǎng)確實好,但是你真的愿意犧牲身材,讓自己的乳頭堅硬如石痛得死去活來嗎?如果經(jīng)濟(jì)條件可以,還是吃奶粉好,母乳有的奶粉都有了,母乳沒有的,奶粉也都有了。她跟那些新手母親做起朋友,越來越親密。過一陣子,她會將她們拉到一邊,裝作體貼的樣子,跟她們說起悄悄話,你呀,變胖了變丑了老公還喜歡嗎?他們是故意宣傳母乳喂養(yǎng)好,讓你變胖變丑,自己好去尋歡作樂的。說完,她一副智者的表情,仿佛自己無意說了一個近乎玩笑的大實話。接著,她會給她們拿吃的,比如龍眼或者黃皮。在黏糊糊的夏天里吃得手也變得黏糊糊。這黏糊糊的東西仿佛也把她們的友誼粘連得更緊密。蘇潮的生意越來越好。
我則是蘇潮撫養(yǎng)成果的樣板,每天都在店里玩,成為一個活展示。那時的我白白胖胖,她在我身上不僅砸了很多錢,也精心撫養(yǎng)和教育我。不過,有時,她會流露出失望:你怎么那么像你爸,有那么一張丑陋的臉。
當(dāng)我到青春期,開始注重外貌之時,我喜歡上照鏡子。我每天都花很長時間站在鏡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我這張臉。沒有疤痕,只有一些剛剛冒出的小粉刺,鼻子很漂亮,眉毛也很漂亮,我甚至覺得自己長得很像蘇潮,可她為何說我丑呢?我回想父親的端正的五官,不難看。甚至他去世時,也不難看。他死時才二十九歲。
父親去世后那幾天,我照常上學(xué)。只不過穿的衣服都是素色。白衣黑褲,最簡單的穿著,耳朵、脖子、手臂都沒有任何飾品。我藏了編織手串在褲兜里,被跟蹤我的陳小宇奪走了。他抱住我,手往我褲子的口袋摸,我死命地掙扎,還是躲不過。一個人悲傷之時,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jī)。那時的陳小宇善于把握這樣的時機(jī)。
那天下午,我去小賣部買了一個打火機(jī),搬來一些柴火,在擺放自行車的車棚里,找到他的車,點(diǎn)火燒了?;疬€沒來得及燒很旺,就被看守廁所的阿姨發(fā)現(xiàn),提水澆滅。放在陳小宇兩側(cè)的車子被燒到部分,黑乎乎的,仿若光把隱藏的黑暗惡狠狠地挖出來,但并沒有什么損傷,照舊可以在路上活蹦亂跳。
不論男人女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心機(jī)。這是我將來信奉的處世之道。我躲在暗處,看著陳小宇一只腳踩著腳踏,一只腳放在地上使勁地劃拉,助推自行車跑得快一些。學(xué)會了如何應(yīng)對和處理自己的心事。
很久之后,也就是我離開天堂鎮(zhèn)去外地讀書的前一天,陳小宇告訴我,我與他斗來斗去都很可笑。我們只不過把對各自父母的憎恨轉(zhuǎn)移到彼此身上。那時,他已經(jīng)在海邊的一家小酒吧當(dāng)酒保兼調(diào)酒師。他給我調(diào)了一杯激情古巴,杯口撒有一層細(xì)膩的鹽。我覺得他手藝不咋樣,酒很難喝。
那晚夜色把重重?zé)┬氖掳饋?,扔到舞臺上,和快樂的人群一起狂歡。我與陳小宇手拉手,臉貼臉跳了一整夜的舞,流下即將跑路的歡喜的淚水。我知道,無情的人會更快樂。
五
婚禮現(xiàn)場在蘇潮朋友的精心布置下,并非美輪美奐,卻有怡人的舒適。蘇潮穿一件米白色婚紗。她本來想穿純白或正紅,但在她朋友的勸說下,她還是租用這個象征二婚的顏色。
她的妝容把她真實的年齡巧妙隱藏起來。她拿著麥克風(fēng),說自己此刻很幸福,然后開始做簡短的演講,麥克風(fēng)讓她的聲音滿場飛:生活或者日子,只需要你干凈的身體,至于靈魂的骯臟與否,誰在意呢?我就要做那個戳破真相的人……
蘇潮的致辭是一場駭人的災(zāi)難。我在臺下坐立難安。我不知她為何要在這喜氣洋洋的場合,將如此隱秘羞恥的事說出來。我環(huán)顧每個人因吃驚而悚人的神色。除了民宿的老板用一種贊許的眼光給予蘇潮講述的勇氣。我突然猜到,這是她們商量好的。
蘇潮在十五歲時被她的同班同學(xué)性侵,那名同學(xué)就是我逝去的父親。
天堂鎮(zhèn)把這樣的罪過用一場婚姻掩蓋起來,我死去的奶奶和外婆坐在一起用古老而丑陋的方式?jīng)Q定蘇潮的命運(yùn)。她們覺得這是男歡女愛的本能,不摻雜任何的愛與不愛。像她們,結(jié)婚當(dāng)天才第二次見自己的丈夫,哪有愛不愛呢?愛,不存在的。所以蘇潮和我父親,既然有了性,就必然要給它合法的外衣——婚姻。
我記起蘇潮在我面前數(shù)落她們種種的不適。她說時代不同了,人卻還是從前的人。她說外婆原來看起來是多么開明的一個人。一個做生意的人,去過天堂鎮(zhèn)以外的許多地方。外婆作為最受寵的小女兒,年紀(jì)輕輕就坐著船跟著外曾祖父游歷過不少國家,為什么這么殘忍。難道她蘇潮就沒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嗎?我記得蘇潮說這些時的紅眼圈。我說媽媽你要哭了嗎?蘇潮說不是,是太陽太亮,把眼睛照紅了。沒有人告訴她一個女孩應(yīng)該怎么對待自己的身體。但是外婆卻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她的身體不屬于她,而是屬于占有它的第一個男人。這是一個多么荒謬的世界。
站在臺上的蘇潮比我們臺下所有人都高,她在講述時帶有一絲惡意的微笑,仿佛在說,瞧你們那可憎的驚慌失措的神色。突然,即將結(jié)束之時,她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感覺自己不斷出汗,內(nèi)心有巨大的慌亂。我拼命不去想所有可怕的東西,拼命不去想自己的身份。那些清晰記得的事卻如同刀片,片片飛來,直奔我這個靶心。
我理解站在母親身邊的新郎官,因為他的處境幾乎跟我一模一樣。不,我比他更慘一些,我身上有母親的一半基因。
母親把話筒遞給了新郎。新郎接過,他思考了好一會,用很沉穩(wěn)的聲音說,這是一個玩笑。蘇潮喜歡開玩笑,我已經(jīng)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所以不感到意外,你看你們自己,都嚇到了吧?也只有在最親密的親人與朋友面前,她才敢這樣。平常她可是個慫包。雖然我很想批評她,畢竟她講笑話的方式太笨,得不到她想要的效果,你們看看她臉上此刻的失敗就知道了……
新郎突然迸發(fā)出機(jī)智挽救了現(xiàn)場。笑聲率先從新郎那里傳開,接著,是二十來人同時發(fā)出的噓,仿佛所有人同時排尿,那是一種苦尋廁所不得而就地解決后的舒暢。接著,是笑聲,是拒絕相信這樣離奇事件的笑聲,在這片空曠的沙灘上和海風(fēng)廝混一起。
每一件誘人的食物仿佛都有毒。我拿著空盤,遠(yuǎn)離人群,獨(dú)自走到一個角落。這對我來說是一場事故,用不了多久,這場婚禮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笑話,被人們議論,尤其是蘇潮的同代人。那些事只有那些人才能夠耳聞目睹與添油加醋。
如果我把母親所說的事當(dāng)真,那么,她與父親的相處就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我愿意嗎?
陳小宇來到我旁邊,問我是否聽到人們的秘密,他指向某處,那指向沒有目的,只是海的一側(cè),天空的一角。我仍順著指向看過去,四散的人群里,蘇潮正和他的父親站著說話。他們那么容易就接受這新潮的禮儀,是在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天堂鎮(zhèn)租用沙灘舉辦海灘婚禮之后。但是,外表容易抄襲,內(nèi)核終究不同。
陳小宇遞給我一塊裝在包裝袋里的曲奇餅。我說,我媽媽會怎么樣?陳小宇卻說,他們的新婚之夜不容樂觀。男人聊一些東西是勇猛,換到女人的嘴上,是賤貨。我很想扇他,我卻只是把臉別過去,他說的是事實。
……
離開天堂鎮(zhèn)的前一晚,我在寬闊的浴室,把自己的裸體放在酒店潔白的浴缸,溫暖的清水里,想著蘇潮的新婚。頭頂上打下的光讓我的皮膚撒上一層透明的光澤,讓那有些粗糙的皮肉看上去那么光滑美妙。我拍打著水波,濺到臉上。我翹起腿,又放下。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定好時間,閉著眼,等著一會把面膜貼下。水是暖的,經(jīng)血從體內(nèi)流出,很快讓水缸的水漸變。我把面膜從臉上撕掉時,看到自己浸泡在已被染臟的水里。
門鈴恰好響起來。我披上浴袍,走到門栓處,問是誰。門那邊說,是我。
穿睡衣的蘇潮來到我居住的酒店,說要跟我好好聊一聊母女情長。她總是這樣掩飾自己的不快,用一個完美的借口替代。她并未進(jìn)來,只是站在門口,又問我是否相信她說的話。我說不確定。她說他們吵架了,吵得很兇。但她不會為她說的話后悔。當(dāng)真的人會當(dāng)真,當(dāng)作玩笑也無不可。她問能不能跟我睡一晚,我說不,我定的是大床房,只適合我一個人滾來滾去,而且我不習(xí)慣跟任何人睡。何況,你的丈夫正在家里等你。
蘇潮和她的丈夫,我和陳小宇,連續(xù)三天都一起吃晚餐,氣氛并不融洽。蘇潮和她的丈夫有生疏的客氣,那種偽裝的親密被我們的肉眼戳穿,他們還是不肯承認(rèn),覺得一段長久的感情不可能被一段不愉快的演講徹底盜去。他們努力著,無論是肢體還是對話,都跟從前一樣??烧l都明白,沒有什么真的值得去做。
最后的這頓晚餐同樣淡然無味。陳小宇送我回酒店時說,他們會覺得以后的日子都是廢品。如今的陳小宇,只在我面前說真話。
蘇潮平淡地瞪了我一眼,她已經(jīng)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為“玩笑”付出代價。她沿著那一排房間走到電梯口,依我對她的了解,我想她哭了。突然,她又回頭,叫住我,我手握著門把,站住,想聽她還要說什么。她卻說,她來的時候看到月亮又大又圓,她現(xiàn)在要去海邊吃月亮的好運(yùn)氣。我走進(jìn)屋,把門輕輕關(guān)上。
第二天清晨,我取消去宅子給父親清理照片的計劃,把預(yù)約出租車司機(jī)的到達(dá)時間提前,逃離了天堂鎮(zhèn)。我本不該用逃離這樣可悲的形容,但事實本就如此。我在車上想,蘇潮還會像從前那樣有月亮的好運(yùn)氣嗎?
【作者簡介:王海雪,有作品發(fā)表于《鐘山》《十月》《山花》《長江文藝》等雜志,部分作品被轉(zhuǎn)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