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9期|江永紅:三四六點六高地(節(jié)選)
江永紅,湖北天門人,1947年10月生,1968年3月參軍,在陸軍某部從戰(zhàn)士逐級升為教導員。1979年1月調(diào)解放軍報社,從記者做起到副總編輯退休。其間先后兩次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并獲第二屆范長江新聞獎;兩次獲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以及新中國成立以來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三次獲“五個一工程”獎。主要作品:《江永紅一版頭條新聞集》《藍軍司令》《名將解甲》《通鑒載道——司馬光傳》《中國藍軍》《中國疫苗百年紀實》。
三四六點六高地(節(jié)選)
江永紅
一九五一年四月至五月,抗美援朝戰(zhàn)場的形勢可謂波詭云譎。在第五次戰(zhàn)役的第一階段(四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我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勢不可擋,進攻的矛頭直抵漢城(今首爾);可進入戰(zhàn)役第二階段后,突然就攻守易位了,特別是中朝軍隊五月二十三日開始向三八線轉移后,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便沿公路對中朝軍隊猛追不舍。六月,朝鮮戰(zhàn)場的形勢變得異常緊張。據(jù)時任志愿軍副司令員兼后勤司令員的洪學智上將回憶,第五次戰(zhàn)役雖然殲滅了“聯(lián)合國軍”八萬余人,挫敗了其總司令李奇微企圖在我側后登陸的計劃,但由于對敵人的反撲估計不足,在撤退中遭到較大損失。“我軍的口子張得太大了,想一下子消滅敵人五六個師,過后看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打了平推,沒能大量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薄拔覀冊谶@次戰(zhàn)役中,仍然是靠自己身上背的那點糧食、彈藥,所以還是‘禮拜’攻勢?!?/p>
李奇微是接替麥克阿瑟擔任“聯(lián)合國軍”總司令的。他正是抓住了我軍的上述弱點,瞅準你彈盡糧絕的關口,瘋狂反撲過來。他對負責追擊我軍的第八集團軍司令范弗里特中將下令說:“你的主要任務,就是盡可能多地殺傷中國人?!狈陡ダ锾匾卜堑乳e之輩,被美國記者奉承為“一個強健的軍人和第一流的指揮官”,在戰(zhàn)場上“像一位冷靜、機智的足球教練一樣足智多謀”。應該承認,他倆比剛愎自用的麥克阿瑟難對付得多。
李延年所在的第四十七軍是志愿軍戰(zhàn)略預備隊,屬第十九兵團建制。就是在上述嚴峻的態(tài)勢下,部隊被拉上前線。兵團司令員楊得志、政委李志民當面給第四十七軍第一四〇師師長黎原、政委趙平交代任務:“接替第六十五軍在臨津江以東的陣地,確保我臨津江以東陣地的安全?!钡谝凰末枎煵筷犆坝晗蚯伴_進,于十九日正式接替了南起高作里、北至小峙目的防務。整個陣地寬約四十公里、縱深二十五公里。此后三個月,黎原指揮所屬第四一九團、第四二〇團不僅牢牢守住了陣地,而且主動占領緩沖區(qū),將戰(zhàn)線向前推進了十到十五公里,作戰(zhàn)百余次,殲敵三千三百余名,擊毀擊傷敵坦克、汽車三十余輛,擊落擊傷敵飛機七架,繳獲火炮六門,各類槍支二百四十余件。
但是,十分遺憾,時為第四一八團第三營七連指導員的李延年眼看著兄弟部隊打仗,自己卻連邊鼓也沒能敲上。為啥?他所在的第四一八團除二營配屬第四一九團行動外,其余都當了預備隊。
憋壞了的預備隊
李延年喊著口令,帶領戰(zhàn)士練通過炮火封鎖區(qū)的戰(zhàn)術。他喊“臥倒!”戰(zhàn)士們便分別就近趴在一個“炮彈坑”里;他喊“躍進!”戰(zhàn)士們便飛身躍起彎腰往前奔,如此反復。
一連串的“臥倒!”“躍進!”戰(zhàn)士們練得有點煩了,動作自然就松垮起來。李延年一看火了,集合大家,列隊訓話,指著一名戰(zhàn)士問:“你說說,為什么要臥倒在炮彈坑里?”
戰(zhàn)士回答:“因為沒有兩顆炮彈會落到同一個點上,臥倒在炮彈坑里就不會被后續(xù)炮彈打著?!?/p>
又問:“為什么要反復練通過炮火封鎖區(qū)?”
答:“因為在戰(zhàn)斗總傷亡中,被炮彈和炸彈炸死炸傷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不是知道嘛,為什么不認真練?”
李延年這樣質(zhì)問,大家一下都啞巴了。半晌,十班長張德福才舉手說:“報告指導員,不是大家不認真練,而是看到人家打仗,自己光練不打,沒勁!”
李延年其實比戰(zhàn)士們更著急,但還得一本正經(jīng)地教育大家:“我問你們,打撲克牌的時候,你會不會第一張就出大王?”
戰(zhàn)士回答:“不會!”有人補充說:“極個別的情況除外?!?/p>
李延年:“那就對了。王牌要用在關鍵時刻。打仗也是這樣,讓誰先打,讓誰后打,上級首長比咱清楚。特別是留著當預備隊的連隊,那是啥?那是最能打仗的連隊,那是王牌。最關鍵的時刻才能打出去。明白了嗎?”
張德福居然毛著膽子說:“不明白?!?/p>
李延年正要發(fā)火,他繼續(xù)說:“來到前線,守陣地,沒用咱;進攻緩沖區(qū),也沒用咱?,F(xiàn)在陣地馬上要交給兄弟部隊了,還沒咱的事。什么王牌?窩在手里出不去就是死牌?!?/p>
“你胡說八道什么?革命軍人,一切行動聽指揮!上級叫干啥就干啥?!?/p>
李延年的批評似乎顯得力量不夠,張德福嘟噥道:“要聽指揮,也得要積極爭?。 ?/p>
這等于在批評連隊干部沒有主動求戰(zhàn),李延年感到很冤屈。為搶到戰(zhàn)斗任務,他找了團首長,甚至找了師長(因為他曾經(jīng)是師長黎原的警衛(wèi)員),首長的意思很明白:少安毋躁。越是當預備隊,越要準備打惡仗。想教育部隊沉住氣,連隊干部要帶頭沉住氣。
戰(zhàn)士們這一激,李延年有點沉不住氣了,說:“你們以為我沒爭取嗎?在首長那兒,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最后首長都煩啦,不讓我見了?!?/p>
戰(zhàn)士們說:“再爭取爭取吧!就怕一仗沒打就撤回去了?!?/p>
對!李延年也怕把王牌窩成死牌,正想去找首長,卻接到了后撤的命令。李延年和全連戰(zhàn)士都感到很窩囊,別的部隊在評戰(zhàn)功,七連卻沒啥說的,在前線干啥?一仗沒打,整天在訓練。
“有大仗要打啦!”團長陳明友見李延年不高興,告訴他“要打第六次戰(zhàn)役了”。在開過連以上干部會之后,全團開大會進行戰(zhàn)斗動員。
這里是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山谷,滿山的松林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偽裝網(wǎng)”。第四一八團兩千多名指戰(zhàn)員在此集會,聽團首長的作戰(zhàn)動員報告。此前,因為部隊分散守衛(wèi)陣地,好久沒有全團集合了,所以大家都格外地興奮。各營、連之間比著拉歌,一個比一個嗓門更高。除了《志愿軍戰(zhàn)歌》和誕生于第四十七軍的《說打就打》之外,還有到朝鮮后新學的《歌唱吧》:“歌唱吧,同志們……英雄們告別了親愛的祖國,英雄們打開了和平的大門……我們成長在國際主義大學校,我們馳騁在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場上……”
在熱烈的掌聲中,團首長開始了戰(zhàn)斗動員:“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發(fā)動的春季攻勢被我們粉碎后,他們的總司令李奇微不甘心失敗,正陰謀發(fā)動秋季攻勢。就是要把我們盡量往三八線以北擠,多占地盤,多殺人,從而加大他們在談判桌上的籌碼。同志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指戰(zhàn)員的集體回答聲在山谷松林里回響,一浪接一浪。首長接著說:“對!我們堅決不答應!李奇微不是想發(fā)動秋季攻勢嗎?我們就來一個針鋒相對,打一個第六次戰(zhàn)役!”指戰(zhàn)員聽了一陣歡呼。歡呼罷,首長說:“我們要不負祖國的重托,不負中朝人民的期望,把窮兇極惡的美國兵趕到南邊去!”
“我們團的任務就是攻占鐵原。這是美軍和南朝鮮軍隊的一個重要據(jù)點,攻占鐵原,同志們有信心沒有?”
“有!”回答的聲音如排山倒海。
“好!我們要以迅猛的攻勢拿下鐵原,盡可能多地消滅敵人。拿下鐵原后,我們干啥呢?就地休整,由兄弟部隊接替我們再往前攻?!?/p>
內(nèi)行一聽就明白了,這一次要吸取第五次戰(zhàn)役的教訓,部隊因為只能背一個星期的給養(yǎng),所以被美軍稱為“‘禮拜’攻勢”。這次是接力攻擊,因此,團首長要求:
“為使部隊減輕負重,能夠干凈利索地投入戰(zhàn)斗,每個戰(zhàn)斗員除了武器彈藥和一塊雨布外,什么也不要帶。各人的被子、衣服和其他用品,以連為單位集中,放在山上的樹林中,等拿下鐵原后再來取。有人擔心,找不到了怎么辦?找不到就不要了。只要你們打了勝仗,這點東西會補給你的?!?/p>
聽了動員,全團指戰(zhàn)員一個個熱血沸騰,腳底生風想沖鋒,兩拳緊攥想殺敵。七連有戰(zhàn)士對李延年說:“指導員,這回你要搶不到任務,我們就要求調(diào)連了?!薄叭ィ∮斜臼戮腿?!去了別后悔!”兩人都笑了。戰(zhàn)士笑,表達的是對李延年的信任;李延年笑,表達的是對戰(zhàn)士的滿意。不過,他心里還真沒底,不會再讓七連當預備隊吧?不行,我得去找找陳團長。團長一見他就說:“回去!不要來干擾我的指揮?!崩钛幽暾f:“全連都不想當預備隊了!”“什么全連?我看帶頭的就是你!”見李延年站在那兒不走,團長說:“你這不是犯傻嗎?打這么大的仗,還能沒有你七連的份?回去告訴大家,準備挑重擔吧!”
李延年回到連里說:“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團長要我連準備挑重擔!”乖乖!全連像過年一樣興奮,不少人咬破手指,寫下血書,決心以死報國。
然而天公不作美,連續(xù)幾天的大雨把低洼的地方變成了一片汪洋??善哌B的戰(zhàn)斗熱情并沒有被大雨澆涼,天天盼著出發(fā)。一個星期后,天似乎要放晴了,該準備出發(fā)了吧?不!上級傳來指示:因大雨造成朝鮮北部的嚴重洪災,我軍的運輸線被洪水沖垮,修復有待時日。加上情報表明,美軍已做好了我打第六次戰(zhàn)役的準備。所以,原定的第六次戰(zhàn)役計劃取消,各部隊要提高警惕,準備迎接敵人的秋季攻勢。
“有本事,就把助攻打成主攻”
“天氣也是反動派!”七連的戰(zhàn)士對取消第六次戰(zhàn)役計劃頗感遺憾,議論紛紛?!澳阏f這老天爺管下雨,在北部猛下,在南部不下。這不是在幫他們嗎?”“沒準是因為我們沒有豬頭孝敬他?!薄耙荒脗€罐頭敬敬神?”“你拉倒吧!老天爺年紀大,哪見過罐頭呀?還以為你拿鐵盒子忽悠他哩!”
“什么亂七八糟的!”李延年聽到戰(zhàn)士的議論,氣不打一處來,批評道:“啥年頭,還迷信,瞎扯淡!”
李延年也急了。入朝快半年了,還一仗沒撈上打,窩囊不窩囊?他的情緒被營、團首長發(fā)現(xiàn),被批得不輕:“你就是不耐心做思想政治工作,沒帶好頭?!笔组L還把他從湘西入朝時的老賬翻出來一起算:“入朝前,你硬要改行當軍事干部,理由是湘西剿匪主要靠政治,朝鮮戰(zhàn)場主要靠軍事。糊涂!軍事政治能分家嗎?思想政治工作不做好,就靠我們的這點家當,怎么殺敵?美國打的是鋼鐵,我們打的是士氣,政治工作就是給大家鼓勁打氣。行了!回去好好帶領大家進行臨戰(zhàn)訓練,還是那句話:準備挑重擔?!?/p>
“是!”李延年一個敬禮就要告辭,首長又叫住他,問:“叫你準備挑重擔,你知道重擔指的是啥嗎?”
“不就是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嗎?”李延年回答。
“你說的又對又不對。”首長說,“不錯,執(zhí)行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叫挑重擔,但太大而化之了,不具體。實話告訴你:叫你準備挑重擔,就是要準備打美軍的王牌部隊——騎兵第一師?;厝ズ煤醚芯窟@個對手,進行針對性訓練?!?/p>
騎兵第一師,李延年是從美軍飛機撒下來的傳單上知道的。這種傳單是心理戰(zhàn)武器,部隊撿到后必須上交到團政治機關?!?/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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