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8期|胡弦:盡頭的顏色
泉州記
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
一艘船建造過一座城。
一個人畫過大海:一個開花的大海。
當(dāng)他從船上下來,就把那大海
藏了起來:畫布上,
色塊離開了形象。
船是瞬間,色塊破譯了那瞬間。
時間反對形象,但橋下的江
像條魚,一到夏天就呼吸急促。
——橋孔仿佛不夠用。
一艘船仍在大海上航行。
一艘船認(rèn)為,自己必須航行。
一個人繼續(xù)畫畫,畫漲潮的江,
像畫一條在變大的魚。
伊瓜蘇瀑布﹡
有些國家能管好它脆弱的地殼,
沒有一種筆畫能限制住發(fā)聲的方式。
對于被命名,事物無知覺:流水
對正穿越的國境線無知覺。唯有當(dāng)它
把身體突然出讓給懸崖的時候,
才像一切都錯了:河床消失,
雪白瀑布像抽走了內(nèi)容的語言,轟鳴著,
一瞬間擺脫了
所有敘述,落向等待已久的深喉。
(﹡ 該瀑布是世界上最寬的瀑布,位于阿根廷與巴西邊界上。)
夕 陽
1
它已快落到地平線上,
不刺眼,不響亮,幾乎是幸福的,像個
孤獨的王在天邊佇立,
體內(nèi),金色骨架泛著溫和的光。
嶙峋尊嚴(yán),低吼,性愛過后晚霞般
散失的溫度……
無聲,鬃毛披拂,漸漸黯淡,
開始領(lǐng)受奇異的寧靜。
2
曾經(jīng)它是一幅畫,
掛在客廳的墻上,
連同光線下的田疇和小鎮(zhèn)。
那時,它面色柔和,不管理大地,
只照看一個幾平米的客廳。
有時燈滅了,它呆在黑暗里,
讓發(fā)光像一件記憶中的事。
現(xiàn)在,列車在飛馳,地平線在晃動,
我想起那面墻壁,仿佛
晃動著,從消逝的年代中回來了。
下雪了
下雪了,紛紛揚揚。
無論你有過怎樣的幸福和煩惱,
現(xiàn)在是雪的紛紛揚揚。
下雪了。有人曾談?wù)撗?/p>
雪,像是從一場談話里落下的。
它落進(jìn)行人的背影里,緩解了
又一個時代的痙攣癥。
下雪了。雪,前語言的狀態(tài)。
而一根樹枝,
像個正在誕生的細(xì)小詞節(jié)。
雪落著,人間沒有隱喻,
浪漫是件不體面的事。
——我暗戀過你,這暗戀,
像人類沒有能力處理好的感情。
雪在落,世界慢慢變白,
我們和雪在一起。我們的屋頂
已再次得到確認(rèn)。
霜 降
洞穴內(nèi),
狼把捕來的兔子擺放整齊。
天冷了,它是殘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蓮蓬如鐵鑄,
魚脊上的花紋變淡了。
我們已知道了該怎樣生活。
瓦片上有霜,楓葉上有霜,
清晨,緣于顏料那古老的沖動,
大地像一座美術(shù)館的墻。
緣于贊美,空氣里的水
每天在窗玻璃上開花一次;
緣于贊美里永恒的律令,
飛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字
沉默個體
佇立在集體的喧嘩中。
——它有了位置感,但并不清楚
一首詩里發(fā)生的事。
它傾向于認(rèn)為:這是個尚未
組合好的國度,充斥著
說謊者、小丑、倒賣詩意的閹人……
當(dāng)有人朗誦,它傾聽
那聲音和其它聲音的關(guān)系。
——只能感到一個抽象的空間:
自我從未改變,而世界
正通過一首詩在分行,
并從身邊呼嘯而去。
星 空
我們站在星空下。而據(jù)說,
這星空是假的:光,來自億萬年前,
發(fā)光的星體卻早已消失。
——是純粹的回憶在旅行;是一束
不停行走的光,
在描述星體原來的樣子。而且,
它太快了,意識不到和我們相遇,
所以,它并不懂得什么叫此刻;
所以,回憶不能用于呼喊,
肉眼不能用于觀察,
天文望遠(yuǎn)鏡在獨自眺望:它因
望得太遠(yuǎn)像一件
遺落在我們身邊的物品。
所以,宇宙沒有盡頭,因為光在回憶,
所以,我們稱之為浩瀚或世界的東西,
只是某種能夠用來目睹的感情。
東浦記
1
青山平安,龍虎藏于古寺,
幸福的映象,是小鎮(zhèn)上的一只梅花扣。
有人在整理紅綢,手指
被風(fēng)俗纏?。?/p>
花轎,是個老故事失而復(fù)得的結(jié)局。
2
最美莫過夏日,
海浪卷起,一層層……
心靈也曾這樣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過登上高高山巖,
望著晨霧,望著遠(yuǎn)方,
看大海帶著預(yù)感在排浪中奔波。
3
夕暉如雪,心靈沒有言辭。
站在石橋上
看流水如藥,看夕陽可入藥。
瓦肆內(nèi),曾有個人歌唱,現(xiàn)在,
廊柱在回憶她的歌唱。
花瓣落向針尖,星空去而復(fù)返,
海灘上細(xì)沙無數(shù)。
4
紅燭肥美,方壺尚溫,
老家具有輕微的嗜睡癥。
——多少福祉流動,
在歲月愈陷愈深的內(nèi)部。
亙古春夜,風(fēng)暴棲身于古譜
無人能解的殘局中。
一天,又從顫動的鏡面那里開始了。
輕寒中打開院門的,
是枯枝,和身段婀娜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