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的斗爭與文學的表征 ——評2021年普利策文學獎獲獎小說《守夜人》
《守夜人》 [美]路易絲·厄德里克 著 哈珀出版社
獲得2021年普利策文學獎的小說《守夜人》,講述了一個印第安人部落為阻止美國政府的一項決策而付出艱辛努力的故事。小說的獲獎讓很多讀者再次回到了幾十年前。
1953年美國國會通過決議,要求在一些印第安領地終結自治狀態(tài)。決議的目的是要讓在這些地方的印第安人從此以后成為“美國公民”,享有公民權,做“美國人”。很顯然,這是在對待印第安人的政策上, “同化”作用再次顯現(xiàn)其威力。從1940年代起,美國政府就實施了一系列同化印第安人的計劃,1953年通過的這項決議只是更加顯示了一種迫切性。這項決議給很多印第安人造成了困境以致毀滅,他們面對的是拋棄、壓抑、剝奪和絕望。離開自己土地的印第安人變成了無家可歸者,所謂的成為“美國人”在他們這里猶如一粒干癟的葡萄。
也有一些印第安人團結起來進行抵制,用正當?shù)姆绞奖磉_其不合作的態(tài)度和行為,在這過程中他們向美國社會呈現(xiàn)了其堅強的性格,堅韌的品性,與土地共生的決心,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們投身斗爭、維護權利的勇敢精神。具有印第安人血統(tǒng)的美國小說家厄德里克在其新作《守夜人》里,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厄德里克在小說前言和后記中講述了她寫作這部作品的緣由。她筆下的故事源自真實事件,在美國國會宣布實施“終結政策”后,厄德里克的外公、一位北德科他州切皮瓦印第安人龜山聯(lián)盟領袖就開始組織當?shù)厝藛T研究如何進行抵抗,直至到華盛頓國會山參加聽證會,傳播他們自己的主張。厄德里克在讀到其外公寫給相關人士的大量表明抗議和策劃抵抗行為的信件后,深為感動,遂萌發(fā)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意愿。從這個角度而言,這是一部政治立場鮮明,時代特征明顯的作品,作者試圖通過自己的寫作留下一幅特殊時期的畫面,從中看出其祖輩是如何抗拒來自這個國家上層的種族歧視乃至種族消融政策的。
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普通人,即便是擔任當?shù)赜〉诎踩寺?lián)盟領導人一職的托馬斯·瓦渣斯克(厄德里克外公的原型)也只是一個普通印第安領地里的農民,同時在當?shù)匾患夜S做守夜人的工作。但是這并不等于他們就沒有維護自己的權利并為之奮斗的意識。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在講述印第安人團結斗爭的同時,也明確表述了他們自我意識覺醒,看到那些個以國家的名義頒發(fā)的政策背后的真正問題所在。這是小說政治立場明確的有力表現(xiàn)。這里的“政治”不僅是指批判的態(tài)度,更是指向批判得以成立的認識深度。很顯然,以瓦渣斯克為首的一些印第安人成為了作者的代言人,在刻畫這些人物的同時,作者也借他們之口對長期以來美國政府的印第安人政策進行了激烈抨擊,揭示了那些聽上去冠冕堂皇但實際上充滿了種族歧視內容的政策的虛偽的兩面性。
當瓦渣斯克得悉國會通過的印第安領地“終結政策”動議時,這位部落領導人便敏銳地感到,這項政策背后的意圖是要消除印第安人的存在,似乎要表明,印第安人在這個國家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同時,他也從閱讀政策文件中深深感受到了一股文字的力量,因為從字里行間中跳躍出來的是諸如“解放” “自由” “平等” “成功”這樣的“高尚”字眼。確實如此!如果查閱歷史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動議的主要制定者參議員瓦特金斯認定經他一手寫下的那些政策文字被賦予了正義的內涵,在美國政府看來,印第安人長期生活于領地之內,脫離于美國社會,成為了被“守衛(wèi)”者——這也是瓦特金斯本人使用的一個詞匯,其結果是他們失去了自由,也無緣于平等,更遑論成功。這個邏輯看起來是那么順理成章,而邏輯推理的唯一結果是要讓他們成為“美國人”。但是,信仰這個邏輯的人似乎忘記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印第安人本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所謂“美國人”是征服者,帶著征服者的高傲的姿態(tài)反過來用主人的口吻來要求被征服者。更重要的是,貌似包容性很強的成為“美國人”的過程,事實上并不如此,尤其是在對待一些處在邊緣地位上的少數(shù)裔而言,成為“美國人”不僅讓其失去自我身份,同時也消融了其文化傳統(tǒng)和種族根基,而這是那些強調“自由”和“解放”的人不屑和不愿考慮的,因為在其看來,成功在于個人的努力,他們看到的是他們自己的努力的成果,他們看不到或不愿看到的是,印第安人在走向成功之路時一直陷在其中的不平等現(xiàn)實。在一個不平等的起跑線上,成功只是一種虛妄。
在小說中,厄德里克設計了一個細節(jié),非常有意味地講述了上述“美國人”邏輯的展開,由此透視問題所在。一個白人青年到瓦渣斯克家拜訪,在其看來,這些印第安人成為“美國人”一點問題也沒有,就像德國人、挪威人、愛爾蘭人、英國人來到美國,最后都成為了“美國人”一樣。但是,瓦渣斯克的一句話就戳穿了這種話語的貌似蘊含真理的邏輯?!拔覀兪沁@里土生土長的人。想想看吧,要是我們印第安人到了你們那里,殺了你們的人,占了你們的地,那會怎樣?”自然,白人小伙子無法面對瓦渣斯克的尖銳設問。延伸開來說,這正是美國政府要面對的事實。在歷史上,美國政府曾與印第安人簽下各種協(xié)議,也曾莊嚴承諾印第安人的自治權利,更曾留下過這樣的文字: “只要太陽依舊照耀,青草依舊生長,河流依舊流淌”,協(xié)議就有效。但是,此時此刻,在以“解放”和“自由”的名義下,政府卻要廢除這些協(xié)議,不經過對方的同意,以主人的身份來重新安排印第安人的命運,這不啻是極大的諷刺!
小說的故事發(fā)展線索分成兩條路線敘述,一條是講述瓦渣斯克領導的抗爭斗爭,另一條圍繞年青女孩皮曦到城里尋找姐姐的過程,后者離開鄉(xiāng)村到城市找尋夢想中的好生活,卻落入虎口,不知音訊,實際上被人販賣,最終淪為性工具,而皮曦自己也差點跌入類似的陷阱。后一條故事線索從現(xiàn)實的角度說明印第安人處于社會底層的事實。 “終結政策”試圖讓印第安人融入美國人社會,并由此促使其生活的改變,這只是一種一廂情愿、脫離現(xiàn)實的想象而已。另一方面,小說的兩條主線互相交叉,聚焦印第安人的家庭生活。在作者的筆下,既能看到一些印第安人的社會問題如酗酒,不務正業(yè),也能看到家庭成員間的互敬互愛、互相幫助,在困苦中砥礪前行。作者的描述更是把筆觸伸向與印第安人朝夕相處的大地與自然的深處,時時用一種魔幻的語言烘托出他們與大地和自然共生同在的景象,象征性地表明洋溢在其身邊、包圍著他們的世代相傳、永生不滅的氤氳,而這是任何來自某些人的社會計劃所無法撲滅的,這是印第安人用以抵抗的有力武器,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食量。小說結尾時,與瓦渣斯克一同從華盛頓參加聽證活動回來的皮曦與母親一同喝下樺樹樹汁,作者這樣寫道: “樹汁進入他們的身體,就像在樹的身體中流淌,生出嫩芽,長出枝干?!庇〉诎踩说牡挚谷缤匀灰粯樱幌?,無法阻止。
厄德里克是美國有代表性的印第安人作家,著作等身的她一直沒有停止過與種族主義的斗爭。在其準備歇筆之時,來自歷史的靈感讓她再次拿起筆,寫出了這部新作,而這同樣也是來自當下的責任召喚所致。雖然故事中的印第安人最終贏得了勝利,但是現(xiàn)實中的美國離真正的種族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厄德里克這部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不言而喻。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