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牽掛
她留下的照片不多,關(guān)于她,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張溫馨動人的合影:年輕秀美的母親平靜地坐在藤椅上,輕托著一位孩子的小手,透出淡淡的祥和——如同這世間每一對幸福的母子,整個畫面彌漫著暖人身心的甜蜜氛圍。
照片中稚氣可愛的孩子名叫寧兒,那時他才一歲零三個月。寧兒不會想到,這張照片是他和母親骨肉分離前的最后合影。從此,母子生死兩茫茫,一別成永訣。二十年后,他終于收到了母親留給他的最后家書:
“寧兒,母親對于你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母親因為堅決地做了反滿抗日的斗爭,今天已經(jīng)到了犧牲的前夕了!母親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希望你,寧兒??!趕快成人,來安慰你地下的母親?!?/p>
寧兒的母親名叫李坤泰。另外,她還有一個更為人們所熟知的化名——趙一曼。
今天,重新走近趙一曼,我依然很難把這位清秀美麗的川妹子,同那位紅槍白馬的女英雄聯(lián)系起來。在無數(shù)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中,趙一曼的身份總給人以強烈的反差:她是柔腸百結(jié)的母親,又是馳騁沙場的戰(zhàn)士;她是重傷被俘的弱女子,又是鋼筋鐵骨的革命者……
從1935年11月受傷被捕,到1936年8月英勇犧牲,這短短九個月,是趙一曼人生中最悲壯英勇的九個月。直到今天,但凡見過趙一曼女士照片的人,都很難想象如此一位清秀柔弱的四川女子,到底如何挺過了敵人那些聞所未聞的酷刑?
從最開始的汽油灌、皮鞭抽、烙鐵燙,加碼為扎鐵簽、剝肋骨,甚至動用殘忍的“秘密武器”——電刑,日本人對趙一曼的刑訊折磨不斷升級,用盡了各種酷刑。直到今天,閱讀那些趙一曼被日寇刑訊的檔案記錄,依舊令人壓抑痛苦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即便已經(jīng)遍體鱗傷,趙一曼仍展現(xiàn)出一種令敵人膽寒的力量。連審訊她的日本人大野泰治也被嚇住了:“她從容地抬起頭看著我,看見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兩步?!?/p>
接連幾天的審問,大野泰治毫無所得,他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獸,用馬鞭子抽打趙一曼左腕的傷口,用鞭梢狠戳趙一曼腿部傷處……趙一曼疼痛難忍,昏迷過去好幾次,敵人以為這下該開口了。不料,醒來后趙一曼義正詞嚴地控訴:“我是中國人,日本侵略中國以來的行動,不是幾句話所能道盡的……中國人反抗這樣的日軍,難道還用得著解釋嗎?我們中國人除了抗戰(zhàn)外,別無出路。”
后來坐在戰(zhàn)犯席的大野泰治供述道:“她那種激憤之情,在我看來簡直不像個身負重傷的人。她對日本軍固然很義憤,但講得有條有理,使人一聽就懂……我不知不覺地成了她的宣傳對象了。”
但在當時,日本人的報告中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在對趙一曼施加長時間高強度的電刑后,“趙一曼女士仍沒招供,確屬罕見,已不能從醫(yī)學生理上解釋”。
1935年末,因趙一曼腿部的傷口潰爛嚴重,已危及生命,敵人便將她轉(zhuǎn)移到哈爾濱市立醫(yī)院外科一病區(qū)進行監(jiān)視治療,由偽警察24小時看守。
一個叫董憲勛的新警察負責看守趙一曼,不久敵人又派來一個17歲的見習女護士韓勇義。趙一曼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這兩個年輕人盡管暫時屈身于敵人的統(tǒng)治之下,但都有著一顆愛國心。只要愛國,就是自己的同胞;而對同胞最好的愛,就是真誠的感召。她像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愛護著他們,經(jīng)常給他們講抗日故事。這些故事如同陽光,散發(fā)溫暖、驅(qū)除黑暗。最終,董憲勛和韓勇義下定決心:不再委身敵巢,要幫助趙一曼逃離虎口、走向光明。
韓勇義幫趙一曼逃去的目的地是賓縣三區(qū),那里是抗日聯(lián)軍經(jīng)常活動的地方。韓勇義賣了自己的兩個金戒指和兩件大衣,得錢60元充作經(jīng)費。董憲勛則找人做了一頂小轎,用來抬趙一曼。
他們在1936年6月28日晚上的一場大雨中,成功把趙一曼從醫(yī)院背了出來。三人先是乘著雇來的小汽車,然后又把傷重不能行走的趙一曼轉(zhuǎn)入轎子,最后輪流背著她,一路逃向抗聯(lián)的游擊區(qū)。
然而,就在距離日偽最后封鎖線只有20公里的時候,他們被敵人追上了,趙一曼再次落入敵手。
這次營救行動雖然功敗垂成,卻給敵人以極大震撼。他們對趙一曼進行革命宣傳的能力非常驚嘆,竟對照反省起自己陣營的不足來:“回顧趙一曼等逃走的事件,使我們要加以考慮的是:關(guān)于撲滅共產(chǎn)主義和抗日思想的宣傳工作,以前實在是有只講理論或流于形式,因而有改進的必要……”
實際上,趙一曼隨機應變地欺騙了敵人,一直沒有吐露半點黨的秘密。她態(tài)度坦然地編造情況,從容應對敵人的審問。即使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遺書中也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姓名叫李坤泰,而是延續(xù)了在審訊中編造的口供。她細心地虛構(gòu)口供是為了保護抗聯(lián)組織,也是防止敵人對親人的追捕和迫害……
趙一曼總習慣把所有苦難一肩挑起來。和她一同被捕的還有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16歲的楊桂蘭。趙一曼不愿讓她這么小的年紀就遭受敵人的折磨,她暗中叮囑楊桂蘭編造假口供,就說是來伺候趙一曼養(yǎng)傷的,其他一切都不知道。由于趙一曼千方百計地保護,小楊被敵人關(guān)押了二十八天后,得以釋放回家。
而在第二次被捕后,趙一曼又把越獄的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一口咬定是自己用重金賄賂了董憲勛和韓勇義。后來敵人審問韓勇義和董憲勛,施電刑,上大掛,用炭火燒韓勇義的臉和背,問她為什么幫助趙一曼逃跑。她堅定地說:“我期待著將來的抗日戰(zhàn)線得到擴大、把日本人從東北驅(qū)逐出去……”最終因趙一曼的竭力開脫,韓勇義被判四個月徒刑,最后釋放出獄。這位勇敢的女性雖然被酷刑摧垮了身體,后來年僅29歲就病逝,但她自始至終都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費盡心機的日寇最終意識到,他們對趙一曼施加的種種酷刑都是徒勞。敵人終于絕望,他們決定將趙一曼押回珠河,要用她的鮮血恐嚇當?shù)乜谷杖罕姟?/p>
直到她最后犧牲,日寇也沒弄清趙一曼的真實情況,審訊檔案僅記錄趙一曼自稱“湄州人”。日本人不會明白,在趙一曼的家鄉(xiāng)四川宜賓,小孩遇到倒霉事,會自嘲“走湄州”了。受盡酷刑的趙一曼竟然用一個嘲弄輕松的玩笑,回擊了日本人。
1936年8月2日凌晨,趙一曼被押上去珠河的火車。生命最后的時刻來臨,趙一曼更加從容鎮(zhèn)定。這個世上,兒子是她最后的牽掛。從哈爾濱乘火車押往珠河的途中,趙一曼從看守那兒要來紙和筆,在晃動得很厲害的車廂里,開始一筆一畫寫下那封給兒子最后的遺書……
這舐犢情深的母愛遺書,這牽腸掛肚的最后叮囑,是泣血深沉的人間至愛,更是寄望來者的殷殷重托。今天,這封感人肺腑的紅色家書早已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回響在趙一曼浴血戰(zhàn)斗過的白山黑水,回響在神州大地的瑯瑯書聲中,激蕩著一代代中國人的心靈,煥發(fā)出一個民族英勇奮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