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4期|唐棣:哀歌的注腳(節(jié)選)
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200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08年起從事攝影、電影、戲劇方面的工作。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隨筆集、電影理論著作十余種,主要作品有《零公里處》《電影漫游癥札記》《遺聞集》等。
哀歌的注腳(節(jié)選)
◎ 唐 棣
引 子
三十多歲離開村子的時候,故鄉(xiāng)已沉入水下。成年之前,可以說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愿不愿意都沒辦法,我見證了它的沉沒,它下沉的速度,慢到讓人無法察覺,又快到人一旦有了感覺再去找,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事實上,我每年回到這片土地上,心情總是十分復(fù)雜,很可能體會到了米沃什那句話的含義,“心并不死去,當(dāng)我們以為它應(yīng)會死去”。印象中這句話來自一首《獻(xiàn)給N.N的哀歌》。也許,記得并不準(zhǔn)確。記憶本身就是個心理產(chǎn)物,就像攝影與真實和此刻都沒關(guān)系。誰要是相信它,那才是悲哀的。
金
今年我坐車回老家,路上無聊,在書里翻到米沃什這句話。當(dāng)時車從西面進(jìn)入馬州,沿著主路走了半小時后,我們闖入了一片兩邊都是水面的區(qū)域,我跟司機(jī)說:“哥們兒,看到了嗎?過了前邊那片蘆葦蕩,下車?!?/p>
那本書好像被丟在了車上,所以無法核對。我下車后,天色不晚,我沒有先回家,而是一邊散步一邊去找一個人。“老家原屬新風(fēng)井公社,公社又便宜又好的打鐵鋪子,在我們村東頭……”我始終記得這段記述,我把它寫在一篇文章的開頭。我走著走著,耳邊的聲音特別大,越離水面近風(fēng)聲越大?,F(xiàn)在村東頭,只留下一個半扇墻的破房子,房子外面就是一片水。我要找的人也姓馬,叫馬亮。就是他跟我說起他爺爺和大伯的故事。也就是在村東頭半扇墻的破房子前,我好像又看到了一胖一瘦父子倆,彼此躲著火花,一前一后,叮叮咚咚捶打鐵的樣子。這個父親結(jié)婚前身子就胖,婚后越長越胖,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外號就叫馬胖子。兒子瘦,生下來皮包骨,長大了還皮包骨。這是一對鐵匠。那時候他們的活兒便宜,又離村子近,村里人用的鋤、鏟、鐮、刀、鍋、鏟等,都要過一胖一瘦父子倆的手。年景不好,田地不出效益,打鐵鋪子的生意反而不差。手藝能活人。那段時間,瘦兒子經(jīng)常抖著凸起的肩胛骨,一邊喘氣,一邊笑。一笑,渾身沒肉,只有肩胛骨在抖。
“照這樣下去,日子就好了?!?/p>
馬胖子繼續(xù)敲,火星四濺,敲得兒子以為他沒聽到。
“我說,照這樣下去,日子就好了?!笔輧鹤舆B比劃帶說,那對肩胛骨又在抖。
馬胖子說:“你看村里今年收成不好?!?/p>
瘦兒子說:“咱們生意好啊,四里八莊都來找咱們打鐵了。”
馬胖子搖頭:“這也不好,不好。村里人都看著呢?!?/p>
這天,村西頭一棵臭椿樹上拴了一只羊,有一個人想牽走羊。而村里人不認(rèn)識這個人,羊又都長得一樣,分不清是誰家的。
多少年后,馬亮跟我說了這件事。他說著說著,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某舸粯洌锌悄暝碌娜烁F(xiàn)在的人,不一樣。就是在這棵臭椿樹下,死過人,你還別不信?當(dāng)時村里人不準(zhǔn)陌生人把羊繩索解開,后來有聲音說,看著他像是偷羊的!那人趕緊解釋,羊是自己的。大家不聽,就說我認(rèn)識打鐵鋪子的瘦兒子,他可以作證!
“找瘦兒子過來對質(zhì)嘛!”
等瘦兒子走到臭椿樹下,還沒走進(jìn)人群中,就聽人群里有人喊:“瘦兒子和小偷肯定是一伙的。這年頭都吃不飽飯,你看他爹那么胖!”
這工夫,瘦兒子已經(jīng)被一股攢動的人流推倒在地。大家亂了一陣,回頭再看臭椿樹下的羊和那個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村民把一身土的瘦兒子,吊在臭椿樹上審。村主任帶的頭:
“那么地,那人叫個啥?”
“剛才被打倒了,沒看見里面的人?!?/p>
“那么地,哪個大隊的你總知道吧?”
“我被打倒了,還不知道發(fā)生啥事,沒看見里面是誰啊?!?/p>
“沒看見,不等于不知道。這么多人,不說別人,非說認(rèn)識你?”
瘦兒子一時不知怎么回話。至今,誰也不知道那個生人是哪個大隊的,姓甚名誰。天黑之后,人群散去,馬胖子扶上傷痕累累的兒子回家。瘦兒子躺著,呼呼地喘氣。一夜加一個半天,大概就把那本就瘦弱的軀體里的氣都給喘光了。瘦兒子死的時候,馬胖子在打鐵鋪子打鐵。從那兩間門面房經(jīng)過的人,朝里瞧一眼,并不像往日那么跟他打招呼了。
新風(fēng)井公社黃國璽公安,人有一米六五,臉色總是蠟黃蠟黃的,很嚴(yán)肅,看著不好惹,大家叫他黃矬子。他為臭椿樹下打死人的事,來馬州大隊的第一天,一口棺材就擺在我們村大隊部的門口。一個胖子在門口大罵。黃矬子走過去,叫他先停下。
“你是誰?別耽誤我申冤!”
“我叫黃國璽?!?/p>
“黃國璽是誰?不認(rèn)識你,我就認(rèn)識主任,那天他帶的頭?!?/p>
“你們主任認(rèn)識我?!?/p>
“他認(rèn)識你?那你們就是一伙的……”說到這里,馬胖子想起什么似的,哭了。
后來幾天,黃矬子幾次坐在打鐵鋪子了解情況。馬胖子那天就是哭兒子死得冤。隨他黃矬子多不好惹,村里十幾口子沒人承認(rèn)打過人,也沒了證人。為什么要打他?是啊,這對鐵匠為村里人打過不少工具呢!和很多我寫不清、別人也講不清的故事一樣,最后這案子不了了之。黃矬子離開村子那天,跟馬胖子小聲道了歉,說自己沒把事情查出來,村里的事也問不出啥來。馬胖子走上前去,拱著手:
“黃公安,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p>
之后,村東頭的打鐵鋪子關(guān)張了。
馬亮說,你說這事算不算好故事?
那次離開之后,我就答應(yīng)他過年回家一定先來看看他。他也五十多歲了,現(xiàn)在在村東頭開鐵廠,也跟鐵打交道。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他們村東頭的確豎著幾個高高的倒鏈,還圍著一片鐵絲網(wǎng),還有一條大狗汪汪地叫。
我是第二天下午又去小鐵廠找馬亮吃飯的,他爸也在院子里,看見我就喊:“作家啊,我這還第一回見作家,馬亮買酒去了,你先坐?!?/p>
他是老二,我就叫他二大爺,也不知道該怎么叫,一個稱呼而已。我看他的身材就很像馬亮的爺爺,也就是那個老鐵匠。
我說:“二大爺年紀(jì)不小了,可要多鍛煉?!?/p>
二大爺說:“年輕時身子就胖,結(jié)了婚又胖,一天天越長越胖。你看我這身材,都是肉,喝水都長肉?!?/p>
說完我們等了一會兒馬亮,二大爺說:“你真他媽瘦啊,有點像我哥年輕時候,不過他不愛說話?!?/p>
可能是我愛說話,人以群分,遇上的人也愛說話。其實老家的人,當(dāng)然也有人不愛說話,煩我問東問西。同樣的道理,有人愛聽別人說話,有人愛說話,卻誰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還有人既不愛說話,也不愛聽別人說話,自己好像很孤獨;另外一種人沒完沒了,聽他說話的人趕都不走。每年回到老家待上一個多月,會遇上很多人,我記得有一次,一個不愛說話的朋友非給我介紹一個人。他說:“我和那人從下午聊到第二天早上,不睡覺,不瞌睡,像打了雞血!”
一個人愛說和一個人愛聽,他們的相遇是要珍惜的緣分。說的內(nèi)容肯定搭得上。否則,再愛聽的人也坐不住,愛說的人大概也說不下去吧?可見平日里寡言的人,未必是你印象中的樣子。
木
就比如魏滿莊,他出名的話少,拜師時基本上沒說話,拎著點心和酒就去了。他拜的是馬州最好的“鋸弓子”。老頭鋸木頭,不用彈墨線,憑直覺下鋸,一路解下去,分解出來的木板,平直如線,厚度不差分毫,所以“鋸弓子”也叫“解匠”,是木匠的前一步工作,負(fù)責(zé)把木頭分解出形兒,打磨出面兒,這決定著木匠做出什么水準(zhǔn)的家具。魏滿莊走進(jìn)老鋸弓子家的院落之后,一句話不說,就給老頭跪下了。老頭一手鋸著木頭,一手拿著煙,愣住了。老頭想等他說話,等了半天,忍不住先說:“這樣吧,譚木匠那兒你去過了嗎?我給你介紹?!?/p>
老頭又等了半天,忍不住,又說:“不如去找呂漆匠?他手藝也好,我也可以給你介紹?!?/p>
魏滿莊從桌上搶過點心和酒,起身就要走。本來,拜師就是做人爭口氣,既然不想再干粗活兒了,干脆學(xué)個精細(xì)活兒,也受人尊重。后來他想通了,就不生氣了。他不愿說話,更不愿求人。老鋸弓子這幾句話分明也是看不上自個兒,他想。魏滿莊走到門口時,老鋸弓子叫住他:“要不先試一段時間?我不保證你學(xué)得會,學(xué)會了我是你師傅。學(xué)不會你就接著干老營生去吧?!?/p>
魏滿莊做農(nóng)活的那幾年,都說他使牛從不用鞭子——前進(jìn)了,在牛屁股上拍一下,牛就能懂;拐彎了,在牛耳上揪一下,牛也能懂;換壟吧,在牛屁股上再拍一下,牛還能懂……用他的話說,牛比木頭懂事。
魏滿莊拜師那年雨水多,一連趕上了三場雨。他在去師傅家學(xué)徒的路上,邊避雨邊心想,干脆不學(xué)啦。他也覺得,自己和木頭沒緣分。師傅決定收他為徒那天就下了一場雨。第二場雨水淹了師傅家的老屋。魏滿莊趕到之后,用扁擔(dān)往院里擔(dān)水時悟出點什么。把屋里的水清理完,師傅在一旁說,力要順著走,你發(fā)沒發(fā)現(xiàn)剛才水流的方向?想了好幾天,到了第三場雨要下了,他又走在通往師傅家的那條路上。之間的泥水還未干,雨珠很快就落了他一背,緊跑幾步,他跑進(jìn)了一戶門樓下。順?biāo)浦鄄痪褪沁@么個理嗎?是木頭就有細(xì)密、深淺不等的紋路,順著紋路使勁,力就會穩(wěn)如水流。從這之后,魏滿莊開了竅,手上一點力,木頭的形狀就修得格外整齊。師傅看著力道、準(zhǔn)確度逐漸被他掌握到了,很高興。老頭慶幸,沒看錯這個不愛說話的人。
魏滿莊學(xué)鋸弓子是因為一個他看上人家、人家沒看上他的女人嘲笑自己。說他不僅不愛說話,還是一個粗人,一個做粗活兒的命!話傳到他這兒,他來了脾氣,一腳踹折鍬柄,學(xué)起了鋸弓子。嘲笑他的女人指的是,他后來的老婆高白梨。他們的婚事能成,跟魏滿莊轉(zhuǎn)行有關(guān)系。高白梨喜歡另一個村的人,對他沒感覺,當(dāng)初只想找個借口。誰承想一句話改變了一個人?高白梨覺得這樣的人,有脾氣,是個爺們。村里小青年叫她白梨,是因為她皮膚白,個子高,屁股形狀像梨。人們在背后都叫她大屁股的白梨。村里年輕人不少喜歡高白梨的。其實高白梨只是年輕時跟不少人搞對象。有段時間,她的“風(fēng)流韻事”傳了出去,高白梨躲在家里哭,大家把她傳說成了一個不檢點的人。既然這樣,她也就習(xí)慣了。
去西山勞動是在魏滿莊和她剛結(jié)婚不久時,村里誰都怕的青年賴頭和新老婆高白梨開玩笑,用手摸了一把高白梨的屁股。原來,賴頭就經(jīng)常和村里女人打鬧,親親摸摸,很多人也都習(xí)慣了。這次,正好讓魏滿莊看見了。他沒說話,走過去,看了一會兒,賴頭到底有沒有看到魏滿莊沒人知道,反正他還在人堆里繼續(xù)逗高白梨。魏滿莊就問賴頭:“你弄啥呢?”
賴頭一回頭,又湊近大白梨:“你給滿莊說說吧,我弄得咋樣!”
魏滿莊瞅了瞅高白梨,周圍的人也看著他們?nèi)齻€人,她的臉更紅了。參加過西山集體勞動的人,都看見魏滿莊把除草用的鐮刀,緊緊壓在賴頭脖上,壓得賴頭一臉煞白,他問高白梨:“你給說說他弄得咋樣?”
高白梨怕魏滿莊鬧出人命,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賴頭的喉管被頂住,滿臉通紅。參加過西山集體勞動的人,應(yīng)該是第一次見高白梨跪在地上。
“今天,你必須說說他弄得咋樣!然后再讓他也說說!”
魏滿莊重復(fù)說著。
高白梨一直求他,也不行。都說魏滿莊不像那樣的人,逼得平日誰都不敢惹的賴頭跪在地上發(fā)誓再也不敢了。
這事之后,大家對魏滿莊有了新看法,這人不愛說話,是個爺們兒,能干粗活兒,能做鋸弓子,重要的是,再也沒人傳他老婆高白梨的事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般來說,每個村都有些愛說三道四的人。這些人的特點是從不說自己。有時我就想,一個樂于坦誠自己的人和不愿說自己的人,本質(zhì)上一樣。人都會被誤解,說得越多,誤解越大。你看到的這篇文字中的“我”,和我唐棣本身,不可能百分之百重合。我可以保證在這些文字里,注入了情感和智力。這種情感和智力,光摸著腦袋想沒用,我是摸著自己的心,一筆一劃寫出來的?!皩憽痹谖铱磥恚鋵嵕褪钦f話,和我一路上遇見的人說話,和我懷念的人說話。
水
我們馬州就是這樣,地震之后就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很多人都死于溺水,不管這人的水性多好,也逃不出那些深不見底的野水塘。我小時候每年村里都有兩三個小孩淹死。一般我都沒什么感受,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張滿義,相約十五分鐘后河邊見。從那天起,我就知道,從活蹦亂跳到一身慘白、徹底離開這個世界,只需要短短十五分鐘。張滿義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當(dāng)時我到了野水塘,并沒找到他。正脫衣服準(zhǔn)備下水時,看到遠(yuǎn)處跑來了一群大人,然后他們紛紛跳進(jìn)水塘中。聽到有人哭喊著名字,我才知道是張滿義沉了底。之前跳下水找人的幾個人都空手而回。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人群中有人說到“么尚山”這個名字——“么”姓在我們那很常見,讀“yāo”。這個中等個頭、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到水邊。剛才下水撈人的年輕小伙子著急地跟他說:“哎呦!您可算來了,快下水吧?!?/p>
么尚山不著急,抬頭看了看水面,一擺手,不用著急了。這一擺手引起了人群中的一陣騷亂。張滿義他媽哭喊孩子的聲音更大了。么尚山回頭看了看,示意人們快把家屬帶走??瓷先ラL相、身材都沒有任何特點的么尚山,一猛子扎下水。過了好一會兒,大伙在水邊,看著水面,始終沒有動靜。我記得那個時間特別長,因為周圍的人又開始騷動,都說趕緊再去找人,么尚山好像也沉底了。直到遠(yuǎn)處的水面上露出一個小腦袋,周圍的人才松了一口氣。大伙也看傻眼了,離近點,才看清他呼吸平靜,散步歸來一樣,朝岸上走來。
老人們說起撈尸的人,都還記得么尚山。就是這個人把我的小伙伴張滿義的尸體從水底撈了上來。從此,我也記住了他的名字和他的本事正好對應(yīng)——“上山”和“下水”,他下過馬州幾乎所有的河流。
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警察開車載著犯罪嫌疑人到馬州最大的一片野水塘指認(rèn)沉尸現(xiàn)場。那片水塘形成已久,水面廣闊,長滿蘆葦,水中漩渦眾多,看熱鬧的人把消息帶回村子里的時候,市區(qū)打撈隊的人帶好所有裝備下水,已經(jīng)打撈三四天了。他們?nèi)フ埫瓷猩絹碓囋?,那時他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打撈隊員全是小伙子,幾天打撈無果,累得癱在岸邊休息。么尚山下水之前,看了看水面。打撈隊員遞給他氧氣瓶、泳鏡,他一擺手:“沒用過這高級玩意兒,人確定在這片水里?”
現(xiàn)場指揮的警察說:“確定,女尸身上綁著水泥塊。老么你還需要啥,能不能撈上來?”
么尚山?jīng)]有回答能不能,而是說:“我要一樣?xùn)|西,要不這么多人不太合適?!闭f完看了一眼岸上聚集的人。
警察和打撈隊員都好奇他要什么。原來,他下水都穿普通內(nèi)褲,一直沒泳褲,這次他看水塘的情況復(fù)雜,水漩有點多,內(nèi)褲會增加阻力,還容易繞在水草上,就想搞個高級褲頭(泳褲)穿穿。么尚山換上泳褲下了水,從水面上消失了。全體打撈隊員岸上待命。水面上一點動靜沒有,打撈隊的人先著急了,人不可能在不帶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在水下這么久。么尚山打破了他們的經(jīng)驗,甚至某些科學(xué)理論,他在水下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到底多長,只知道他浮出水面時,先露出了頭,然后是上半身,看上去他輕松的樣子似乎什么也沒撈到,警察有點失望。等水到他腰部時,打撈隊員才喊:“快看,快看老么的右手!”
么尚山的右手上攥著一個腳脖子。隨后,水上又露出了一個慘白的女人腳掌。后來,他好像還協(xié)助過不少案件的打撈工作,不僅在我們老家,還去過外地。
去年,我在老家見過這個人。再提這些事,他顯得不太在意。我問他,他只是點點頭,說:“的確有這么回事!不過都是年輕時莽撞,愛逞強(qiáng),沒死在水里,真是造化?!?/p>
那天,我們在路邊遇上了。問他:“現(xiàn)在干什么呢?”
他說:“沒事做,買了一輛拖拉機(jī),平時拉拉貨,麥?zhǔn)諘r幫人拉拉麥子?!庇终f:“你和你爸很像,我想起來了年輕時候可能見過你爸。你爸是不是經(jīng)常穿喇叭褲,腰上掛著電工的鉗子改錐,走起路來嘩啦嘩啦響,還總是戴墨鏡,好像還有一個鏡片總是碎的?”
這和我媽描述出來的我爸是一樣的。我就問:“你哪里見的?”
“你們村收麥子的時候,他開拖拉機(jī)給大家拉麥子,我當(dāng)時好像也是想求他拉麥子?我不太記得了,當(dāng)時天氣不好,大家都怕下雨,麥子發(fā)芽……”
我對我爸一點記憶也沒有,卻很多次寫他了。我始終不太確定,筆下的這個人是真是假。他的形象全是我媽和村里人跟我描述出來的,聽上去有些傷感。那我們說說有趣的,至今村里人給我描述我爸時,都像跟他剛見過面、聊過天似的,情景異常生動。搞得我有段時間,覺得這個人一定躲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過著自由、甚至有點不負(fù)責(zé)任的生活,完全不顧我和我媽。有一次,應(yīng)該是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去野地放風(fēng)箏回來遇上了一個人。我到家跟我媽說:“剛看見劉叔了?!?/p>
我媽問:“哪個劉叔?”
我告訴她:“就是和他一塊在鐵廠上班的,那個左眼有疤的劉叔,還來過咱們家,他說和我爸剛才在一起呢。”
我媽的表情一下僵住了,趕緊走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額頭:“他去年去塌陷坑游泳就沒上來……都說不讓你在外面睡覺,是不是受邪風(fēng)啦!”
現(xiàn)在,我才注意到我媽說起我爸從沒用過“死”字,都是說誰誰死了,你爸跟他一樣。我是在水邊長大的。那時出入野地,捉蛇打鳥,玩累了就睡在水邊,有幾次被葦叢深處的說話聲吵醒,睜開眼,撥開葦子,有一次——只有那次,我看見葦叢深處的一塊空地上,站著一個人,白襯衫、喇叭褲,戴著一個碎了鏡片的墨鏡,腰上別著一個改錐袋子,他周圍還有幾個看上去長相熟悉的男人和他說話……
真實是相對的,變動再多,不變的是情感,情感支撐著我們想要說的內(nèi)容。我所謂的“真實”有點接近“永恒的情感”。我個人不太愿意隨意使用“永恒”這個詞,但必須認(rèn)下這種情感。猶如我在街頭上見到過的一幕,我有一個攝影師朋友,每天去街拍,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去,他拍著拍著,忽然舉著相機(jī),盯著取景器,不動了,我奇怪地走上去,以為他在調(diào)參數(shù),其實他只是一直沒動,他說:
“我在等,只要等待,總會發(fā)生點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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