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才是動手書寫的人 ——關于《肥夢》,關于文字
2020年3月,疫情隔離期間,幾乎所有的工作都轉到了線上,一種好久沒有出現過的虛無感纏繞住我,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倦怠里。令我恐懼的是,這次的虛無感,已經無法再用閱讀、寫作和看電影去對抗了。
一位朋友建議我換一種思維方式,試著去寫寫劇本,他大致和我聊了下手頭的項目,要我挑選一個喜歡的題材。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在一個電影項目里,如果我不是投資人,不是導演,只是作為一個編劇出現,面對的將是各種指向性模糊的修改。
我決定寫小說。
我鼓勵自己,就工業(yè)屬性而言,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盡可能地不受干擾,保持出發(fā)時的原狀。
等真正動筆之后,我才發(fā)現之前評論性質的寫作經驗,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全無用處。寫了兩個開頭,給朋友看,都說看不懂,他們很客氣地回我,“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只得放下筆,翻出幾本小說,先研究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在字數上的區(qū)別,再看怎么分章節(jié),怎么過渡,怎么寫對話。
1 《肥夢》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集,收錄了《如山》《過五關》《畢業(yè)生》《正月初六》《肥夢》五個故事。
在這五個故事里,我想像描寫一個英雄那樣去描寫一個小人物。
既然抓到了小說這個放大鏡,我就想在一個龐大的公共語境下,去盡可能地注視那些平凡的、渺小的,甚至是卑微的生命。我想知道在這些被定義為黯淡無光的生命背后,有沒有如流星一樣閃耀的瞬間。
我寫《如山》里的老姨夫,就是因為在一個東北小城,我看到過一個騎著一輛三輪摩托轟隆隆駛過的老人,一條80年代式樣的針織圍脖,如旗幟一樣,在身后飄得老長。聽說他曾經是一個萬元戶,現在他全部的家當就是這輛摩托車。
我一次次地去想象,他自己會如何看待,他過去在公眾語意上所獲得的成功,以及他現在被普世價值所定義的失敗。
我寫他年輕時,努力想要買一輛摩托車,在人生的后半程,他獲得了一輛摩托車,但人們說他活得窩囊。與之前的財富相比對,他買一輛摩托車的理想,是被人輕視的。我想寫他為了迎接最終的失敗而努力的成功,寫他被人輕視的很像是失敗后的快樂。
在《畢業(yè)生》里,我想寫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尤其是農村生源的大學生,在不包分配政策出臺后的錯愕。我想寫他們努力攀爬,以為終于踏上了黃金梯凳,可最終發(fā)現一腳踏空后,那些形狀不明的驚恐,手腳并用的掙扎,以及埋伏在命運深處無數偶然中的必然。
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據說很刁鉆的女人,打扮得干凈、得體,氣質高傲,不大說話,和鄰居、同事關系緊張,就連結了婚的孩子都不大來看望她。大家說她是上海知青,一直把自己當上海人,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東北,當成異鄉(xiāng)。我給她取名叫邱若水,我覺得,這樣的人應該有這樣好聽的名字。而她的命運,應該配不上她的名字。我想在煙熏火燎的污垢里,寫下她史詩般滄桑的一瞬。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只有在小說里,我才敢走到他們面前,遞過去一個橘子,一起抽一根煙。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我怕一開口,現實的煙塵就會乘虛而入,我怕打擾他們獨立而高貴的王國。何其有幸,我看到了他們把夢想當作武器,與現實戰(zhàn)斗時迸濺出的火花。
我在小說里找到了同類,在漢語的森林里,我們是自由的,可以如小獸一般依偎。
電影總愿意去眺望偉大,文學還可以注目渺小。電影熱衷于歌頌成功,文學有機會去書寫失敗。我想知道,當生命和命運不再作為一個名詞,而是作為一個不可逆的動詞之后,還有哪些可能。
2 在這五個故事里,我想像描寫一個英雄的成功那樣去描寫一個小人物的失敗。
這是一個被成功學詛咒了的世界。一股巨大的吸附力,如割草機一樣,將現實修剪成形狀齊整的人工景觀。成功,是整齊劃一的追求,不同,被定義為一種危險行為。在這場荷爾蒙飛濺的狂歡里,語言迅速變異為最不可信的物種,它們一次次顯示了將膨脹的欲望涂抹成閃光的理想的能力,在各種論壇上、公眾號里、話筒前、PPT上開出罌粟一般妖冶的花朵。
這時候,我相信文字是忠誠的,它幫助那些還愿意相信本質的人,穿過紅毯、名牌、紅酒、IPO的叢林,抵達陸地,并得以站在社會基礎之石上。我倚靠在文字上,寫一個在人們嘴里一直被稱贊的好學生,如何用一己肉身撞碎了這種經驗池內的好。我知道,在人們嘴里“誰家的日子不都是這么過的”“老師家長不都是為了你好”這樣的世俗語境里,有人揮舞少年還依稀尚存的勇氣,選擇不那么活著。
我想寫在循環(huán)往復的庸常里,一個少年慷慨悲歌的戰(zhàn)爭。
在形而下的目的變得空前正義的時候,我想寫一個寄居在形而上的目標里的靈魂,如何力戰(zhàn)而竭。他狼狽不堪的樣子,為這個世界的多樣性,再留下一個孤獨的樣本。
在《過五關》里,我寫了一個渣男的故事,在妻子生病期間出軌,再婚時又拋棄情人,選擇“一個黃花大姑娘”結婚。我寫他的眾叛親離,“死了老婆,都過來夸;娶了老婆,都過來罵”。寫他被網友人肉搜索,寄刀片。在這些雞飛狗跳的間隙,我留下一些痕跡,讓讀者可以和我一起看到,在每個人都覺得獲得了話語權,然后去忙于捍衛(wèi)一個公共的生存公式時,還可以聽到那些個體的、細微的碎裂聲音。我給他起名叫陸辰,他在小說里問,“我做錯了什么?”
我喜歡繞到事物的背后,看它們不為人知的樣子。這個世界太熱鬧了,爭先恐后地創(chuàng)新,敲鑼打鼓地發(fā)家致富,聲嘶力竭地制造新名詞。我想撥開這些雜草,找到一個可以躲避的地方,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認識一些微不足道的同類。
就像在《正月初六》里,我站在邱若水遺體前,發(fā)現她床單上的花,就是她小時候照片背景里的花,就是她的故鄉(xiāng)上海市的市花。我確認,有一些轉瞬即逝的瞬間,更接近真相。
電影有公式遵循,文學需要突破。電影是現實主義者成功的合唱,文學是理想主義者失敗的哀鳴。
3 我的五部小說,都站在現實里。中國正在進行城鎮(zhèn)化建設,其規(guī)模和速度,在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肮枢l(xiāng)”兩個字,已經無法盛放農耕文明和城市文明錯身交換時復雜的情緒了,我想在空間城鎮(zhèn)化的同時,記錄心靈城鎮(zhèn)化的若干瞬間。我想跳脫于生活,去看生命的形狀,跳脫于時間,去看時代的起伏。
在《如山》里,我寫父親和老姨夫魔幻般的命運,更想寫無數翻滾的時間匯聚而成的那個時代。我想寫洶涌的時代浪潮里,兩條微不足道的溪流。他們在當時做出的無數決定,后來構成了那個叫命運的東西。
我想知道,站在時間里回望一個人的命運時,那些慎重而本能的選擇,按照某一邏輯重新串聯在一起后,會構成怎樣一條無法預知走向的曲線。
從1978年中國恢復高考,到我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2020年,中間僅僅隔了42年,一代人的時間還沒過去,可這代人已經經歷了過去幾代人都無法想象的巨變。一個西方社會需要上百年才能完成的演變,在中國僅僅42年就完成了。一個人得有多靈活的身段和多粗大的神經,才能一直站在風口。
我想寫在那些洶涌的巨變中,一個愣神,就被離心力甩開的人,他們愣神的樣子。
我不想將這一切往奇觀方向上拉扯,我想寫他們掙扎的樣子,又渺小又壯闊。我想寫無數人的命運,匯聚在一起,成為翻滾的時代河流時,那些看似不可預知,其實早在一開始就寫好了結局的走勢。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由偶然和必然擰結在一起,直到現在,我還相信事物的走向是那些必然的元素在起決定性作用,比如更接近我們精神原點的正直、勇氣、善良和愛。
我也知道,我笨拙的文字,配不上我的野望,如有冒犯,在此先行說一句抱歉。漢語博大源深,我盡可能地讓我的主人公能夠體面地棲居在我的文字里。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小說的作者,我只是一個采擷者。時間才是動手書寫的人,懷抱著這個時代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