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翻譯想要取得成功,可以依靠的惟有譯者自身的功力。只有一部署名譯作《三國演義》的虞蘇美提醒我們思考: 什么是譯者?什么是成功的譯者?
譯者從來就是隱形的存在。一個好的譯者,固然有被讀者記取的可能,卻并不會將“名垂譯史”當作自己唯一的追求。他們以沉默之姿,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維系著語言—思想這一多樣的,堅韌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們在華東師范大學建校70周年之際,推出“麗娃河畔的翻譯家們”的欄目,繪制一幅群像,讓更多的人了解到從華東師范大學走出的這些低調、簡樸、從未失卻初心而又不乏個性的翻譯家。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在記取中更好地前行。
——編者
華東師范大學有出翻譯家的傳統(tǒng):早有周煦良、孫大雨、羅玉君等;俄蘇翻譯家王智量、朱逸森跨越了世紀,至今仍然健在;稍晚一點也有葉治、黃源深、周克希、張春柏等;甚或當下也是新人輩出,在譯壇上自呈一抹亮色。
虞蘇美和這些“大名”相比,似乎是“名不見經傳”的。第一次遇到虞蘇美這個名字,是從翻譯系發(fā)給老師們作為研究和教學材料的《三國演義》漢英對照本上,出于好奇,去“百度”了一下,發(fā)現竟是外語學院的退休教授,心里不禁一動:我在外語學院幾年間竟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當然這很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不擅交際。網絡上有關虞老師的信息少得可憐,《三國演義》是唯一一部署她名的譯作——果真是“名不見經傳”,心里不禁又一動,腦海中迅速出現另一位女性,《飄》的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她也是僅憑一部作品名垂青史,且她的一生為人所知的也很少。隨后虞老師的譯文成為我上課中使用的材料,有關她的故事似乎到此為止了。直到今年初,網上忽有人聲稱虞譯本乃是抄襲英人鄧羅的譯本,言之鑿鑿。我愕然且憤然,虞老師為中國文學外譯做出了足以名載史冊的貢獻,不料身后卻有此無妄之災。
虞蘇美老師的《三國演義》屬于校譯本,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全新翻譯,這一點在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一版中,負責審訂的美國人Rona l d C.Iver son已有說明。但譯本署名虞蘇美譯,似乎與一些人理解中的譯者身份不符。究竟什么樣的翻譯行為夠得上“譯者”的名號,業(yè)界并沒有規(guī)定,譯者身份的獲得有一些客觀因素,也有一絲默許的味道,但所有做法翻譯史上必然是能找到先例的。我國翻譯史上鼎鼎大名的林紓(林琴南),并不懂英、法、德、意等外國語言,他的所有譯文都是在懂外語的合作者幫助下完成的,合作者將原文大意翻譯給他,他再對合作者的譯文進行調整、改寫,形成最終版本。如今,“林譯”作為一種客觀事實與風格已成為現代翻譯文學發(fā)軔期的一段神話。再如:為中國文學外譯貢獻了大量譯作的楊憲益、戴乃迭夫婦,他們的翻譯往往是由楊憲益先從漢語譯成英語,再由戴乃迭(她是英籍)潤色英文。楊、戴最為人熟知的是《紅樓夢》的英文全譯本。當今,由于翻譯技術的“橫行”,譯者身份更為曖昧。近年來翻譯軟件質量高度提升,谷歌翻譯、Deep L等翻譯軟件在質量評估中已經持平甚至超越人類譯員。在這樣的背景下,利用翻譯軟件處理一些技術類文本,再由人類譯者對機器給出的譯文進行譯后編輯,使之更為準確流暢,在翻譯服務界已是流行的做法。由此來看虞蘇美老師翻譯的《三國演義》,雖然是對鄧羅譯本的校譯,但她進行重新翻譯的地方不在少數,粗略估算,總也有三四成,再加上翻譯的是《三國演義》這樣的一般人輕易不敢動手的典籍,擁有鄧羅譯本版權的美國Tu t t l e出版社堅持給她署名就顯得不僅合情,更合理。
虞老師不僅是堂堂正正的譯者,還是成功的譯者。虞譯本在國外讀者中的反響超過前兩部全譯本及其他節(jié)譯本?!度龂萘x》迄今為止共有三部英文全譯本,第一部是英國駐上海海關官員鄧羅(C.H.Br ewi t t-Tay l o r)的譯本,1925年在上海出版,主要目的是便于當時的中國人學習英語,故而譯者沒有添加任何注釋和說明,只有“赤裸裸”的譯文。第二部1992年由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出版,譯者是美國紐約大學中文教授羅慕士,這一版本是為國外讀者研習三國及中國歷史之用,是典型的“深度翻譯”,包括令人咂舌的一千多個注釋,一篇洋洋灑灑長達百頁的后記(見北京外文出版社1995年版),還有主要人物列表、歷史事件年表、官銜頭銜譯名表以及十多幅地圖等其他輔助性資料。這兩個譯本對于《三國演義》中漢語文化負載詞的翻譯也有不少錯誤和令人啞然失笑的地方。原著中漢語文化專有的名稱、頭銜、物件、表達方式等俯拾皆是,在翻譯這些時,鄧羅傾向于采用異化策略,用拼音音譯了很多西方文化中不存在的概念,導致譯本略顯詰屈聱牙,有時甚至不知所云。羅慕士則傾向于歸化策略,將漢語文化中獨有的意象翻譯成了西方文化中的形象,失去了原文特有的內涵,譬如:麒麟就被他譯成了“獨角獸”。虞譯本在這二者間求得了恰到好處的平衡,譯者提供了適量(百十處)注釋及人物表,便利于讀者理解。對于麒麟一詞,虞譯本是在音譯“Qi l in”的基礎上添加腳注,說明這是“一種神秘的動物,速度很快,長得像鹿”,成功地將異化和歸化進行了結合,傳遞出中國文化中的特有概念??梢哉f,和鄧羅譯本相比,虞譯本語言風格活潑生動,符合當代英語文學的用語習慣;和羅慕士譯本相比,虞譯本沒有厚重的學術味,適合一般讀者的需求。英語讀者的反饋最能說明譯本成功與否,亞馬遜網站上目前虞譯本評分高出前兩個譯本,讀者普遍認為其“曉暢易懂”“更通順”“保留了原文的感覺”“非常出色”,一些讀者指出,虞譯本的注釋恰到好處,極有利于理解故事,甚至有讀者表示,這是“最好的翻譯”。
虞譯本的成功是譯者水平的最好證明,也說明出版社慧眼識珠。聯系到時下學界極為關注的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問題,值得一問的是,究竟什么樣的翻譯模式對中國文學向外傳播有效?僅有單方面的意愿不必然帶來理想的結果。造成此前一些被動局面,原因大約是多重的,可能與中國譯者的語言水平有關,也可能是選擇的材料外國人不感興趣,或者是推廣的力度不夠等等。相反,外國出版社及譯者主導的翻譯卻貢獻了幾個頗成功的案例,莫言、王安憶、蘇童等作家獲得或提名世界性的文學大獎,似乎說明惟有外國人才懂他們自己需要什么。這樣看來,有學者提出的采用中外合作的翻譯模式很有其合理的地方。但虞譯本也許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的翻譯模式:對于那些隨時間流逝而老化的譯本,與其發(fā)動人力財力組織重新翻譯,不如選擇一個早先的譯本進行校譯,反而可能獲得別開生面的效果。
華師大誕生的翻譯家及各種“家”中,虞蘇美老師大約稱得上最默默無聞的一位,但她的名字似乎注定與“名氣”捆綁在一起,這其中可能有運氣的成分——畢竟不是誰都能遇到翻譯《三國演義》這類書籍的機會,但更多要歸功于她所提供的眾人可以共同檢閱的成功翻譯實踐。沒有任何成功是偶然的,在翻譯這個領域內更是如此,而典籍翻譯想要取得成功,更不可能依靠一絲運氣的成分,可以依靠的惟有譯者自身的功力。
世間只有一個寫了《飄》的米切爾,也只有一個譯了《三國演義》的虞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