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5期|王方晨:此刻天長(節(jié)選)
王方晨,山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老大》《公敵》《芬芳錄》《背后》《老實街》《花局》,作品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雞叫》等,共計8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及文學(xué)選刊,并譯介為多國文字。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齊魯文學(xué)獎、泰山文藝獎等。
編輯推介:
“刻者”米旺從南方落寞歸鄉(xiāng)后,重拾刻章手藝,被晴雪齋老鄭說“眼里有鏨子”,這是一種心無旁騖的藝術(shù)姿態(tài),而經(jīng)歷了包村女干部小管帶給他的內(nèi)心動蕩之后,米旺再次刻章,“眼里再無鏨子”,卻有了溫潤的生活氣息。小說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敘述中,將漫長歲月中“此刻”的發(fā)生精準捕捉,又“擲還”于漫長歲月中,像一滴浪花回歸大海,一種悠長而又悵惘的詩意便彌漫文中;小說中的人物互為觀察者,又互為被觀察者,轉(zhuǎn)換自然,渾然一體,辭已盡而意無窮。
此刻天長(節(jié)選)
王方晨
刻者米旺的歸來,把一條路都踩老了。
首次走進人們視野的米旺,是一具淋過雨的空紙殼。不見了十幾年前熟稔的行頭:一條褡褳似的藍布袋,里面裝了全套刻章工具。每逢集日,都要趕去塔鎮(zhèn)給人刻章的。
日日行立于東三條,何曾去想一條路的歷史?眼看這天涯倦客臨近,人們驀地想到腳下的路竟如此古老,盡管滿眼都是時新的事物。
所謂古道西風(fēng)瘦馬,一條踩踏了千百年的路,不得不“龍鐘”了,更因浮塵不起,衰草連天,而有了寂寥透骨的意思。
道路盡頭,就是這塊土地的中心——塔鎮(zhèn)。其實僅在近些年,它才是筆直的,也只有到了極度擴張后的塔鎮(zhèn),才叫東三條。又因直通村里,村莊好像隨之另有了同樣的名字。當年,沿著這條路,米旺走向塔鎮(zhèn),又從塔鎮(zhèn)輾轉(zhuǎn)去了外面的大世界。
看他歸來,人皆暗嘆,這下古天定有伴了。
“龍簾高卷紫金鉤!”
古天定是個喜唱夯歌的老光棍,恓惶了一生。村里早要把他送往敬老院安度晚年,他戀村,不去。
十幾年前米旺招贅在南方。孤身而歸后,對人沒避諱。老婆跟了別人,給他一筆錢就打發(fā)了。這筆錢是多少,人們不清楚,但知他做過股票。若非世界性金融危機,還會做下去。也就是說,闊過。問他何不做些實在的,他說不光他做股票,岳父全家都做,小舅子浙財大畢業(yè),在證券公司工作,他就是讓他們給拉進去的。
拿著前妻給的那筆錢,游山玩水大半載,回來時估計所剩無幾。在他屋里,沒一件值錢的東西。等他把一張桌子搬到東三條,才知道這就是他的鎮(zhèn)宅之寶。
桌子有了年歲,是他在金鄉(xiāng)一中讀書時自備的課桌。三合板桌面,鑄鐵的四條腿,放在地上倒還穩(wěn)當。顯然是要重操舊業(yè)。幾天前,他從塔鎮(zhèn)新買了刻章工具。
生意蕭條的。頭一天,租種他田地的堂哥幫襯,請他刻了齋號。接連兩天沒開張。已有的就有了,未有的還沒想起需要章子。有時他在街上坐一上午,有時坐一下午,收攤就把課桌搬回。
搬課桌不便行走,他就那樣像個跛腳,斜著身,一趔一趔地走回家去。這個精瘦的人,衣著整潔,頭發(fā)不長不短,神氣清清淡淡的。誰承想當代農(nóng)村還會有人這樣生活?他就是另一版本的古天定。
跟古天定不同的,灑掃庭除,比女人更細致。換個人,面對一無長物的家,都會夜不安枕。
世上拼死累活的人不鮮見。堂哥米大川辛苦耕種自家的田還不夠,又攬了他的那份,一有閑,就出門販賣。啥掙錢做啥,苦累全不計較。但在他的家里,空氣都是財富,自然取之無盡。
不愧是闊過的人!一顆章子能刻多半天,說他認真,不如說他只是要找到一件事做??陶率召M,單為了讓人安心。
看他刻章,能把人看迷了。
看迷了就忘了去做事。
被人一驚,像醒了大夢。
再一看,他自己還迷著呢。不去把名字寫在印石上,就那樣久久盯著印石看,人會想到他將驟縮而入。
終于動手,也是慢慢、慢慢、慢慢去刻,要從那字跡里挖出什么似的??毯昧?,恍惚覺得一縷白光,“嗖”,從那章子里飛出來。那就是靈魂回到了身上。
但他簡直就是東三條的難題。他不像八下村一個叫立民的苦人,外出三年,成了獨臂。享過福、上過五臺山、給村里爹娘帶來過榮耀,都是事實。住的雖舊,卻還牢固,是當年他父母給蓋的婚房。四大間,前出廈。院里砌個長方形花壇,爬了苔。壇中兩株老月季,長成了樹,繁花壓彎了青枝。左看右看,都難叫窮相。
唯一看不過的,缺女人。
年紀四十上下,沒女人會很憋。拐彎抹角問他,要不要再娶,找什么樣的,他像不感興趣,使得人亂想,該不會被女人傷了吧。
村里年輕的書記小甲,時時發(fā)愁,愁的是怎樣讓米旺過上紅火的好日子,能像每戶村民,屋里屋外塞得滿滿的,最好再配輛小轎車。
憑村集體實力,可把他養(yǎng)起來,但他年輕,不符合被養(yǎng)標準。小甲要做的,暫且就是不停讓他刻章子。陰刻、陽刻,壽山石、大理石,篆體、宋體,刻了一堆。起先還只刻名字,后來想起什么好詞、佳句,也讓他刻。米大川喜書法,擅寫對聯(lián),給自己起齋號,小甲也弄了一個,很顯學(xué)問,叫做“抱樸齋”。
東三條最喜看米旺刻章的,就數(shù)小甲。要找他,十有八九站在米旺的攤子旁,一臉著迷的樣子。他的靈魂往章子里去,好像比米旺還要深,說話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
“晴雪齋的老鄭我認識。他答應(yīng)給我尋一枚上好的田黃。到時候請你給我刻個‘見素’,跟‘抱樸’湊一對兒?!?/p>
米旺像根古柏,身子紋絲不動。
噌、噌、噌,極細、極低、極短促而又極清晰的聲音,從刻刀上發(fā)出來,聽到耳朵里,麻酥酥的。
小甲不說了,只用耳朵聽。
“我有個創(chuàng)意,割塊泰山石,刻幾個時新的字……”他又說。
米旺無聲地看他一眼,他就把話咽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沒別的意思。一個字這么大,恐怕得刻上半個月……”他比劃著。
工作結(jié)束,米旺蘸了印泥,慢慢在一個專用的本子上按了幾個,紅彤彤的,煞是打眼。主顧不在現(xiàn)場,他就收攤子,等主顧去家里拿。搬了課桌沒走兩步,不想一個女人突然沖出路旁的院門。
“米旺,桌子放下!”女人脫口喝道。
小甲一愣。沒看錯,女人垂著眼皮。
女人挺高了胸,梗著脖子,沖到米旺跟前,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課桌。
“就放在過道好了?!迸苏f。
米旺腳下的道路通往池塘邊的住宅,是修整過的,但轉(zhuǎn)眼過去幾年,沒人想到他本不必把課桌搬來搬去。
一時間,小甲就像做錯了事。那女人麻利地把課桌給搬進院門,放下后就站在門口,朝著街,笑微微的,情緒好像已平復(fù),但還是垂著眼皮。
米旺停了停,以他不變的步伐,向他家走去了。
“刻上‘當代桃源’幾個字,”小甲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繼續(xù)說,“弄一底座,往街口那么一蹾,就是東三條獨一無二的標記?!?/p>
“哈哈哈!”那女人猛地大笑起來,笑聲響徹東三條。當然,小甲不知她為什么笑。他很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女人才收了聲,臉色紅撲撲的,雙目像閃著細碎的鉆石一樣的淚花。不得不說,此刻女人很美,但過去村里人從沒覺得她美。小甲有些不敢直視。那陣清脆響亮的笑聲所包含的意味,他還沒來得及細想。
回到家里,小甲暗愧。這么多年,自己究竟給米旺做過什么?幾個月前,鎮(zhèn)上給村里派駐了幫扶干部,就是那個笑聲讓他招架不住的女人小管。
看來,他是要跟小管合計合計了。
村里安排小管住了張新良家。戶主一兒一女俱在外地求學(xué),平時家里就剩夫婦倆。之前小管基本沒跟米旺搭過話。小管常去看望古天定。小管一來東三條,古天定家就干凈了,身上也齊整了。
不少人攛掇古天定退了“五保”。他要是貧困戶,小管對他這么照顧,可以當作一項幫扶成績。小管聽到風(fēng)聲,就對古天定說:“您老可不要放心上。要真放不下,就給我唱段夯歌。我喜聽?!惫盘於ㄗ扉]得像上了鎖。
就像小管不在跟前,古天定會忍不住吼上一嗓子夯歌,米旺不在跟前,小管也是個蠻開朗的女人。聽她站在張新良院門口縱聲大笑,憋了很久似的。
第二天上午米旺沒上街,下午才來。小管看見了,風(fēng)一般,立馬給他把課桌搬到街上,然后對他說:“給我刻個章子吧,我叫管曉蔻。主管的‘管’,拂曉的‘曉’,豆蔻的‘蔻’?!辈坏人饝?yīng),又說,“我得回鎮(zhèn)上一趟,后天我來取?!?/p>
搬桌子、說話,瞬息間完成。好像話一落地,人就沒影兒了。
“龍簾高卷紫金鉤……”
蒼空下,遠遠傳來古天定寥寞的夯歌。
小管這章子,別說后天,后年也刻不出。米旺先看空氣,再挑印石,然后對著印石看。等他慢慢拿起刻刀,就是臘月里了。
果然,他這一天似乎什么也沒做,古柏一樣沉默著。
后天轉(zhuǎn)眼就到,小管沒出現(xiàn)。
差不多在第五天,小管才從鎮(zhèn)上來。這回開車來的。把車往張新良家院門口一停,拎上東西先去古天定家。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她簡直像個無比健康的母親,乳房鼓脹,似乎渾身散發(fā)出動人的乳香。就不怪古天定一見她進門,那張蒼老的臉,立時布滿柔和的神情,賽過乖孩子。給古天定做好飯,一住沒住,又風(fēng)火火去了米旺家。
“米旺大哥!”一到院門外,就分外悠揚地喊,“我來取章子了?!?/p>
好像到了這一天,東三條的人才看清楚,小管身上滾圓,胳膊、腿、胸脯、小腰,有什么東西,撲棱棱要從里面掙破出來。她要是植物,就汁液充盈,可以結(jié)出最為飽滿、芳香、光亮的果實,比如金燦燦的玉米。而她是年輕女人,就可想而知了。
事實上,她幾乎沒去聽米旺告訴她章子刻沒刻,就在他家四處走動起來。很符合一個女干部形象,熱情親切,關(guān)心群眾。等她面帶微笑,快速而入心地把他家旮旮旯旯都查看過,才往他跟前一坐,跟他拉起家常。
米旺家里有了兩個人,但還是很空。
米旺家里傳出來的,只有小管的聲音。米旺像在當街刻章一樣,在小管跟前保持沉默。你要他邊刻章,邊跟人閑聊,那不可能。哪怕“嗯”一聲,也是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聽不到米旺說話,就會覺得他在趕著給小管刻章。因誤了期約,刀下必加功夫。
親眼看了才知道,米旺手上什么也沒有。小管傾長了脖頸。她坐的位置,恰有一束陽光打過去,讓她面若銀盆。那姿勢格外動人,就像臂下的襯衣撩了起來,大腿根放了一兒,左肘彎承了嬌兒的頭。
不用多看,沉寂的記憶也會被喚起:乳香濃郁而輕盈,充溢整個宇宙,可愛的生命便占了中心。奶水溫暖潔白,汩汩不絕,流入嬌嫩的喉嚨。同樣嬌嫩的小手,摸著渾圓的豐乳,一時也離不開的,而那慈母則一直輕輕撫弄愛子近于透明的小耳垂,似乎哺乳所得的幸福,莫過于此了。
何止是空,一切都已消遁,房屋、院子,連同那兩株老月季,天底下只剩了小管和米旺。
走出米旺家的小管,脖頸還抻著,但愜意了一臉,就像是聽過了古天定的夯歌,兩肋生了雙翼。
不回張新良家,直奔村委會,迎面碰到小甲,不由愣了愣。小甲也愣了愣??吹贸鲭p方都覺得有話說,一時竟說不出來。
顯然小管是倏地改變主意的。
“你以為米旺是石匠!”小管半調(diào)侃半認真地說。
小甲赧然撓頭。兩人竟就此分道而去。
過幾天小管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小甲書記。東三條艷陽高照,微風(fēng)和煦,有大黃杏子味,但誰都覺得小管和小甲這兩人很怪。
米旺刻章的時候,小甲不來瞧了,小管也只在張新良家里,跟女主人朗聲說笑。米旺收工而回,他們卻又幾乎同時站到街頭,明顯是在主動躲避,各自默默地東看西看,風(fēng)水先生似的。
從北邊來了個“草把子”。到了近前,看出是人,卻是跛子,穿的灰褐對襟大褂,腳下一雙黑布鞋,頭上一團爛草似的黃毛,扎了個核桃大的團髻,望之不凡。
早有人對米旺叫一聲:“生意上門了!”
米旺頭也不抬,而那人也在二十步遠的地方駐了腳。微風(fēng)吹不起他的衣衫,使他更像個枯槁的草把子。明明是站在東三條,站在路旁屋影、樹影之間,卻像退去了。
退去了哪里?不是地下,亦非垣堵后,是光陰里,逝去的古老光陰的深處。就像米旺當初遠道而歸之時,腳下的一條路,像黃土、空氣、星辰一樣古老。而他臉上隨之發(fā)暗,馳掠過古老斑駁的云影。
街上除了刻章子的聲音,就聽不到什么了。那種不尋常的靜寂,驚動了張新良院子里的小管。小管無聲現(xiàn)身院門口。此情此景,似乎最適合每個人都屏息靜氣。
“老鄭!”一聲呼叫忽起,差不多使人著惱。小甲從前街口快步走來,“怎不打個電話,好去接你?!笨跉庀衤裨埂?/p>
“草把子”緩過神,雖跟小甲握了手,卻不寒暄,示意他同走到街旁,目光還在窺著米旺。兩人交頭接耳。他聲音很低的,還是被街上的人聽到了。
“瞧,眼里有把鏨子?!?/p>
課桌后的米旺,身子照舊像截古柏,一動不動。一時間,人們但覺石沫飛濺,砉然向然,如同印石上起了團團大霧。
回頭急尋那“草把子”,見小甲正引著他往家走。驀地想起來,“草把子”行姿哪里不對,原來一只袖筒是向身后飄搖著的。每走一步,空幻的袖筒都會落下來,在他錯動的腰胯上碰觸一下,疲軟無力,竟像挑逗。
斜倚住張新良家院門的小管似笑非笑,不易覺察地一撇嘴。
當天下午,米旺就被“請”了。這卻是小甲的功勞。米旺被“請”入伙,即將成為晴雪齋的社員。齋主老鄭,本縣最知名的篆刻藝術(shù)家。老鄭說米旺厲害,那就是真厲害。
世上高人,多有不全。老鄭既跛,又獨臂,具備高人的外在條件。
高人眼毒,一眼入骨。
小甲專程給老鄭帶去一堆印章,讓他給“瞧瞧”。一瞧就不得了。必得要見一面,必得使見面不尋常,也便一瘸一拐徒步而來。
果然,分明是用目光在刻。
沒有高聲,是不想冒昧驚動。
小甲帶獨臂老鄭去家里吃了午飯。酒過三杯,見他一會兒臉沉似憂,一會兒又無端端大歡喜,將一顆爛草似的頭,撓得咯吱響。難為他跛腳,竟忽地跨到門外,飛也似的。抬頭望蒼空,如望時辰。小甲有求于他,處處賠小心。臨出門,又要酒。小甲暗咬牙,拿出家中珍藏的唯一一瓶云門陳釀給他。他還挺明白知禮,說聲“暫借”。
到了米旺家,不語。小甲遂對米旺介紹了來人身份,又直言相告,入了晴雪齋,印章是另一個價。從晴雪齋出的印,貴的上萬。他不讓多說,獨臂瀟灑一揖,一句話見出一個坦誠的人。
“恐米兄瞧鄭某不起,鄭某便在米兄跟前獻個丑。”
用的自然是米旺的家伙。小甲的好奇心也讓他大大勾起。他一個獨臂怎使刻刀?門口也聚了人,俱各好奇。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半尺不足、快磨禿的舊刻刀,卻如持了鋒利的長劍短鋏。飛舞滿空之象,呼之欲出。隨手捻了一印石,勿論壽山、廣綠、雞血,況且也沒怎好的,往木凳上一放,就屈身刻將起來。印石竟渾如焊牢在那里,而他頭上核桃大的團髻,不知怎的就散了,如起了黃煙。
小甲看傻了眼。當此境,正所謂“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只是寂天寞地”。
恍惚頃刻間,他就將章子弄好了,直了腰,舒了獨臂,輕吁一口氣。小甲離得近,看出來刻的二字,喚作“忘筌”。人們不知他將說出怎樣的江湖黑話來,他卻只是輕淺一笑,遞章子給米旺。
“將就看吧?!?/p>
米旺是接了,誰都相信米旺不會瞧一瞧的。
用不著了。
小甲在旁早早露出了勝利的笑容,像得了百倍的云門。
后來人們斷定,米旺未當場答應(yīng)入社,原因出在小管身上。小管來看熱鬧倒罷,一關(guān)鍵她的那個神情,讓人捉摸不透;二關(guān)鍵那氣勢,以滾圓的身子排開眾人,猶如乘風(fēng)破浪,不可阻擋,立在人們最前面,又不作聲。
米旺可就什么也不說了。
老鄭獨臂刻章的場面是很讓人回味的。那時候,他是一條胳膊,卻像有無數(shù)胳膊。無數(shù)胳膊使力在同一把刻刀上。
常言道:“獨膀子打拳——露一手。”老鄭露的,可不是一手。這樣的人都視米旺為奇,可知米旺造詣。
直到老鄭徒步離去,眾人才似乎緩過神。
小甲驀地想起,竟未提出開車送老鄭一送。跛腳行路,那個難。頭一低,看見“忘筌”不知怎么到了自己手中。心頭頓掣一道光。好個“忘筌”!醍醐灌頂也似,兩眼直勾勾,回了家。其余人等多有返回原地的。
看米旺,那是越看越不一般。管他真假,先搶了印石去。這一兩天內(nèi),有說要刻名,有說要刻號,唯恐輪不到自己。米旺不說答應(yīng),也不說不答應(yīng)。
不一般的人怎么著都對。
米旺反而不上街了。人們遐想,沒人時他會像老和尚一樣參禪打坐,以捕獲新的在篆刻藝術(shù)上的靈悟。小管的章子還沒刻呢,人們不用急。不過,對他不入晴雪齋,多數(shù)人表示遺憾。
舊話重提,從晴雪齋出去的印章,售價一萬。據(jù)說縣城里辦事送禮,一枚晴雪齋章子就解決。老鄭這么看重你,想必價碼更高。
“聽他瞎說。”米旺笑道。
不閑聊了,出去走走。去到池塘邊坐坐。只半塘水,生了高高的水草。陽光照進去,水光從草叢中反射出來。啾唧啾唧的,不知什么鳥,藏在那里叫。
從池塘邊走開,又去村里走。碰到老人就站住說會兒話。要不就去野外。野外更有看頭了,一條溝一道壑的,有莊稼地,有果園、蔬菜大棚,時而整齊,時而錯落。那些莊稼,他還都認得。有人在地頭點種了花草,都是最樸素的。他認出米大川的地了。地里種了那種辣死人的朝天椒,密密麻麻,像伸著無數(shù)綠色的小手指。
晴空萬里,罩著這一切。
有一天,他搭乘別人的車出了村。有人猜他要去會老鄭。像多少年前一樣,刻章暫時還養(yǎng)活不了他。那筆數(shù)目不明的分手費,終有花盡之時。入伙晴雪齋,到底是條好生路。幾天過去,他這是通了。
等他回來,一問,果真是去了縣城,卻是探望一個老師。
人們方大悟。誰的本事都非天生,人間米旺也會有個師傅。不是神仙,不是老道,是他在一中讀書時的美術(shù)老師。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受了啟蒙的米旺,達到如今令晴雪齋主折服的技藝,是靠自己的鉆研摸索。不是米旺沒提過這個老師,也不是第一次看望他,是人們從沒認真想到這上面。
“侯老師快七十歲了吧?!?/p>
“哪呢!屬猴的,七十八了。”
“身子硬朗?”
“可不?!泵淄窀H切了。
從一個街口踅出個女人來。是小管。其實是先看到一張飄動的白紙。
小管小心地捏著兩個紙角,想必墨跡未干。到了近前,果真是新寫的一副對子。字很黑,猶存墨香,有漆光。
米旺留心一瞥,認出是個五言短對:“道高人不識,地遠心自閑。”
“大川寫的?”有人問。
“嗯?!毙」苄χ攸c頭。不多說,繼續(xù)往前走。
“大川還真有兩下子哎?!?/p>
小管走了過去。感覺她的身子在跟那短對一起飄。不知有幾人看出來,她的臉龐有些消瘦了。一轉(zhuǎn)頭,見米旺也已走開。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