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安慶:?父親之約
施小淑遠遠地看到了那家餃子館。父親已經(jīng)在樓上等,看到她時站起來朝她揮手,父親的手里夾著煙,煙冒著氣,朝她揮罷手又吸了一口,一股新氣冒出來,父親的臉有些模糊??ㄗR窗,她朝窗口望過去,窗外是密集的樹和街上的人流。
來之前,她預(yù)想著父親會和自己說什么,想象著和父親可能交集的話題。父親為什么會忽然約她?這些年和父親見面說話越來越少了,父親打電話時她有些意外,父親說,我們一起吃頓飯吧。接著以一種商量的語氣問她是否有時間,等待著她的答復(fù)。她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父親的謙卑讓她感到愧疚,這些年自己和父親疏遠了。菜上來后,父親從身旁的小包里掏出一瓶半斤裝的白酒,朝她晃晃,說,這種酒我喝很多年了,你該記得吧?父親把自己的杯倒?jié)M,給她也倒了一杯,那種透明的杯,杯體上釉著一朵蘭草。她聞到一股酒香,她對酒的記憶已經(jīng)朦朧了。父親舉起杯說,陪爸喝點吧,聲音很低。她舉起杯,放到唇邊,讓那種酒香順著薄薄的嘴唇滲入味覺。她聽見對面哧溜一聲,父親喝酒好像很過癮,酒杯慢慢放下,捏杯的手充滿了滄桑。
餃子館里的座位挺多,一般不會客滿到要攆客人騰地方,他們從容地坐著,慢慢地吃菜、喝酒,慢慢地吃著餃子。父親怕店老板不耐煩,主動對老板說,不行我們可以加延時費啊。店老板說,沒有,沒有,哪里的話。反而吩咐服務(wù)員給我們再端上兩碗新鮮的餃子湯。其實,直到離開,施小淑回憶不起來父親究竟和她說了什么,說過什么事兒。兩個小時就那樣過去了,整個過程就是父女倆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飯。臨走時,父親說,小淑,爸有時間還約你啊。施小淑點點頭,嗯,我有機會也請爸。父親說,其實就是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施小淑站著,看著父親打了車,那輛車很快就看不見了。
施小淑的家在文化路中間偏南一點的一個小區(qū)。大凡每一個城市都有一條文化路,而且都在老城區(qū),和一個城市的文化底蘊有關(guān)。旗城的文化路上曾經(jīng)有旗城最早的師范學(xué)校,藝術(shù)學(xué)校,商校,體校,體育館,小劇院等。那些老牌的學(xué)校為旗城帶來過很多的聲譽。改革開放,老牌的學(xué)校合并搬到了新校區(qū),沒能合并的慢慢地就被淘汰了。但留下的東西搬不走,文化路已經(jīng)被熏得很深,那些酒吧、茶社、舊書店、小吃店、咖啡館、音像店、戲劇茶座還在,一到夜晚文化路五彩繽紛,有些仿古,有些嫵媚。施小淑他們家所在小區(qū),離音像店近,一到夜晚聽到最多的依然是音樂聲,只是聲音壓低了些,不小心那些音樂就會灌到耳朵里。施小淑聽得最多的是薩克斯曲《回家》,每天閉店前悠揚夾著抑郁的音樂聲就會響起來,好像是夜店的關(guān)門號,文化路的喧囂慢慢安靜。施小淑曾經(jīng)在一個夜晚抓著門框,久久地朝門外望,身后是母親幽怨的身影。樂聲漸漸地沉下去,那個晚上父親到底沒有回家。從那一年,父親越來越遠離了文化路,很少再回那兒的家了,后來父親和母親辦了手續(xù)。一個雪天,施小淑好像有一種預(yù)感,她跑出教室,直奔車棚,冒雪騎著車回家,路上花的時間大約是十幾分鐘,她摔倒了三次,雪沒有積厚,卻把路弄滑了。她走到家時雪大起來,雪片凌亂地舞,地面蓋上了白色。她推著自行車,遠遠地看見雪霧中的卡車,車上站著兩個人,卡車下的人在往卡車上抬東西。她看見父親抱著一把舊吉他,他年輕時喜歡過的樂器,她看不清車上裝著什么,父親有什么可以從這個家?guī)ё?,這樣的雪天竟然也不肯推遲。施小淑把自行車靠在樓下的一棵樹旁,尋著樓上,想看到母親,樓上的窗口被雪花彌住了。樓道上有小狗的叫聲,卡車旁站著幾個人,咔嗒——車門打上的聲音有些悶。父親鉆進了車頭,車子嗡嗡啟動,在雪中冒出一股藍氣。她跑出來,朝卡車追,隱約聽見父親叫了一聲,小淑——
那時候父親找她,是提前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帶到文化路上的一個肯德基店。施小淑看著父親,你找我有事嗎?父親說,沒有,你先吃。吃完了,施小淑說,爸,你要沒事,那我回家了。父親拉住她,然后說他的一件小東西忘在了家里,在哪兒放著,讓施小淑幫他找到帶出來,父親還會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有一次,父親說到他們原來在郊區(qū)的一處宅子,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外帶一個小院子,父親曾經(jīng)在院子里開辦過幼兒園,他們一家在那里住過。父親讓她給母親捎話,把那兒的東西騰出來,那里離他的廠近,要做廠里的倉庫,安排幾個人住……施小淑想起一條狗,他們住在院里的時候,那條狗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一天夜里父親又跟母親爭吵,她悄悄地出來,坐在通往地下室的樓道上,狗悄悄地守在她的身邊,她睡著了,醒來時狗還在她旁邊臥著。可那條狗后來餓死了,她和母親回文化路時,沒有帶上那條狗,離開時只是給狗留下幾天的食兒。父親要把它帶到廠里,狗不肯離開,狗最終死在了那個院子里。她不說話,想起狗禁不住哭了。離開父親,她走了幾步,又扭回頭,說,我記住了。一個綠燈,她跨上車,沖過馬路。
后來的幾年,父親很少見她,即使見也很匆忙,那些年父親和那個叫孟秋的女人有了一個女兒。父親真正再開始約她,和她好好地在一起吃飯可能就是這一次,在這家餃子館。
父親從此開始約她,隔一段就會給她打電話,父親像一個美食家,總會找到小吃的新地方。施小淑理解父親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見見面,吐吐心里的塊壘。
近些時候父親開始吸一種細煙,父親說這種煙尼古丁的含量小些。施小淑說,小也是有啊,還是少吸,最好戒了。父親說,別勸我,我成了習(xí)慣,一個人的時候就想點一根煙。父親說起了敬老院,這是他的主業(yè),當(dāng)年的小廠早已經(jīng)癱瘓,現(xiàn)在的這家敬老院在旗城的西邊,是父親幾年前辦起來的。父親說,敬老院的人越來越多了。父親說這話時眼里閃著一種光,神態(tài)有些得意。父親說,我還是有眼光的,養(yǎng)老問題越來越是一個社會問題,國家主張民間辦養(yǎng)老院,還有一些補貼,但補貼到賬沒那么容易。父親說,那筆補貼他望眼欲穿,跑了好多趟,管理單位說到敬老院里看,他每天都在大門口等,不敢離開敬老院,也不敢催問得太勤。但最后總算下來了,補貼到位后,他在敬老院增添了設(shè)施。父親說起他和孟秋的女兒,學(xué)習(xí)不好,對他生疏……父親狠狠地吸了口煙,說,她對孩子的教育有問題,太放任……菜上來了,還是先上了兩個涼菜,第一個是苦瓜,她發(fā)現(xiàn)父親特別喜歡苦瓜。父親把酒打開,還是那種小瓶的糧食酒,半斤裝的,也算有克制,加上施小淑每次分他的一杯,父親也就喝四兩多酒,對父親的酒量算在可控范圍。父親原來喝半斤八兩沒問題,不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的酒量會不會萎縮?但不想讓父親做試驗。父親說,這個孩子不太懂事,對他抵觸。施小淑見過這孩子幾回,有幾次是和父親他們在一起吃飯。那孩子吃飯的速度快,始終貼在她媽的身邊,不多說話,也沒有喊過她姐,好像她身體上流淌的不是父親的血液。施小淑說,可能是青春期。父親搖搖頭,不是,這孩子不省心,心思就不在上學(xué)上。那她的心思在哪兒?玩,跳舞,唱歌,玩手機,玩游戲,房子也不收拾……施小淑說,慢慢就好了。好不了!父親說。父親端起酒杯,面前的杯子一下子見了底。施小淑說,哎哎,你悠著喝,菜還沒上齊呢,你生什么氣,誰的成長沒個過程。哎,老施同志,你怎么就沒考慮和孟秋要個二胎?孟秋本人不在場的時候,她往往直呼其名,盡管父親不止一次地糾正過她,讓她喊姑,可她還是感覺這樣喊解氣。她最早和弟弟都喊孟秋姑姑,不知道會有后來的事,孟秋最早在父親的廠里做會計,明眸皓齒,干凈利索,馬尾辮晃動得很好看。父親讓她和弟弟喊姑姑,他們就喊。當(dāng)孟秋和父親過在一起后,他們才知道那是一個潛伏,是這個女人導(dǎo)致了父親和母親婚姻的結(jié)束。她干脆直呼其名了,心里一直過不了這個坎。
這一次他們找了一家旗城比較有名的面館,說是面館,有很多的雅間,各種菜和湯都有。父親說,我都懷疑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想去做一次DNA。
這句話讓施小淑有些震驚,她捏住了酒杯,說,爸,話可不能亂說。父親也捏住酒杯,說,她和你們一點都不像。四個菜上齊了,服務(wù)員問主食要不要跟著上?父親說,慢下來,我們先把菜品嘗一下。服務(wù)員微笑地離開了。父親說,那個女人有點不安分。施小淑沒有想到父親會和她說這話,他說孟秋不安分,一個女人不安分那就說明有問題,當(dāng)年父親和母親是父親先有了不安分。她看著父親,父親停了停,說,我有感覺,她整天就是往外跑,不愿意待在敬老院,也不在家。父親點燃了一支煙,狠狠地抿了一口酒。我理解,那里不太適合她,她還年輕,不愿意整天在老人堆里,我也不這樣要求她。可她開車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大半天,有幾次是很晚才回來。她都出去干什么?父親說,她說和誰合伙經(jīng)銷什么東西。你都沒問清?孟秋也沒給你說清嗎?不想問,心里煩!父親說,我也沒阻攔她,她還年輕,可以折騰。施小淑說,那你也太寬容了。父親呷口酒,那能怎么樣?施小淑說,你們還是要有交流,彼此信任。
施小淑有一刻突然想到母親,母親安靜地生活在文化路的小樓上,每天走出小區(qū)買菜,和小區(qū)的女人聊天,吃過晚飯在小區(qū)里或小區(qū)外散步,也跳廣場舞。母親這些年一直保持著不胖不瘦的身材,對一切都習(xí)以為常了。施小淑想起一家人團聚是在弟弟的婚禮上,母親大大咧咧地和父親上臺,為兒子的婚禮祝福,大大方方給兒媳改口費。父親和母親坐在一個方位上,只是稍微拉開了距離,父親給兒子和兒媳是一個比母親要厚的紅包。孟秋沒有參加,她的女兒參加了,那孩子已經(jīng)長成,和施小淑的個頭差不多。她一直挨施小淑坐著,雖然接觸不多,但在這個家她和施小淑最熟,敬酒的過程中,在小淑的攛掇下,那孩子看著新媳婦叫了一聲,嫂子。
前年的冬天,父親急匆匆地約她,那一次是因為弟弟的事,弟弟在結(jié)婚后突然發(fā)現(xiàn)了腎病,經(jīng)過很多地方治療沒有什么效果,最好的辦法就是換腎。弟弟躺進省城的一家醫(yī)院,在那里等待腎源,關(guān)于弟弟換腎的錢,他和母親協(xié)商好了,父親出大頭,可腎源遙遙無期。父親那天約她在一個茶坊里,說出了他的意思,讓施小淑去做一次體檢,看是否和弟弟匹配。父親很嚴(yán)肅,讓施小淑考慮。施小淑看看自己瘦小的身材,她和丈夫結(jié)婚快3年了還沒有要孩子。施小淑沉默著,即使她答應(yīng),也要征求丈夫的意見。她正要說出自己的想法,母親闖了進來,施小淑喊了一聲媽,眼淚流下來。她抓著媽的手,媽,不然我去做一次體檢吧。不行!母親很干脆,對著父親說,你怎么可以讓女兒去,你看她清清瘦瘦的,還要要孩子,小淑要去,要過女婿那一關(guān)。母親說,施伍谷,你為什么不去?父親低下頭,說,我喝酒,身體也不算好,怕過不了。幾天后,母親做了檢查,和弟弟匹配。母親最終把自己的一顆腎給了兒子。
這是一天的夜晚,他們吃過飯后,城市的霓虹亮了,旗城陷入在夜晚的燦爛之中。那半斤酒喝得一點都沒有剩,最后父親又要了兩瓶啤酒,兩個人把啤酒喝了,小淑臉上有了一股熱氣。她沒有想到會和父親有這種頻繁的相約,下樓時她不自覺地攙住了父親。走出飯店,施小淑鼓起勇氣,對父親說,去文化路走走吧,溫習(xí)一下那里的夜色。父親這次約她吃飯的地方,就在文化路附近的一個橋頭。沒等父親回應(yīng),施小淑已經(jīng)在挽著父親朝文化路的夜色里走。
施小淑畢業(yè)后干過很多的工種,處于人生的彷徨期,她的戀愛也處在漂泊的階段,無法預(yù)期一艘?guī)е星榈拇欠駮陬嶔ぶ凶詈罂堪?。他們相處的時間里,互相地折磨、賭氣、分離、和解,一再重演。但她要不斷地為自己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掙到養(yǎng)活自己的基本保障。父親靠他的人脈,給她安排過幾個地方,先讓她在一個文化單位上班,就是在一個科室里值班、打雜、分發(fā)報刊。同樣的事情每天重復(fù),重復(fù)到她都不愿意再看到那些報紙,瀏覽的欲望都在下沉。她沒有在文化單位堅持多久,不喜歡那樣的環(huán)境,呆板,死氣沉沉,看領(lǐng)導(dǎo)的臉色行事。從文化單位出來后,父親把她安排到另一家單位,當(dāng)她開始工作的時候,才知道在這個地方和在上一個單位的角色幾乎一樣,大同小異,隨時聽從領(lǐng)導(dǎo)的吩咐去敲打一份材料,分發(fā)一份文件。兩個月后,她不辭而別。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是憑著老交際、老交情可以安排一個人,成為單位員工的時代,也就是說根本不可能有轉(zhuǎn)正的機會,而且每個月的臨時津貼也少得可憐。她不愿意自己的青春在這樣的地方熬,她去了省城,找了一家公司上班,租住在一個都市村莊,那種一張床、一張桌子,很廉價的租房。幾個月后她從那個公司出來,在一個招租的商場里開了一家格子鋪,格子鋪她連續(xù)干了3年,也是那固定的三年,與她經(jīng)歷了一波三折的男朋友和她住在了一起,相互取暖,趕在弟弟結(jié)婚前辦了手續(xù),男朋友成了丈夫。因為格子鋪的變故,她又回到了旗城,丈夫繼續(xù)守在省城。那幾年父親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她處在一種折騰的狀態(tài),也想不起來父親和她有過多少單獨的交往。
父親也許是老了,這樣約她也許是一種老了的心態(tài),帶著一種老的節(jié)奏。她有意無意地和朋友說起父親,他們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對施小淑的敘述有些吃驚,帶著疑問,說,你們怎么像陌生人?施小淑問,我們怎么像陌生人?朋友說,你們怎么那么客氣!
她和父親曾經(jīng)有幾年是陌生的,也許度過了那樣的陌生期才會有這樣的父女關(guān)系。她回想著那些年的陌生,父親除了給她打生活費,時光里似乎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父親的存在好像沒有那么重要。她的閨蜜和朋友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當(dāng)然她們也沒有前情。一切的衍生都是有前因的,那些前因就是生活中的種子,種下什么就會長出什么樣的果子。
有一段,將近一個月,父親沒有再向她發(fā)出邀請。她開始覺得不正常,開始想念父親,想念父親吸煙的動作,那種夾煙的瀟灑和老練,煙灰落在桌面螞蟻樣地蠕動,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的神情,每次帶來的那種半斤裝的白酒,偶爾喝多時的樣子,像一個老頑童嘿嘿地傻笑,在微醺中放開,讓施小淑住他,他還一邊趔趄著身子……她想起之前的那個晚上,她挽著父親去了文化路,在文化路上一點一點地走,霓虹潑灑著,把夜色中的文化路潑出更多的嫵媚。在花卉門市前,父親的腳步站住,父親說,當(dāng)年我也有開一間花店的理想。父親說,小淑,我,我告訴你,我和孟秋認識就是在那邊一家花店里,當(dāng)時她在店里為一個親戚幫忙,那時候廠里不斷有領(lǐng)導(dǎo)過來視察,來談業(yè)務(wù)的也多,我就從這些鮮花店里買花,一來二去,廠里需要人,我就把她挖了過去……施小淑慢慢地松開了父親的臂彎,但又挽住了父親。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她把父親往文化路的深處挽,一邊走一邊回憶著。他們走到了音像區(qū),看到了幾家音像店,音樂雜亂地響著,她知道再有半個小時大半個小時,音像店里就會放那首薩克斯曲《回家》。她想起那個記憶里的夜晚,記憶里的那個雪天,這么多年轉(zhuǎn)眼過去了,現(xiàn)在她挽著的這個和她一起走在文化街上的人已經(jīng)是一個將老之人。
她送走父親,在街道的拐彎處,看見母親靜靜地站著。大街上,那首薩克斯曲《回家》又在夜色里流淌。
那一次,施小淑和父親去了老步行街的一個茶坊。她看見父親的臉上透著疲憊,像一個連續(xù)失眠的人。施小淑趕忙問父親,有什么事嗎?父親喝了一口茶,說,對,我去了一次外地。外地?很遠嗎?父親說,的確很遠!你怎么去的?父親說,本來要到省城坐飛機,到了省城又改變主意坐了高鐵。你有伴嗎?父親搖搖頭。施小淑說,你怎么可以一個人出去?出去最好有一個同伴,隨團也好,萬一有點問題怎么辦?父親說,不是旅行,也來不及找伴兒。你到底去了哪兒???父親說,我正要告訴你。父親說他得到了消息,孟秋和一個男人出去了,就連夜跟了過去。他看到了那個男人,他證實了,在一個賓館里給孟秋打電話,問她的行程。孟秋先是不說實話,直到父親告訴孟秋他住在那一家賓館,才去見了父親。父親提出的要求是,你現(xiàn)在跟我回去。
回了嗎?施小淑問。
父親說,她倒是跟我回來了。她給父親的理由是那個男人要她一起出來談一筆生意,要一筆賬,答應(yīng)生意談成了,或老賬要回來給她一筆錢。那一天他們的事也差不多辦完了。
她現(xiàn)在呢?
這幾天倒很安生。父親說。
那以后呢,以后怎么辦?
父親說,走著瞧吧,我不想再有一次那樣的經(jīng)歷。那一刻她看著父親有些可憐,有些凄楚,更加的滄桑。說了一會兒話,父親說,不行,還是找個地方喝一點。他們就在附近找了個小酒店,父親這次沒來得及帶酒,施小淑出門,在一家小超市買了父親喜歡的那種酒。菜沒上來,父親已經(jīng)喝了兩杯。她看著父親,不知道該說什么,生活永遠無法預(yù)測,換了自己又該怎樣應(yīng)付。小酒店里沒有幾個客人,夜色在漸漸地加深,酒店的對過是一家夜店,晃動著影影綽綽的身影,世界依然在熱鬧著,她坐著,默默地看著父親。
她開始約父親,她不再等待父親約她,她覺得父親需要有一個傾聽他的人,需要有人和他說話。弟弟不可能,弟弟的病好后開了家飯館,和媳婦整天在飯店忙碌。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母親擔(dān)起了照顧孫子的任務(wù)。
她帶父親去熱鬧的地方吃飯,去了“魚醉”,去了一家音樂餐吧,去了水上樂園……那些地方熱鬧而有活力。一天晚上她帶父親去了旗城的“十里洋場”,讓父親體驗另一種時尚的餐飲風(fēng)格?!笆镅髨觥崩餆艄怆硽?,每一個卡間都用彩色的綢布做隔離,空調(diào)風(fēng)不斷地吹皺墻壁似的長綢。每個卡座上談話的人都輕聲細語,卡間比較安靜,分明有人卻又像沒人,音樂淹沒了從各個卡間里隱隱約約傳出來的聲音,那聲音分明又是存在的。其實來這里的人大都是放開的,戀人或者情人,也有閨蜜,那些掛綢里邊的人或許在相互地擁抱,甚至熱吻,青春的荷爾蒙正在爆發(fā),卻只能適可而止。當(dāng)然,這里主要是說話的地方,是安靜的地方,也可以是商人談判的地方……
音樂一直在浸漫著。
父親坐下來,對施小淑說,這,這不是我來的地方!施小淑嗔怪地看著父親,爸,你真老了?你怎么不該來這地方?父親說,這兒好像更適合年輕人??晌夷贻p啊,你坐好就對了。施小淑把菜譜遞到父親的面前。父親擺手,不,不,小淑,你隨便點一些東西吧,這里是不是很貴?施小淑沒說話,看著菜譜,在菜譜上打鉤。她知道這里的菜食是相對貴的,她來過這個地方,那已經(jīng)是一年前了,和丈夫來過一次。丈夫在省城的一家銀行工作,每個周末回到旗城,有時候她也到省城去,每個周末他們都是在美食和床笫上度過。偶爾也去看看周邊的風(fēng)景,在民宿里住上一兩個晚上,周末前施小淑就會提前計劃著他們的行程,搜索著城區(qū)和周邊有沒有可去的地方。在施小淑專心點菜時,父親朝綢布外望,客人還在絡(luò)繹不絕地到來,服務(wù)員慢聲細氣地和客人打招呼,殷勤地幫他們找卡間,掀開綢簾。她沒有讓父親從他的小提包里摸出他帶的白酒,她拿出的是提前準(zhǔn)備的一瓶紅酒,打開,往父親的杯子里倒。父親順從著,像一個孩子,問,在這里必須要喝紅酒嗎?施小淑一邊倒著酒一邊回答,也不是,是紅酒和這里的氣氛搭。離開時,父親又回頭看看,“十里洋場”的燈光有些曖昧,他獨自地嘮叨著,真不明白,這里的生意會這么好。
施小淑帶父親去了一次酒吧,銀基大廈附近的棉棉酒吧,酒吧的老板她認識,是她一個閨蜜的前男友。他們進去時,一個長頭發(fā)的男孩子正抱著吉他在唱一首情歌,燈光閃爍,客人大都是年輕人,端著酒杯跟著節(jié)奏搖晃著。一曲剛了,又有人點了一首新歌,這一次又增加了兩個伴奏。施小淑對父親說,咋樣,老爸,開眼界吧?你可以考慮開一個中老年快樂酒吧。她看見父親的目光一亮,聽見父親說,這倒是個主意,也許會有商機,也可以成為中老年尋找配偶的場所。施小淑咯咯地笑,拍了拍老爸的肩膀,說,嗯,還真是有商業(yè)腦子,智力還算年輕。那一晚她點了幾首父親喜歡的老歌……那之后,施小淑帶父親去了幾家旗城的音樂餐吧,看了旗城正在舉辦的旗袍秀大賽,在新劇場看了一場來旗城演出的話劇,話劇的原型是一個老模范,父親看得涕淚交加。
施小淑開始去父親的敬老院。
敬老院在旗城和嘉縣縣城的交接處,離旗城大約有20公里,離嘉縣縣城比離旗城還要近幾分鐘路程。具體所在的地方叫胡祥鎮(zhèn),鎮(zhèn)的名字猛一聽像一個人名。這個地方有旗城的開發(fā)商早些年開發(fā)的兩個項目,一個是小型的別墅住宅區(qū),兩到三層前后帶小院的房子,小區(qū)綠植好,吸引了周圍的鳥兒在樹上棲息,這給清潔工增加了負擔(dān),每天早上樹蓬下都會有零零落落的鳥糞。但小區(qū)的居民欣然自得,以能和鳥同居為樂。還有一個項目是對鎮(zhèn)中心的開發(fā),建設(shè)所謂的文化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多了幾條有文化標(biāo)志的小街,小街上落下了長長的攤位,當(dāng)年文化小街向全國招標(biāo),那些攤位上有各種地方文化的針織品、藝術(shù)品、麥稈畫、特色食品等,旗城的民間藝人在這里占了更大的比例。開發(fā)商成立了文化街管理委員會,每年舉辦有關(guān)傳統(tǒng)文化的各項活動。施小淑父親的敬老院就在鎮(zhèn)子的外圍,離鎮(zhèn)上有二三里地,敬老院一側(cè)是流經(jīng)胡祥鎮(zhèn)的一條河流,叫蒲葦河,河的兩岸長滿了蒲葦,夏天的蒲葦河上飛滿了各色水鳥和蜻蜓,水鳥歇息時就落在西岸的蒲葦上。岸邊還有一個小樹林,樹林外圍是比較老的柳樹,林子里以楊樹為主,有一片槐樹,每年五月開滿白色的槐花。從河岸到樹林,修成了一條水泥路,路兩旁則種上海棠樹,海棠花已經(jīng)在每年的季節(jié)里開放。
施小淑第一次去敬老院是在幾年前,那一次去找父親要商量什么事,很匆忙。這一次來,施小淑顯得很從容,她看著井井有條的敬老院,每座房子前的出廈,靠出廈排好的凳子,老人可以坐在出廈下休憩,有可以手扶的欄桿。院子的一角是健身區(qū),健身區(qū)旁邊有一個平臺,施小淑看出來,那是一個小戲臺,敬老院每年會請幾個人來,大都是劇團退休的人,在小戲臺上獻藝,對老人慰問。施小淑想起她在文化單位時寫過一個老藝人,這些年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咋樣。
施小淑走出敬老院去了文化街,她一個人在文化街上轉(zhuǎn),她覺得這地方并不枯燥,有這么多的藝術(shù)品陪著,那些泥塑、剪紙、風(fēng)箏、泥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然后施小淑去了蒲葦河,已近傍晚,她看見蒲葦河鍍上了橘光,看見淺水處有蝌蚪和小魚在浮游,水面漣漪波動著。她朝小樹林走,路旁的樹上落滿了灰色的麻雀,那些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著。在胡祥鎮(zhèn)的黃昏,她站立著,看著敬老院,聽見了樂器聲。父親對她說過,敬老院里的老人里很多能人,會各種樂器,父親的二胡就是跟一位老人學(xué)的,老人年輕時呆過劇團。有時候他也會摸出吉他,唱他過去喜歡的歌,院里有共鳴的人,比他的年齡大不了幾歲,在他的吉他聲中,老人們鼓掌附和著。
她在朦朧的暮色里看見了父親,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施小淑說,看見你了,聽見了樂器聲。父親說,你過來聽聽。施小淑應(yīng),我馬上回。
父親到底還是和孟秋離了,她不知道往下的生活還會發(fā)生什么,父親和母親是否還有可能,生活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她也沒有看出過什么跡象。她遠遠地站著,她沒有告訴父親,也沒有對母親說,她的婚姻也正在面臨考驗,丈夫厭倦了兩地分居的生活,他們要解決的問題是誰到誰那兒去。在這點上丈夫比較固執(zhí),他不想離開省城。分居問題解決后,接下來他們計劃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前幾天兩人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判。她需要好好想想,需要慎重,兩個人走下去沒有那么復(fù)雜,也沒有那么簡單。她遠遠地看見父親在向她招手,不管怎樣,她感謝父親一段時間的相約,感謝和父親每次相約的快樂,人和人“約”,其實是很重要的。
【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研班學(xué)員,河南“中原小說八金剛”之一。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xué)獎”、河南省第12屆“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篇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遍地青麻》《父親的迷藏》《扎民出門》,長篇小說《鎮(zhèn)》等?!?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