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明清日記中的“印章信息庫”
在晚清著名報人王韜(1828-1897)的日記《蘅華館雜錄》中,夾雜著兩份《蘅華館印譜》,其中第一冊收錄王韜所藏和自用印章達20余方。在每一方印蛻周圍,王韜都簡要敘述印章的來歷。王韜日記中這兩份突如其來的印譜,給日記研究者提出了新的問題:日記和印譜這兩類文獻之間存在怎樣的關(guān)系?日記能為印章研究帶來什么?日記中印章痕跡的存在是否可以修正人們對日記的定義?
一旦我們帶著尋找印章信息的目光去閱讀日記,可能會驚訝于日記中存在如此眾多的印章信息。日記的封面有印章,日記的首頁有印章,許多日記的天頭、地腳,甚至正文中都有印章。在日記正文中,關(guān)于印章的記載也數(shù)見不鮮。從許多方面來說,日記都堪稱“印章集散地”。我們不禁要問:作者為什么要在日記中保存這么多關(guān)于印章的信息,留下印章的痕跡?
一、作為“印章集散地”的明清日記
在古代社會中,印章是人際交往的工具,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身份、地位、所有權(quán)的標(biāo)志。在許多場合,包括買賣和交易、收發(fā)信件、表明擁有某物時,往往都需要印章。堅固的印章成為一種信念和精神寄托,擁有甚至比生命更永恒的信譽。印章有許多別稱,民國時期趙汝珍在《古玩指南》中說,“印章之名稱極繁,曰璽,曰寶,曰印,曰章,曰圖章,曰圖書,曰圖記,曰鈐記,曰鈐印,曰記,曰戳記,俗曰戳子等不下十?dāng)?shù)種,其實本體上并無少異,只是名稱之不同耳。”印章紛繁的命名往往與它的使用功能有關(guān),而這些功能又體現(xiàn)于日常生活和社會事務(wù)之中。于是記載日常和社會事務(wù)的日記最終難免要包含印章的成分。
日記與印章有關(guān)者,大約分兩類:一類為印章圖像,是印章在日記中的“留影”,包括印蛻、摹寫的印文等;明中期以后,隨著石刻印章的普及,印蛻在日記中“出沒”的機會也越來越多。一類為文字,用以描繪印章形態(tài),印章制作、遞藏等情況者。這兩部分內(nèi)容均十分豐富,以圖像來說,僅僅印蛻就包括日記作者所鈐及遞藏者所鈐,分布于封面、冊首、冊尾等處。如潘祖蔭(1830-1890)《潘文勤日記》冊首即鈐印累累。日記中的印章,若鈐印于日記冊首或封面者,可以幫助考訂日記的遞藏等問題。如楊堅(1923-2010)根據(jù)郭嵩燾(1818-1891)咸豐十一年(1861)二月十二日第一行頂端“蓋有一顆一公分左右見方的篆書陽文‘小樗氏’的圖章”,推測郭嵩燾部分日記曾經(jīng)郭慶藩(1844-1896)收藏。(楊堅《關(guān)于郭嵩燾日記》)另有一類,則是日記中的其他印章,包括日記作者經(jīng)眼的印章。它們或鈐印于日記冊中,或被作者用文字隨處記載。日記中的這些印章信息在考訂印章真?zhèn)巍⒗糜≌妈b定書畫等藝術(shù)作品時,有重要價值。關(guān)于這些印章材料,張小莊等人編著《清代筆記、日記中的書法史料整理與研究》《清代筆記日記繪畫史料匯編》《明代筆記日記繪畫史料匯編》《明代筆記日記書法史料匯編》已多有輯錄,盡管這些著作并未以印章為中心,卻已然鉤稽了諸如《味水軒日記》等日記中的諸多印章材料。這些從屬于書法、繪畫的印章信息,是鑒定書法、繪畫真?zhèn)?,辨明其流傳歷程的重要證據(jù)。
《潘文勤日記》冊首鈐印概況
明清日記蘊藏個體日常所用、所見印章信息,堪稱個體的“印章信息庫”,盡管這個“印章信息庫”規(guī)模有大小之別,卻承載個體印章及周邊的各類信息。如果參酌傳統(tǒng)印學(xué)的研究方法,利用這些材料,有助于解析不同印章之間的差異,有助于辨析與個人有關(guān)的其他文獻的真?zhèn)巍?/p>
日記顯示了古人對印章的關(guān)注,承載了它們研究印章的心得。在公開的印譜和筆記材料中,可見古人對印章的注意。在私家日記中,一些較為主觀的對印章的看法,保存更多。如賀葆真(1878-1949)光緒二十三年(1897)三月六日記載閱讀張穆(1805-1849)所編《閻潛邱年譜》,此書為其祖父購自河間,“首頁有潛丘居士印”,賀葆真即據(jù)此推斷“此必張石齋得其圖章,因印于每冊之上”。
日記記載印事涉及印章的篆刻、印章的購藏、用印的規(guī)則、經(jīng)眼印章的概況等。這些與官印、私印有關(guān)的信息可以增補印章研究的材料,有助于提出新的問題,也有助于推動印章研究探索新的方法。例如,徐兆瑋(1867-1940)日記就記載大量印章真?zhèn)?、刻印等事宜。有的材料涉及較為罕見的印章,如惲毓鼎1916年二月二十九日日記記載:“農(nóng)會例會,啟用京兆尹頒發(fā)京兆省農(nóng)會圖章(文曰‘京兆省農(nóng)會之章’)。”許多官員在日常生活,也不忘叮囑下人攜帶圖章,這是他們?nèi)粘=浑H不可或缺的工具。如嚴(yán)修光緒二十年(1894)十一月初七日日記,要求下人慎重對待他人請托書寫對聯(lián),并提醒他們攜帶圖章,表明嚴(yán)修對贈送對聯(lián)有自己的定例,這種定例不僅體現(xiàn)在贈送對聯(lián)的數(shù)量上,還體現(xiàn)在對聯(lián)是否鈐印印章上。印章也因此成為人際關(guān)系親密疏遠的分界線。
日記記載的私人評語,有助于全面認識一些歷史上刻印名家。對趙之謙(1829-1884)的刻印成就,今人稱許居多,而王闿運(1833-1916)同治十年(1871)七月十一日臨行時,趙之謙贈印,但王闿運卻在日記中:“?叔贈余名印,同人以為奇遇,不易得也,然刀法殊不在行?!蓖文觊g趙之謙治印名聲甚大,但在一眾公共評價之外,王闿運私下卻認為趙之謙刀法不在行,給予十分嚴(yán)厲的批評。
日記對研究人物生平印章事跡也有諸多幫助。如吳大澂(1835-1902)《愙齋日記》揭示僅咸豐十一年正月至三月,就為郁子梅鐫“玉湖釣徒”“阿楞”“梅花似我”等印章五方,又為吳云、金方輿、金潤方、周存伯、鈕叔裳、潘椒坡、陳新甫等人治印近二十方,白謙慎在《吳大澂和篆刻》一文中即據(jù)此推斷吳大澂很早即從事篆刻藝術(shù),風(fēng)格上既宗漢,亦有學(xué)習(xí)元人細朱文者。又如學(xué)者陳言利用周作人(1885-1967)日記中鈐印,推測周作人最早的書齋或許叫“光霽書屋”,并梳理張樾丞等治印名家篆刻“苦茶庵”等印章的時間 (陳言《印章和書法里的周作人書齋》)。而一些失落的印事也可憑借日記材料鉤沉出來,如李軍利用潘鐘瑞《香禪日記》補正吳昌碩早期印譜的編訂曾獲潘鐘瑞(1822-1890)幫助。(李軍《吳昌碩早年在蘇州事跡補考——以潘鐘瑞<香禪日記>稿本為主》)。
綜上所述,日記的神奇之處在于,關(guān)于印章的各種研究,所需的諸種材料,幾乎都能從中找到。印章就其最為本質(zhì)的屬性而言,既是典章制度的產(chǎn)物,也可以是說是雕刻的工藝品。由于所使用材質(zhì)的堅固性,印章往往具有考古學(xué)的價值,人們可以據(jù)以推斷雕刻的年月,流傳的經(jīng)過。同樣,也可以就其藝術(shù)價值發(fā)表各種各樣的評判。印章畢竟是手工藝品,所蘊藏的文字,是以不同刀法刻出,所以的表面和紋理都構(gòu)成一種藝術(shù)和審美。這方面的研究當(dāng)然也讓人陶醉。關(guān)于它所使用的材料,生產(chǎn)、制作過程也同樣備受人們關(guān)注。當(dāng)然,人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印章背后的人,無論是印人還是印章的流通者、使用者,都展示印章何以被使用,價值何在。印章的接觸者身份各異,社會地位不等,男人和女人,官員和民眾,文人和匠人,商人和其他手工業(yè)者,每個人接觸到的印章都不一樣,許多人也不只擁有一方印章,即便一方相同的印章,不同的人也接觸到印章的不同方面。如上所示關(guān)于印章的各種可能研究方向中,與人有關(guān)的印章研究無疑是日記研究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地方。
沒有問題,日記是“印章集散地”;沒有問題,這一“印章集散地”有待于研究者開拓。問題在于如何開拓?本文主要以三種日記為中心,解析進入“印章集散地”的基本路線。通過高心夔《佩韋室日記》,我們試圖理清印章與日記作者的關(guān)系;通過張廷濟《張叔未日記》《清儀閣日記》,我們試圖探討的印章價格和印史懸案;通過《黃秉義日記》,我們試圖分析用印的則例。這種研究設(shè)計基于如下目的:利用日記材料增益印章研究;解決通常的印章研究所不能解決的一些問題,甚至提出一些從前不受關(guān)注的議題?!把刂f地圖,找不到新大陸。”最終,我們希望印章研究的成果可以反歸日記研究,促進人們對日記的新認識。
二、高心夔《佩韋室日記》里的印章信息
晚清名士高心夔(1835-1883)曾為曾國藩幕僚,又與王闿運等人同為肅順(1815-1861)門下“五君子”,喜縱談,著作中頗多情緒語,散發(fā)濃厚的文人習(xí)氣,袁昶(1846-1900)認為高心夔“心跡文詞俱類柳子厚”。然高心夔也是晚清治印名家,《再續(xù)印人小傳》稱其“擅篆刻,專主生峭,不落恒蹊,于浙皖兩派外別開生面也”。所著《佩韋室日記》中保存許多治印材料。高心夔一生嗜印,曾自言,“凡人畢生不能一無嗜好以娛閑情,予于茲事,何能恝爾?!彼麑⒖逃≈伦鳛殚e情嗜好,這種對刻印的自覺,提升了他對印章的認知。對高心夔治印的心志、情趣及藝術(shù)成就,張劍在《高心夔日記》“前言”中已有較多揭示,并統(tǒng)計高氏所刻印章達70余方,治印為曾國藩、莫友芝賞識等。高心夔將刻印、贈印、收印等印事記錄在日記中,是將印事看作生活中值得紀(jì)念的事情。印章不僅是高心夔生活中的重要物件。通過印章的記載,高心夔還在日記中搭建關(guān)于印章的生活脈絡(luò)。盡管高心夔可能無意于通過印章重整他的日常世界,但在他散亂的日記中,卻時不時浮現(xiàn)印章的影子。當(dāng)我們讀高心夔日記時,不難建立一種基本的認識,即印章是梳理高心夔生活秩序、心態(tài)變化的重要事物,是解碼高心夔日記的一條“金線”。
高心夔致莫友芝信札
嗜好印章的高心夔在生命的許多重要時刻,都會用到印章。他的日記始于咸豐庚申(1860)五月五日,這一天,高心夔躊躇滿志,知恥后勇,開始他的“佩韋室日記”之旅:
庚申夏五月五日戊戌(1860年6月23日),午驟雨,旋霽。予在淀園。是日予二十八生日矣,古圣十五志學(xué),予將倍之,而荒惰若此,遂惕然有親書向道之意。遣奴子王慎奉書尹杏農(nóng)、李眉生兩先生,問為學(xué)之要;又致書易笏山孝廉佩紳,以易出都赴曾湘鄉(xiāng)軍,告之明年亦當(dāng)往也。主人裕亭尚書壽予玉辟邪佩印,慰導(dǎo)甚至,感不能已。予自刻“哀窈窕思賢才”六字印,蓋前一日已報朝考四等矣。
對高心夔而言,這是一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這一天是端午,也是他二十八歲的生日,距離古人“十五志于學(xué)”的年紀(jì)即將兩倍。在前一天恩科殿試中,高心夔因為“十三元”韻上出錯,被摒為四等。這一錯誤,高心夔已經(jīng)第二次犯了。此前一年,高心夔已經(jīng)在“十三元”上犯了錯誤,直接導(dǎo)致肅順對他的提攜無從用力。由于科場緊連仕途,這次失利對心高氣傲的高心夔而言是巨大打擊,因而他選擇在這一天立志“親書向道”。一方面,他向尹耕云(杏農(nóng),1814-1877)、李鴻裔(眉生,1831-1885)詢問為學(xué)之要,又致信易佩紳,為明年前往曾國藩處效力尋找出路。為了銘記這一刻,高心夔還自治“哀窈窕思賢才”圖章以自勉,并且選擇在這一天開啟日記寫作。
對高心夔而言,印章是自勵自勉的符號,是一種印刻生命意義的重要物件。這次朝考四等對高心夔打擊甚大,此后數(shù)天時間,他不斷刻圖章,以泄憤懣,以慰傷心。印章又成為高心夔心緒的排遣之物。對此時的高心夔而言,何以解憂?似乎惟有印章。試看他此后二十天日記的記載:
五月六日,予自刻“山澤之臞”。
五月七日,讀杜詩、鈔《莊子》,刻印二:一“誦先人之清芬”,一“石鐘山民”。
……
五月二十三日,是日讀《后漢書》、《文選》。刻印一,文曰“緣督為經(jīng)”,語出《莊子?養(yǎng)生主》。予自書篆,麓生奏刀,未竟,予又足成之,合兩人之力為此印,遂儼然杰作矣。麓生嘗為予刻“憂患之馀,有意于道”印,亦佳。晚為尹公刻印,背銘字,凡四枚。
五月二十四日,遣奴子奉印尹公。
短短二十天時間里,印章之于高心夔既是個人心緒寫照,也是舒緩心情,藉以自勉自勵的工具,同時還是他和師友溝通的重要媒介。就高心夔個人心緒而言,印章反映他情緒從低落回歸平靜,也預(yù)示他從困頓中走向堅強。五月六日,尹耕云、李鴻裔均有書致高心夔,加以慰問。然高心夔內(nèi)心十分失落,朝考四等意味著前途不妙,因而生出山澤之想,自比山澤臞仙,失望情緒溢于言表。至于五月七日,這種情緒仍然揮之不去。這一天高心夔面見皇帝,知道自己的歸宿是銓選知縣。“人窮返本”,故高心夔所刻印章印文為“誦先人之清芬”,心中不免思歸故鄉(xiāng),故又治印“石鐘山民”。然而此時高心夔的前途已基本明朗,故他也不再幻想,此后將近十天未再以圖章化解愁悶,轉(zhuǎn)而讀《后漢書》、讀杜甫詩以壯志節(jié),以紓愁困。至于五月二十日,高心夔治印“歡喜堅固,可以長生(安)”,語出《易經(jīng)》“乾之困”,意指不管外界如何言說,他要自守內(nèi)心堅固的城墻,從而獲得長久之安。這既可視作一種自我困頓寫照,何妨也是自信自奮的抒發(fā)。由于這種思緒的變動,至五月二十三日,高心夔進一步將自我的世界構(gòu)筑得更加完善,于是有謹守莊子保身全生的處世之道,故刻“緣督為經(jīng)”圖章。至此,就高心夔個人而言,印章已經(jīng)全面地反映他心緒的起伏流轉(zhuǎn),從激烈歸于平靜,從憤懣趨于安寧,一種用世的激切心理暫時為平和處世之道所替代。
高心夔這一心路歷程,不僅通過自刻印章實現(xiàn),也通過為他人刻印完成。在這一過程中,他曾為尹耕云刻“珠玉為心以奉君”等印章,向朋友剖白自己心跡。這些印章的刊刻既是友人對高心夔的印章技藝的認可,也可能是對郁悶的高心夔的勸慰。其中一些作為禮物的圖章的完成,并非高心夔獨立制作,他的同館友人黃沄(麓生)曾與他合作治印,不斷為高心夔修飾印章。這種藝事的合作,也不妨視作友誼的慰藉。
作為藝事之“物”、“身外之物”的印章,對文人而言,在許多時候具備和詩文作品共同的功能。閱讀詩文,與繪圖、刻印,對文人心靈世界而言,可能有著相同意味。對高心夔而言,檢點印匣,是舒緩心緒的必要舉措。這種舉措與讀書紓困在心靈療效上似乎不分軒輊。咸豐庚申(1860)七月,英法聯(lián)軍進攻天津,高心夔對此十分關(guān)注。聽聞僧格林沁率軍與洋人戰(zhàn)事不利,高心夔連續(xù)兩日日記書寫心境,聊將日記作為排遣之法:
七月六日,是日收拾印匣文具,憂悶特甚。夜聞僧軍又挫矣。閱《程氏編》。
七月七日,是日閱《程氏編》,晚誦魏武“對酒歌”,深有所感。不聞天津事,悶絕。
愁緒難遣,憂悶難排,高心夔索性收拾印匣文具,做起枯燥的整理工作。這種物理性質(zhì)的勞作,與讀書遣懷,吟誦“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我越鈶n,唯有杜康”,看來并無高下之分。同樣有所感慨,同樣是“借酒澆愁愁更愁”。誠如高心夔咸豐十一年(1861)九月二十三日日記所言:
是日有煩惱事??逃”匙帧S嘈允饧?,有憂悶恒不能自寬釋,然用心頗一,故遇拂意事,每刻印、臨帖,消遣紛慮,久之乃平。雖或自克之道,亦其嗜好然也。
對文人而言,一些習(xí)慣性的行為或許如讀書作詩一般同樣值得。過去人們關(guān)注文人心態(tài),總是有意無意將目光鎖定在文人讀何書、引何書上面,以為這樣更容易把握心態(tài)的“內(nèi)容”,至于心態(tài)的外圍,那些有意無意的“行為”,往往一筆帶過。人們認為想要在“心態(tài)’和“行為”之間建立直接關(guān)聯(lián),需要諸多佐證去完善,而心態(tài)“內(nèi)容”和文本內(nèi)容、文本思想的關(guān)系似乎更加理所當(dāng)然,因而此類研究往往獲得優(yōu)先位置??墒?,回到高心夔日記來看,這兩組對應(yīng)關(guān)系恐怕無高下之別。一種行為模式(譬如刻?。?yīng)一時期的文人心態(tài),在日記中有時有確切的說明。既然作者已經(jīng)如此公開訴說他一系列行為的周遭與環(huán)境,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他的心態(tài)和行為模式揭示而出呢?
高心夔《佩韋室日記》書影
印章既是高心夔的日常藝事,也逐步成為他的重要記憶之物。當(dāng)高心夔將這些關(guān)于印章的故事和回憶記錄下來時,日記也就成為他關(guān)于印章的生命敘事,成就了他的心靈修復(fù)之旅。生活里的印章,就是這樣進入生命,進入文字書寫,成為可貴記憶,最終緩緩從日記中道出。作為“物”的印章進入日記的歷程,揭示文人“雅玩之物”如何進入生命史,如何進入藝術(shù)史的過程。也正由于日記如此詳細記載了“物”如何進入個人生命,以及這種過程如何被敘寫,或有助于我們認識為何歷代文人如此精心營構(gòu)他們的“身外之物”。那些看似無聊的藝術(shù)實踐,看似消磨時間的“玩意兒”,譬如圖章,何以令他們奮不顧身,有時如癡如醉,有時須臾不可離。如高心夔這樣的日記或許可以提供部分答案。
根據(jù)《高心夔日記》,可厘清一些印章歸屬問題。如《簡明篆刻辭典》“高心夔”詞條時,鈐印有“聲父”二字方印,揆諸該書其他條目,此印章似為高心夔所用印。然而高心夔日記明確記載,“聲父”一印實為咸豐十年七月二十日,高心夔為翁同龢(1830-1904)所刻,此印章刻者為高心夔,歸宿則在翁同龢。
張劍整理本《高心夔日記》
另外,由日記記載印章信息,也有助于解讀日記中散落的印蛻。高心夔日記中一些印章嵌在日記的天頭、地腳,并非收藏章,僅僅是一些試驗的印蛻。譬如日記中鈐印有“懷新閣”,實際為高心夔為李鴻裔所刻印章,不過因為自覺所刻愜人心意,于是鈐印在日記中,以為紀(jì)念。在一般的印章使用場景中,這類“隨意”印著玩的情況可能存在,但今存材料中幾乎都不見蹤影。這類“隨意”鈐印的行為,表明印章在實用性、一本正經(jīng)的藝術(shù)欣賞外,還有一些不可捉摸的意義,如高心夔此處鈐印,既不為表達什么,也不為標(biāo)記什么,甚至也不為記錄這枚印章(與下文有意鈐印以求記錄有別),只是因內(nèi)心一時喜愛,或是為了試驗刻印的效果,而偶然鈐印。日記中此類鈐印行為,因其隨意而顯得珍貴。
印章是高心夔心路歷程的寫照,也是他的人際網(wǎng)絡(luò)的一種連接物。由“印章之眼”出發(fā),高心夔的日記不再是零碎的,不再是不易歸納的文字組合,而具有心緒流動的節(jié)奏在。印章在日記中的浮沉是高心夔心緒的反映,能夠串聯(lián)起散亂日記片段,使得根據(jù)印章對高心夔日記作分段處理成為可能。對復(fù)雜的日記而言,在許多時候,除去利用日記時間加以區(qū)分之外,往往很難對日記進行分段處理。在此前處理中,人們通常以某件事情的始末作為截取日記的根由,然由高心夔日記出發(fā),則揭示了印章等物件也是為復(fù)雜日記進行分段的參照。
三、張廷濟日記中的印蛻和印章價格
張廷濟(1768-1848)為嘉道時期著名金石學(xué)家,所著《張叔未日記》《清儀閣日記》《張叔未日記雜稿》等分藏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地,部分日記已有影印本和整理本面世。張廷濟日記記載印章相關(guān)信息較有特點,茲舉其要如下。
上海圖書館所藏《清儀閣日記》
首先,《張叔未日記》記載諸多古印信息。日記中的印蛻,反映作者欲給印章“留真”的觀念。除去后來者所鈐遞藏章外,日記中印蛻大體可分三類,一是作者自鐫印章,二是作者購藏或借閱的印章,三是作者使用的印章。在不同的日記中,這三類印蛻的數(shù)量有所區(qū)別。高心夔日記所載作者自鐫與使用的印章較為豐富,而在張廷濟日記中,個人使用或購藏的印章則占據(jù)主流。如張氏嘉慶九年正月十三日記載“嘉興張廷濟字叔未行三乾隆戊子生嘉慶戊午科浙江鄉(xiāng)試舉第一”一印,這方印為高勉齋為張廷濟所刻。張氏獲得此印,在日記中記上一筆,且鈐印于此。此外,還有一些自用印章,也鈐印于日記中。如張氏嘉慶九年(1804)正月十二日日記中抄錄自撰《戴昆玉先生小引》一文文后,鐫有閑章兩枚,一為“廷濟”,一為“廷”“濟”連珠印。這種印章的使用或許是為了宣示文章的所有權(quán),或許僅僅為了給這篇文章作標(biāo)記,以便利用日記編纂文集時方便抽取此文。
日記作者購買的印章,無論是久遠的古印還是今人之印,也被鈐印到日記中。人們鈐蓋他人的印章,或許出于這樣一種動機:一旦把古印或經(jīng)手的印章鈐印到自己日記中,自己便也部分地“擁有”了那些印章。張廷濟嘉慶九年正月二十日購得“西畯真賞”印章一枚,即鈐印于當(dāng)日日記中。對于雅好金石的群體而言,古印在群體之間流轉(zhuǎn)借觀,云煙過眼,并不能購買,也不能長期持有,那么,鈐印于日記簿冊似是上乘選擇。張廷濟日記中有數(shù)次借印而私鈐的記載。嘉慶二十一年(1816)閏六月廿三日條下蓋有“司馬氏”古玉印印蛻一方,文字云:“玉印,黝如純桼,覆斗鈕。嘉慶丙子又六月廿三,晉齋帶視,印此。”因友人趙魏(號晉齋,1746-1825)攜帶此印過訪,“雁過留聲”,張廷濟便留下此印蛻。嘉慶二十一年七月十一日條下有一方印蛻,旁行文字云:“銅印,壇鈕。丙子七月十一葛春嶼嵩寄視,當(dāng)付還之。叔未張廷濟記?!苯栝営≌拢j印于日記中,與張廷濟所編《清儀閣古印偶存》有關(guān)。日記記載此事,一方面?zhèn)洳?,為歸還印章等事留底,另一方面,也給日記增添別樣意味,日記由此成為印譜編纂的工作檔案,甚至是編纂印譜的草稿。
張廷濟《清儀閣日記》書影
在攝影技術(shù)、復(fù)制技術(shù)尚未發(fā)達之際,清人保存印章信息除去拓印、鈐蓋印譜之外,只能更多地求諸文字描摹。此外,對于僅見印蛻的印章,他們也熱衷于摹寫。嘉慶二十一年三月,張廷濟曾抄錄翁方綱(1733-1818)寫給文鼎(1766-1852)的一封信,張廷濟不僅全文抄錄于日記中,還在信末摹寫了翁方綱的“彝齋”方印。日記記載許多印章信息,但并非所有印章都有幸在日記中“留真”。嘉慶九年正月廿一日,張廷濟獲得錢順甫帶回的諸名印,嘉慶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從姚友處買‘王禹私印’漢印一方”,李小舟為張廷濟所刻“蘭亭亭長”等,但這些印章均未在日記中鈐蓋。
此外,日記中還有一些印蛻,讀者無從確知其意義。如嘉慶九年八月廿七日日記中張廷濟所抄錄的陸游《磚硯銘》后,有“張叔未”陰文方印。我們無從推測作者的愿意,或許他只是隨意蓋印,或許他別有深意,總之在日記中如何蓋印,日記作者或后來的遞藏者有最大程度的自由,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承認他們蓋印的自由度。何況,張廷濟別有印譜存世。那些未在日記中留痕的古印,在張氏《清儀閣古印偶存》中多有痕跡。
張廷濟《清儀閣古印偶存》的編纂歷程,在其日記中多有反映。該書道光十五年(1835)跋語中,張廷濟記載編纂印譜的艱辛歷程,自稱得于師友所助者甚多。跋云:
數(shù)十年銖積寸累,仁和趙晉齋魏、嘉定瞿木夫中溶、秀水文后山鼎、嘉善沈幼清恪曾、孫戢齋圻,海鹽黃椒升錫蕃、錢寄坤以發(fā)、家質(zhì)夫開福,平湖錢夢廬天樹、同里葛見巖澄、葛春嶼嵩、葛向之時徵、徐籀莊同柏諸君子之力為多。而汪友鐵庵,來自吳門,金友蘭坡,來自邗上,所攜致皆佳好,是亦可識也。
由日記中趙魏、葛嵩等人提供印章供張氏鈐蓋的記載來看,可知張廷濟跋語所言“銖積寸累”并非自夸,而是編纂實錄。嘉慶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日記附錄他為錢天樹所編《漢印私譜》序云:“予藏漢印少,而經(jīng)眼者亦止數(shù)百品?!睆埻詹赜≌虏⒉回S富,他能編成皇皇的印存著作,得益于江浙地區(qū)的金石氛圍。從張廷濟日記記載來看,借閱、傳觀、談?wù)撚≌?,在嘉興等地已經(jīng)成為一種風(fēng)氣。受益于這種印章密集流轉(zhuǎn)的大環(huán)境,張廷濟得以查缺補漏,通過借閱等途徑補充所藏不足,并且悉心將所見記錄下來。
其次,《張叔未日記》所保存的印蛻,有助于廓清印史上的一些懸案。如朱彝尊(1629-1709)之子朱昆田(笛漁,1652-1699)的印章“西畯真賞”,為1962年夏天,葛書征捐贈西泠印社的“四十三方印”之一(事見葛賢鐄《葛昌楹捐贈“四十三方印”之考證》)。這批印章多數(shù)見于《傳樸堂藏印菁華》《丁丑劫余印存》《明清名人刻印匯存》等印譜中。然而,“西畯真賞”一印“未輯拓于上述諸印譜或鈐于拓摹貼于扇,故至今未能探尋得其‘留痕’所在。”前所述張廷濟于嘉慶九年正月二十日購得“西畯真賞”印,至嘉慶九年十一月廿四日,篆刻家文鼎造訪張廷濟。是日日記內(nèi),即增加兩方印蛻。其中一方即是“西畯真賞”,旁有一行字云:“朱笛漁先生之印,張廷濟藏,文鼎勒款?!辈粌H再度表明葛氏所捐印即此方,且給這方印留下了1804年的“痕跡”。當(dāng)日日記中保存的另一方印蛻為“竹田深處”,旁又文字云:“《說文 》:‘篁,竹田也?!逦唇庠有麦蚶?,覃溪翁先生署其戶曰‘竹田深處’,秀水文鼎篆刻其印并記?!睆埻⑽从涊d文鼎何時為刻印勒款,但由上述日記所載,可初步推測“西畯真賞”或是在這一天由文鼎勒款的。
《張叔未日記》“西畯真賞”印章書影
再次,張廷濟日記還記載不少印章的價格,為研究嘉道時期金石學(xué)的市場流通提供了有價值的材料。茲將張廷濟日記中相關(guān)印章價目表排列如下:
張廷濟日記所載部分印章價目表
從張廷濟日記所載來看,嘉道年間,漢代印章的通常價格是洋錢一元至兩元一方,如果品質(zhì)出眾,如涂金龜鈕“騎督之印”則價格至五個銀元。批量的印章價格也在每一方兩個銀元左右,如浙江海鹽張氏所售者即是。由于清代銀元的購買力往往不容易測定,因此我們以張廷濟日記中其他書籍和藝術(shù)品的價格作為參考,以便對張廷濟購藏印章的支出有一些直觀印象。由張廷濟嘉慶二十二年八月十四日至二十日日記記載可知,《東都事略》價格一洋錢又一百文,《鄭康成年譜》一百文,明人詩札十件(文征明、唐寅、唐順之等)價十洋,翁方綱書“祗平居”扁價一洋。一方漢印的價格與一部近代規(guī)模較大的史書如《東都事略》價格相仿,是小本書籍如《鄭康成年譜》的十倍以上,也相當(dāng)于明代名人手札一件,或相當(dāng)于翁方綱等當(dāng)代書法大家的題匾。
從上表還可推斷,由于金石之學(xué)的興起,印章逐步成為可以交易的商品。不過印章交易這一市場尚不算十分活躍。張廷濟購買印章,也有從友人(熟人)手中獲得者,可見印章市場確實還處于發(fā)育階段。此外,張廷濟購買印章很少在鄉(xiāng)間,而多半購自嘉興縣城和杭州,表明杭州和嘉興是浙江金石交易的中心。從中還可見,印章仍是藝術(shù)品中的小宗,在較大城市才有更多的流通,而一般古董商和書畫商人上門販?zhǔn)鄣亩嗍菚?、書畫作品。需要指出的是,鄉(xiāng)居的張廷濟在與書估和其他古董商的交易中,已建立熟悉的人際網(wǎng)絡(luò),他的印章服務(wù)于印譜編撰,因而往往可以通過借閱獲得,而不必購買。
張廷濟的金石書畫鑒藏活動十分豐富,然而,這一過程是漸進發(fā)展的,是按照時序逐步累積起來的。張廷濟日記中的材料,提供了嘉道時期一位金石學(xué)家誕生的歷程,也勾連起古老的金石學(xué)傳統(tǒng)。印章活動作為張廷濟金石書畫鑒藏生涯的一部分,為理解一位金石學(xué)家如何收編金石,從事研究,最終建立自己在金石書畫領(lǐng)域的聲望,提供了觀察的窗口。而日記是提供這種理解的關(guān)鍵,它所展現(xiàn)的嘉道時期的金石學(xué)面貌,具備一些特殊性,譬如印章市場、價格、印譜編撰的過程等,為理解嘉道時期金石學(xué)興起提供了可以觀測的變動背景。
四、私人用印規(guī)則的公開化
印章一旦被使用,關(guān)于它的使用規(guī)則就成為必須考量的因素。中國古代關(guān)于官印的使用,有一整套完整的制度。這套完善的用印制度影響到私人的日常用印。在書畫作品中,人們在鈐印之前,就已經(jīng)十分關(guān)注用印的形式、數(shù)量、大小等,這些規(guī)則有時明言,有時候需要觀賞者自行揣摩。而這,也是關(guān)于印章使用研究的大宗。對于存在復(fù)雜文藝交往和日常事務(wù)的文人而言,其日記往往保存較為復(fù)雜的印章記載。通過印章的使用規(guī)則傳遞信息,表達身份,或傳達自己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這是文人常用的手段。不過這些隱晦的心理并不適合公開表達,而其中繁復(fù)和細微的變化,又使得他們自己常?;煜≌碌氖褂靡?guī)則,有時候自亂其例,于是在日記中將這些內(nèi)心的想法記載下來,就顯得十分必要。
王韜日記中保留諸多本人的印章信息,僅臺灣傅斯年圖書館所藏《蘅華館雜錄》六冊,就保存王氏“蘭卿”“蘅華館主”“家住吳淞第六泉”“瑯邪珍賞”“蘅華溪館”“遯叟藏書”“長洲王韜”“紅蕤閣女史”“淞北倦民”“此心聊與此山盟”等印。王韜《蘅華館雜錄》第四冊咸豐三年九月至咸豐四年五月之間,存有《蘅華館印譜》一種共11頁,鈐印20方,每一鈐印均記載印章釋文,印章來源概況等。如印譜第一頁,“眉珠小庵華曼居士印”,釋文“此印乃甫里曹氏舊物,余售之于洢人師手。紐刻一獅,極為細巧,字乃許錦父所鐫。壬子仲秋燈下志。”這些都是印章研究足資采用的材料。
王韜日記中的《蘅華館印譜》
僅就王韜用印的規(guī)則而言,在印譜中也有體現(xiàn)。在第一種印譜中,王韜記載了一方“平安家信”印章,印譜記載云:“是印刷乃葉文照耀所刻,余以百文得之,印諸書札上,使老親見之,喜動顏色也?!钡诙N 《蘅華館印譜》存印38方,也記載一方“但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印,補注云:“私札往來,用以示信,亦佳讖也?!辈贿^,總計58方印章的印譜只此兩印記載用途,可見王韜并不愿意過多地在印譜中顯示自己的用印規(guī)則。
但在日記中,作者實際上可以毫無保留公開自己使用印章的規(guī)則。正如奧斯卡?王爾德的所言:“一切藝術(shù)既是外觀的展現(xiàn),又具有象征意義?!睂糯娜硕?,個人印章的來源、用途等均有自身特色,這一整套與印章有關(guān)的信息往往并不公開宣示,有時候需要深入細致地歸納推斷,才能捕捉一些印章所蘊藏的意義,而日記則將印章的其他信息與予以披露。
例如在浙江臺州人黃秉義(1874-1920后)日記中,就清晰記載了印章的使用規(guī)則。黃秉義丙午(1906)正月初二日日記記載:“余自本月初一日起,與友人來往信件名字之‘頓首’草字中蓋一‘侶’字篆字小戳一方,與長輩來往信件名字之下書‘謹肅’,或‘叩首’字上蓋一‘秉義謹肅’篆字圖書一方,以作記號?!碛泄倜皠e字號等及一切圖章蓋用余書篆字或行書用,均不得為憑也?!笨梢婞S秉義使用印章十分謹慎,僅僅書信中的印章,就因收信人的輩分、信件的重要程度等,而使用不同印章;即便是信套,黃秉義也用不同印章加以區(qū)分。在私人信件之外,對于借貸憑據(jù)、收條等,黃秉義又使用另外一套用印規(guī)則,以此作為憑據(jù)。
黃秉義日記的用印規(guī)則介紹
或許因為這些用印規(guī)則過于繁復(fù),不便記憶,黃秉義又將印章鈐印在日記天頭位置,再作說明,以便自己用印時不至于出錯。盡管黃秉義沒有明言,但這些鈐印在日記中的印章連同說明文字,實際構(gòu)成小型印譜。不過這個小型印譜較為特殊,即它主要說明印章的用途:
“侶”:此方圖書與平輩來往xx蓋用,亦是通用,還是余書信函為記。
“勤以補拙”:此有緊要函件蓋此圖書。
……
“質(zhì)誠”:此方圖書蓋用余書篆字,或行書用,本不另記,因與上塊方式“質(zhì)誠”圖章均是同字,分別詳記。此方長式圖章,不足為憑。
對黃秉義而言,這份小型印譜是他收發(fā)信件、辨別信件重要性的憑證,也是他收發(fā)物件、認定券據(jù)的判斷依據(jù)。這份小型印譜集中這些印戳,是日常事務(wù)逐步增多,黃秉義不得不加以處理的必然產(chǎn)物??梢?,印章進入日記,并在日記中占據(jù)越來越多篇幅,是日常生活中印章發(fā)揮作用的體現(xiàn)。此外,這份印章還提醒研究者注意,清人使用印章有許多隱性的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往往只有他個人清楚,很少對外宣揚。畢竟,印章這些不僅涉及人情的深淺,也涉及田產(chǎn)、銀錢等重要經(jīng)濟問題,故而個體往往甚少宣揚印章的使用規(guī)則。也正因此,日記中此類材料才顯得可貴。
也正由于一般人不太公開印章的使用規(guī)則,故而日記是否記載用印的規(guī)則,有時也可以測定日記私密性的指征。許多日記都是私人寫作的產(chǎn)物,但是一些日記從寫作起就預(yù)備給人瀏覽。日記的公開程度與私密性如何區(qū)分,邊界在哪里,往往不容易把握。除去一些公開性的日記閱讀記錄之外,人們很難斷定一部日記的作者是否打算公開他寫的日記。然而,對于日記印章規(guī)則的詳細介紹,可能作為測定日記私密性程度的一個標(biāo)志。即,如果一部日記記載詳細的用印規(guī)則,那么作者寫作日記時往往無意于公開日記。畢竟,向外人公開私人印章的使用規(guī)則,對個人的生活構(gòu)成潛在的風(fēng)險。
五、日記一定是“寫”出來的嗎?
印章進入日記,首先對日記研究者提出了一個問題:日記必須是“寫”的嗎?現(xiàn)存的大多數(shù)日記都是作者一手寫就的,偶爾有別人代筆或者抄錄,甚至有有一些圖像、卦象或其他符號是手繪而成的,然而不管怎樣,都可以看成是“寫”就的?!皩懭沼洝背蔀槲覀兛创沼浀囊环N直觀印象??墒怯≌逻M入之后,日記就不完全是“寫”的,至少有一部分是“鈐印”而成?!扳j印”由此也成為日記生產(chǎn)的一種方式?!扳j印”成為日記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以后,顛覆了日記是寫出來的刻板印象,卻揭示日記之于作者的一類本質(zhì)功能。即日記作者總是想要努力把生活記下來,如果條件足夠豐富,他們可能試圖將生活的一切都記載進日記。寫是一種手段,鈐印也是一種手段。印章的加入使得日記突破了書寫的范疇,一定程度上為日記增添了視覺化的要素,從復(fù)制和組合的角度實現(xiàn)對日記傳統(tǒng)的發(fā)明和文化再創(chuàng)造。
印章進入日記之后促使人們思考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什么作者要在日記中散落地記載印章信息,而不是以印譜或其他方式將印章信息集中顯現(xiàn)?換言之,日記為何能給印章及其周邊營造“印章氛圍”。探討這一問題應(yīng)該回到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去理解印章。誠如孫慰祖先生所言,中國的印章不僅是一種藝術(shù)現(xiàn)象,它“首先是深刻地參與中國社會政治、經(jīng)濟活動的制度之器。這種兩重身份使它與其他藝術(shù)部類如書法、繪畫的研究方法與解析角度很不相同?!蚨?,要比較全面地揭示中國印章歷史發(fā)展的狀況,闡釋具體作品,都不能僅僅關(guān)注它外在的表現(xiàn),尤其需要探究深層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因素及其自身淵源這條暗線”。印章在中國古代社會有著重要作用,在明清契約社會中,更有著廣泛應(yīng)用,已經(jīng)滲入日常生活的肌理層面。明清時期的印章較以往更為繁復(fù),外加金石學(xué)復(fù)興和璽印收藏風(fēng)尚的推動,文人在日常生活中很難離開印章。這就使得一旦日記試圖比較完整記載耳聞目見,記載日常生活,就很難不涉及印章信息。可以說,日記中“印章氛圍”的形成,不過是印章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用的反射。
“印章氛圍”的營造是日記無意為之的結(jié)果,然而執(zhí)著于記載日常生活的日記最終必然涉及印章,并不可避免制造“印章氛圍”。這就揭示日記的一項特質(zhì):隨著某項事物不斷涌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它必然走進日記。甚至不妨推論:生活的界面有多寬,日記記載的邊界就有多廣。而新的事項進入日記,也不斷修改日記的定義,例如關(guān)于日記的生產(chǎn),印章的進入就促使人們思考日記必須是“寫”的嗎?日記這種功能的變化,最終也可能影響新事項的界定。就印章而言,日記的介入提醒人們注意印譜的一種生產(chǎn)模式,即日記是印章從進入紙本的“過渡空間”,印譜可能需要經(jīng)過日記這一中介而生成,例如王韜《蘅華館印譜》就是一例子。日記也為觀測新事項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提供了重要的窗口,為新事項(例如印章)走向?qū)iT的著述展示了較為完整的“滴定”過程 。
就以往研究而言,日記并非研究印章的必備材料,但增添日記新材料無疑有助于印章研究。就日記研究而言,將日記中的印章信息抽離出來,有助于測定日記這一新材料的功能及其邊界。這種將印章信息從日記中抽離、進而復(fù)歸日記的研究思路,對日記研究和印章研究都是一種利好。由于這些印章信息本來蘊藏于日記內(nèi)部,因而無論就“印章之眼”觀看日記,還是從“日記之眼”觀察印章而言:日記都可以自為一種研究方法。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代日記文獻敘錄、整理與研究”(18ZDA259)階段性成果,由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