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談 | 文學與影視
優(yōu)秀的影視文學好比人生
——有關現(xiàn)實題材影視改編的幾點體會
張平
1991年春,突然接到長春電影制片廠的通知,要我根據(jù)我的長篇紀實作品《法撼汾西》,改編成一部電影劇本。這是當時長影領導幾經(jīng)研究定下來的電影項目。主旋律,現(xiàn)實題材,前半年完成劇本,后半年完成電影拍攝,爭取年底前推出電影作品,并在全國發(fā)行。
因為這部作品寫的是山西一個山區(qū)小縣發(fā)生的故事,主角是縣委書記,地點人物都是真名真姓,一般的作者不熟悉當?shù)厍闆r,加上我是中文系畢業(yè),既是原作者,又是當?shù)厝?,他們自然認為電影改編非我莫屬。
我自己也是信心十足,一口就答應了下來。自己的作品要改編為電影,對一個寫東西的人來說,在當時也算是件天大的事情。
到了長春,什么地方也沒有去,一頭扎下來,用了整整10天時間,拿出了一個15萬多字的電影劇本。
經(jīng)過兩天的再次努力,劇本最終壓縮成了12萬字。
劇本改編成這樣,自己也徹底懵懂了。
12萬字,這是電影劇本嗎?這樣的劇本能夠拍攝電影嗎?一般的電影劇本大概就是3萬字到5萬字左右,這個常識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小說用敘述描寫講述故事,電影則以語言和場景推動劇情。這一點,自己也明白。什么都懂,為什么就是寫不成一個可以拍成電影的劇本?自己改編的這個劇本,基本上就是一個小說的縮減版,無非是原有的心理描寫和故事敘述全都換成了人物對話。
結(jié)局就是我跟導演說我真的改不動了,然后我堅決離開了。
我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我可能根本就不是寫劇本的料,至少目前不是。
從小到大,從十幾歲開始從看到寫,幾乎就是泡在小說里長大的,突然讓你改變思路和慣性,完全放棄小說思維去寫劇本,幾乎是不可能的,短時間成功的可能性對我來說,微乎其微。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劉恒,周梅森那類的天才寫手,既能寫漂亮的小說,又能做一流的編劇。
長篇小說《天網(wǎng)》發(fā)表后,影視界有人開始關注我的作品。當時又有電視臺找我,說我以前發(fā)表的獲獎短篇小說《姐姐》,被一個知名導演看中了,希望能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xù)劇。當然,還是希望我來做編劇,并答應可以提前預支10萬稿費。那時的10萬絕對是一筆巨款,我當時在文聯(lián)的一套80平米的房子,花了兩萬多就買了下來。
幾個朋友都十分支持,甚至有個同事連主題歌都寫好了。
面對強烈的誘惑,在考慮了一個多星期后,最終我還是放棄了。
一個一萬多字的短篇,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xù)劇,我覺得既沒有把握,也缺乏這個能力。
不過從這兩次影視改編的過程,也讓自己對影視改編有了一些認真深入的思考。
我覺得對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應該不是對原作刻板的縮小或放大。影視改編,完全是一次對原作的再創(chuàng)作。尊重原著,并不是原原本本地還原原著。
《法撼汾西》最終由四川的魏明倫老師改編成了電視劇《在法律面前》。這部電視劇從劇本產(chǎn)生一直到拍成電視劇,我?guī)缀鯀⑴c了作品轉(zhuǎn)化的全過程。
魏明倫人稱四川怪才,他聞名遐邇的《巴山秀才》《潘金蓮》《易膽大》等劇作,我都認真拜讀過。用詞瑰麗華美,情節(jié)妙思奇崛,人物橫穿古今,主題攝魂奪魄。然而他在改編《法撼汾西》的劇本創(chuàng)作中,用詞卻極其簡樸,人物對話和情景表述惜墨如金,幾乎沒有什么定語和補語,也極少形容詞,簡練到無以刪減的地步。但這些對話表述卻給了導演演員多重發(fā)揮和想象的空間,足以讓導演演員即興發(fā)揮,臨場表現(xiàn)。魏明倫老師有些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像潘金蓮這樣的人物,可以有傳統(tǒng)的看法,也可以有當代的看法,這些不同的看法體現(xiàn)著一個文藝家的思想境界和認知水平。但有些東西,比如為民請命、舍身求法、臨危不懼、視死如歸、除暴安良、懲惡揚善、打抱不平,等等等等,即使對其有不同的認知,也永遠都是我們應該珍惜的東西。這些國人保有的精氣神沒有什么新舊之分,也不存在什么老套和新潮之別,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人人心存敬仰的故事和人物,用不著挖掘什么新意和深刻,讓演員盡情發(fā)揮就是成功。
延伸開來,我覺得做編劇有一點是應該搞清楚的。電影電視的改編一定是平民化的、大眾化的,特別是現(xiàn)實題材的影視改編,必須具有鮮明的市場意識。影視作品面對的是絕大多數(shù)的受眾,所以一定要考慮到大多數(shù)受眾的情感和心理,并盡最大努力最大可能讓你的作品能在他們之中產(chǎn)生強烈的共振和共鳴。這就要求編劇一定要懷有激勵人心、震撼人心、攝人心魄、引人入勝的大故事、好故事情結(jié),以爭取更多的觀眾走進影院,觀看你的作品。
電影《天網(wǎng)》根據(jù)我的同名長篇小說改編,導演編劇都是謝鐵驪,拍攝地點在山西,主演也是山西人。那時候謝鐵驪已經(jīng)快70歲了,這個國內(nèi)外知名的北影廠大導演在拍攝《天網(wǎng)》時竟然幾次震怒,讓我終生難忘。一次是選演員,主角縣委書記他看中的是當時名聲并不大的演員孫飛鵬,而推薦給他的知名演員有十幾個,大家為此爭執(zhí)不休。最后他發(fā)了脾氣,一錘定音:“我選孫飛鵬,就因為他一看就是個好人,老百姓認這樣的領導!”因為這句話,孫飛鵬每天只吃兩根黃瓜,一個月暴減體重20公斤?!短炀W(wǎng)》中有一個情節(jié),就是一群老百姓堵在路口攔車給縣委書記下跪。拍攝這場戲的頭天晚上,突然接到了廠里的電話,說這個鏡頭不能是特寫,只能拍遠景。謝鐵驪當時就拍了桌子:“不聽他們的,我以我?guī)资甑狞h齡作保,咱們就這么拍了!如果因為這個情節(jié)出了什么問題,那我就寧可讓這部電影存在庫里不放映了。”后來他親口對我說,“新中國成立幾十年了,老百姓還這樣對待黨的領導干部,不應該引起我們警醒和反思嗎?這樣的情節(jié)不做重點處理,那這部電影還有什么看頭?”電影拍攝完成后,發(fā)行順利通過,并沒有遇到任何苛責和要求。這部電影最終被評為當年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影華表獎。今天想來,要讓影視作品走進人民大眾的心里,就得真正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這樣的內(nèi)涵和情感掩飾不了,也裝不出來。影視的大眾化和平民化視角,注重影視的市場意識,最忌諱的就是胡編亂造假大空,歷史題材如此,現(xiàn)實題材如此,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一樣如此。真實、真切、真情,就是最大的深刻,也是最潮的新意,更是引發(fā)共鳴的至寶。
《天狗》是一部小成本的現(xiàn)實題材電影作品,根據(jù)我的小說《兇犯》改編。小成本并不是小視角的代名詞,也不是小藝術電影的別稱。這部2006年的電影當時籌集到的拍攝經(jīng)費只有不足500萬,經(jīng)費緊張到制片人李虹居然幾次邀請我扮演劇中的一個重要角色——縣長。已經(jīng)英年早逝的導演戚健,與影片的主人公一樣,具有一種忠貞不渝的堅守情懷。小成本、大制作、大英雄,在極度困難的條件下,精心制作,保持了電影產(chǎn)品所具有的超強沖擊力。這部電影幾乎囊括了當年的“華表獎”、“金雞獎”、“五個一工程”獎、“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獎”等等所有的重要電影獎項。電影《天狗》強化了小說的主題:身處嘈雜的世界,我們必須有所堅持。面對不完美的現(xiàn)實社會,我們需要一種趨于完美的英雄主義。所謂英雄,就在于他做了大家都做不了、做不到或者不敢做的正義之舉。英雄面對著邪惡和丑陋,會挺身而出,殺身成仁。電影的敘事表述和人物刻畫,把這一主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氣浩然。電影《天狗》至今的豆瓣評分仍保持在8.7以上,各種平臺的播放率逼近千萬。
長篇小說《抉擇》1996年出版,1998年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2000年才改編成電影《生死抉擇》。因為種種原因,電影的改編一直沒有進展。所以當上海電影制片廠找我洽談電影改編事宜時,我當即一口就答應了——你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我沒有任何意見和要求。也許正因為如此,脫胎換骨的電影改編才獲得了成功。與電影《天狗》有一點不盡相同的是,這部電影則是一部大情節(jié)、大制作、大投入的英雄主義影片。當年《生死抉擇》1.4億的票房僅次于《泰坦尼克號》,而那時的票價只有5元10元錢。說實話,對這部電影的改編當時我心里并不是很滿意。比如電影中的一個關鍵情節(jié),就是主人公面臨著家庭的破裂、個人事項的嚴厲追責與國家利益人民利益的生死沖突時,他究竟應該如何抉擇,小說中用了很多的情節(jié)做鋪墊,種種嚴酷的考驗才讓他最終回到了百姓之中。但電影中讓他堅定信心的則是一組靚麗的遠景鏡頭:夜色闌珊,高樓林立,燈火輝煌,風光如畫,一個欣欣向榮的超級大都市盡收眼底。于是,他清醒了,徹底地回來了。今天想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組鏡頭確實勝過千言萬語。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人民期盼的美好生活,不正是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畢生為之奮斗的目標嗎?不惜舍身實現(xiàn)這個神圣的目標,不就是一個國家干部應有的甘于犧牲、無私無我的崇高境界嗎?九州風云皆入畫,萬家煙火總關情,在人民的利益面前,我們還有什么不能舍棄,不能摒除?
還是那句話,你的作品選擇了人民,人民自然就會選擇你的作品。小說如此,影視更是如此。
優(yōu)秀的影視好比人生,在嚴酷而又充滿憧憬的現(xiàn)實生活中,生命和生活的正能量,就是愛,就是美好,就是溫暖,就是希望和樂觀。好的影視作品就是能把所有的愛,所有的光亮和期盼都留給觀眾,留給你最愛的人。
在故事的海洋里
海飛
我特別喜歡“故事?!边@個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也喜歡徜徉在故事海洋里的那種意境。從古至今,人類的精神生活需要故事,以及和故事相關的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造。作為一名小說家,我在人性與人心的正反兩極之間徘徊,像一名觀察家一樣觀察著世間萬物,以及人的精神。追尋一種在小說中意猶未盡,掩卷悵惘,以及不勝唏噓的創(chuàng)作理想。每一個小說家的文學觀是不同的,而雜亂無章的生活和失去了秩序的人生路徑,讓我的創(chuàng)作也變得沒有章法。當我涉及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如果說小說的水潭,潭邊是強光之下,有一片陰暗,充滿意象,有輕聲細語,流水潺潺。那么影視劇本的水潭邊上,則是野蠻生長的各種作物,直接傳達的人聲鼎沸。
文學與影視的相同屬性
在我有限的認知里,大凡名著或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基本上都被改編為影視作品了。大凡著名的小說家,總會或多或少地觸電影視。比如奧斯卡金像獎,有很多獲獎影片是由文學作品改編而來,而國內(nèi)四大古典名著,對于原著小說和被改編過的影視作品,我們更是耳熟能詳。文學與影視,如兩條奔涌且相互交匯,又會出現(xiàn)分叉點的藝術大河,她們延續(xù)著各自不同的藝術特征和內(nèi)在規(guī)律發(fā)展,又相互交融與碰撞。特別是在當下,小說按照它的常規(guī)路徑向前緩步前行。而音頻故事匯、網(wǎng)絡小說、動漫游戲、劇本殺充斥的時代,故事作為一種商品屬性被不停地消費。影視劇本,恰恰是小說和故事屬性之間相依存的一種中間生態(tài)的文化商品。
在我眼里,小說分為兩種,一種是特別傳統(tǒng)的純文學作品。它的受眾其實是小說家本身,以及少量的讀者或者評論家。短板是自我迷戀,高舉文學性大旗,不愿意“破圈”。還有一種充滿了故事屬性,這類小說講究塑造人物、故事構(gòu)架,屬于以消遣為主的類型。此類小說適合作為文化產(chǎn)品改編的母本,類型又分為兩種,一種是通俗類的,語言不講究,故事有鋒芒、機智,有讓人眼前一亮之設計,多出現(xiàn)在單行本。還有一種是傳統(tǒng)類的,講究語言、立意,但故事性強,既走純文學雜志的路子,又走傳統(tǒng)出版路子。短板是,故事內(nèi)容寫得相對滿,文學性有所欠缺。
無論怎樣,小說之間的不同和影視之間的不同,與每個人的長相、性格不同是一樣的,都有著自己“恣意生長”的理由。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小說提供給讀者,影視提供給觀眾,而這兩類受眾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在小說中,有一個暢銷的說辭,在影視劇中,有一個爆款的說辭。這些小說和影視,在進行著大面積的文化傳達,輸出的是創(chuàng)作者的價值觀。所以,對于大眾來說,他們需要這種小說或影視。我們可以總結(jié)的是,好小說不一定適合改編成影視劇,但是名著或者經(jīng)典大部分會。我們還可以總結(jié),影視比小說更復雜,市場考驗也更殘酷,在資本博弈的市場里,殺聲震天,遍地哀鴻。小說比影視相對溫情,和風細雨,恬淡安逸,相對在市場上也不見波浪。
文學和影視的長處與短板
長久以來,長篇小說中有許多我們可以引以為經(jīng)典的作品,無論我看了還是沒有看,都整齊地列在我的書架上,值得我學習、敬禮。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沉湎在《春盡江南》的語言與意境中不能自拔,那是屬于我的審美。當然,那都是比較遙遠的往事了,我那時年輕,日常中嘴邊關于文學的話題也很多。當然,反過來說,我們的長篇小說產(chǎn)量豐富,質(zhì)量參差不齊。傳統(tǒng)文學家的藝術優(yōu)越感相對強烈,并且沉湎其中。相同的,影視作品的質(zhì)量也是參差不齊,既有手撕鬼子的雷?。ìF(xiàn)在少了),也有令人嘆服的優(yōu)秀劇本。在我眼里,《人間正道是滄?!贰稘摲贰段业膱F長我的團》之類的電視劇作品,劇本本身就是一部部十分扎實的長篇,無論是敘事、描述、對話、構(gòu)架、立意……遠非一些無病呻吟的長篇小說可比,而有些長篇,甚至沒有長篇小說的構(gòu)架,只是把一個中篇小說刻意拉長,增加字數(shù)而已。
還有一類創(chuàng)作者,幾乎是既當小說家又當導演的,比如杜拉斯(她還是制片人、編?。?、李滄東、史蒂芬·金、三島由紀夫、賈樟柯、巖井俊二,比如王朔和韓寒,比如虹影……這些作家沉迷的一定是創(chuàng)作的不同樣式,而不是某一種文藝類別的本身,所以才會樂此不疲。而只有嘗試過多種文藝樣式的藝術家,才有可能了解小說和影視之間的長處與短板,才更有可能了解到,每一個行業(yè)做到成功,是多么的不容易。
文學與影視之間的相互影響
在我眼里,小說影視化可以讓小說更為廣泛地傳播。影視對于像《紅樓夢》《三國演義》之類的傳統(tǒng)文學經(jīng)典,未必能做到最精良和準確的詮釋。但相對普通老百姓,已經(jīng)是最大化地幫助他們理解故事與奧妙了。對于小說在受眾群的大面積普及,到目前為止,影視作品還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同時,文學作品改編量的增加,或者優(yōu)秀影視劇中,根據(jù)文學作品改編的量占很大比例,那么毫無疑問,可以說是小說成了影視作品最好的文學母本。這是我曾一度提起的“根”的概念,影視作品有小說的“根”,就相對更容易枝繁葉茂。此外,文學作品能改編為影視作品,置換成文化價值的轉(zhuǎn)變,給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收益帶來幾何級的上升,同時也必將吸引更多的創(chuàng)作者,投身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去。
而我們必須要警惕的是,文學作品的改編是否成功,需要靠運氣。當改編成劇本后,制片人、導演、演員、主創(chuàng)們的二度創(chuàng)作十分重要。保持原著小說中最好的品相,這是小說作者盡管知道那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作品,但仍然在期盼著的。如果說得嚴重一些,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在商業(yè)化、快餐化,講究經(jīng)濟價值的前提下,總會產(chǎn)生一些低俗化的作品,那樣就不利于文化市場的發(fā)展,也不利于小說家保持良好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如果把電影從影視作品中剝離細化,電影是最像小說的一種影像作品,我看到有些文藝電影幾乎就是小說的影視化。電影成長帶動文學復興,而電視劇讓文學作品得到大眾傳播,這是相得益彰的。
回到“故事的海洋”,我想到了除“故事海”以外的一個詞,混沌。我覺得混沌是好的,是一種生命力,是粗糙中顯示著精細的,比如黃河的泥沙俱下,就更像小說,更像故事,而長江雖然靈秀,但像一首詩。小說和影視作品,并不需要過多地去作高低權(quán)衡,而兼容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對于一個容器而言,顯然不容是一種小器(氣)。對于小說和劇本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所有自己最從心的選擇都是最正確的路徑。而小說作為影視的根,提供了故事最初的母版,也是一件美好的事。你可以深度參與,也可以不聞不問。如果說得通俗一些,寫作就是一門手藝活,你出版和上映時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并不指銷量和票房,而是指影響力或者美譽度)的平均值,就是你的手藝在“江湖”中的地位。盡管你仍然可以用大眾不懂高雅藝術為自己辯護,但這樣的辯護顯得十分蒼白。
在故事的海洋里,向小說和影視致敬。一個故事的時代終將來臨,或者已經(jīng)來臨。讀者和觀眾的需要會證明一切。時間會證明一切。
文學的影視化現(xiàn)狀——種瓜得豆
孫睿
每次聊起文學改編影視就頭大,不光是因為攢了一肚子苦水,還有包括累、麻煩、得自降審美標準等諸多泛起的生理反應混在一起引發(fā)的無奈。
作為一個導演系畢業(yè)的“80后”、若即若離從事著這個行業(yè)的邊緣人士來說,好像從自身感受說起,更能反映一種真實現(xiàn)狀。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12年了,跟過一些劇組,也拍了點兒東西,影視行業(yè)各種靠譜不靠譜的事兒都趕上了一些,和衛(wèi)視平臺打過交道、給視頻網(wǎng)站干過活兒、也嘗試過院線電影,綜合下來,一句話:文學往影視上改編,挺難的。
這種難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個是文學(小說)文體轉(zhuǎn)換成劇本文體的難,一個是以文學的觸角進入影視行業(yè)水土不服的艱難。
在開始干活兒前,對這些難,我是沒有準備的。上學的時候,學中國電影史,知道了陳凱歌的發(fā)軔之作、也是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作之一《黃土地》改編自一篇叫做《深谷回聲》的散文;再往后幾年,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迎來了“王朔熱”,《頑主》《永失我愛》《愛你沒商量》《過把癮就死》等多篇小說被搬上銀幕或改編成電視??;再后來張藝謀前前后后改編了莫言、蘇童、余華等人的小說。作為那一階段的影迷(尚在學習階段,未進入行業(yè)參與制作),我天然地認為,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是水到渠成的事兒。直到畢業(yè)后,真把自己的小說改編成劇本時,才漸漸領悟到這兩種文體的天壤之別。
先說為什么會誤解,認為文學轉(zhuǎn)化成劇本并不會太難。因為小說是敘事的藝術,影視劇也在敘事,所以簡單地認為,把小說中的敘事呈現(xiàn)在攝影機前,不就是劇本了嗎?好像沒什么破綻。對于普通讀者和普通觀眾,在意的就是故事表層:主人公最后是否完成了任務、死沒死、和心愛的人在沒在一起。他們這么想沒問題,但是真要完成這一簡單要求,這兩種敘事方式在本體的表達方法卻相差甚遠。
眾所周知,小說是用語言文字創(chuàng)造的世界。文字承擔了敘事的任務,可如果僅僅是一篇敘事流暢的小說,頂多算二流小說,因為它不夠“豐富”,好的小說家會用語言去實現(xiàn)這些“豐富”。影視劇的敘事,是演員在攝影機前用行動詮釋故事(文字敘事部分),豐富性則靠“視聽語言”去創(chuàng)造。進入到“豐富性”層面,好的小說不等于一定能變成好的電影,就像數(shù)萬塊一斤的茶葉未必能煮出好吃的茶葉蛋。從文字到影像,有一個“翻譯”的過程,因為語法不同,意思好翻譯,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不容易轉(zhuǎn)換。這也是最讓導演們勞神的地方,國內(nèi)一位以手藝好著稱的導演說:“難的是把紙上的那些字兒拍立起來。”
顯然說這話的導演是在這件事兒上下過功夫的,他曾改編過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最終的電影叫《陽光燦爛的日子》。如同這個片名,整部電影里,滿屏耀眼的陽光,明晃晃讓人有些睜不開眼,人物就在這些光芒下,以剪影或背景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呈現(xiàn)一種夢幻效果,暗合王朔小說中的“回憶腔”,同時人物臉上那些在陽光下看得真切的汗水,散發(fā)著濃烈的荷爾蒙味道,也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原小說中的“動物兇猛”。這部電影在我的觀影經(jīng)驗中,是中國電影里最具“體感”的一部,屬于一次成功的改編。成功的背后,有改編者和原作者相同的成長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不亞于兄弟倆把昨天家里的事兒各自講了一遍。但大多數(shù)改編,不具備這么天然的契合感,往往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
影視和文學這兩種藝術形式的基因,也決定著這兩種載體在創(chuàng)作上用的勁兒不一樣。文學的主宰者,當然就是作者,作者個人的審美和世界觀以及執(zhí)行能力,直接決定了作品的高低,外界(編輯、讀者)很難左右作者的意圖。而影視劇的主宰來自于資本,只需要在價值觀上和更多觀眾建立交流,快速獲得認同,最有效地讓觀眾產(chǎn)生共鳴。為此影視行業(yè)中出現(xiàn)了一個詞:最大公約數(shù)。為了獲取這個最大公約數(shù),哪怕作品的表現(xiàn)手法通俗一些也無妨,只要有更多人愿意為它買單,目的就達成了。比如今年上半年的一部叫《姐姐》的電影,情感的線索和落腳點很多,每個局部都有揪心的設計卻淺嘗輒止,不是說編導們不懂創(chuàng)作,我猜這正是片方的創(chuàng)作意圖,其效果是每組人物關系里都有能擊中不同觀眾內(nèi)心的東西。最終該片也確實收獲了不錯的票房以及不差的口碑,但看完總是不能使人特別滿足,缺了點兒讓人淋漓盡致的感受,以及一些新鮮的東西。而文學作品,最在意的恰恰是這些,也就是個性。
文學和影視的基因不一樣,生長出來的東西自然也不一樣。在影視劇的策劃會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兩個詞——下沉和網(wǎng)感,創(chuàng)作往往要圍繞著這兩個方向進行。因為下沉才有市場(拉攏三四五線城市和小鎮(zhèn)的青年們),網(wǎng)感也是一種為迎合下沉市場的觀眾而形成的一套方法,甚至很多制片公司會把不同類型影視劇的網(wǎng)感元素貼在會議室的墻上,像員工手冊一樣要求本公司的人嚴格執(zhí)行。而文學做的事情,是填平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溝壑,如卡爾維諾所說,“有些事情只能靠文學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給我們”。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想如果有創(chuàng)作者能深諳這兩種形式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并切換自如,那么上述所說的難,也就沒那么難了。
文學作品好不容易被改成劇本定稿了,離影視化仍有一段路要走,就是實拍,依然艱難,難的不是創(chuàng)作,是談判——拉流量演員入伙。到了這一步,似乎已跟創(chuàng)作無關,離內(nèi)容越來越遠了。但現(xiàn)在的說法是,“流量”才是內(nèi)容,因為觀眾關注的是他們的偶像在這部戲里帥不帥,而不是什么原著。與之相應的另一種現(xiàn)象是,一些純作家在出讓版權(quán)時會抱著這么一種心態(tài):賣了就得,能不能改編好,看命吧!一些純編劇在改編時則常遇到這種情況:只有原著里的人名能用,故事得重寫。如果是重新編寫,何苦依托什么原著,而此類現(xiàn)象并不少見,因為某些原著自帶“流量”,拍出來會有粉絲買單,所以更容易被選中投拍。但此類作品多數(shù)是爽文,人物動機和敘事邏輯在網(wǎng)絡快速閱讀的條件下看起來熱熱鬧鬧,若變成劇本,問題會被放大,拿給演員看,演員都覺得演不下去,只得重新梳理劇作。
零零碎碎說了上面這些,現(xiàn)階段我的個人看法是作家如果想跨界寫劇本,別輕易改編文學性極強的作品,弄不好就掉坑里,干成化神奇為腐朽的工作,愧對初心。
最后透露個小秘密,其實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觀察到的一種現(xiàn)象:酒桌上,導演看作家的眼神是帶著尊重的,作家看導演的眼神則是不解(就像看不懂他的片子)中帶著一種仰慕,這或許能說明一些文學和影視之間的關系。當然,這是酒桌上的情況,在特殊氣氛下,可能每個行業(yè)的人都有表演的欲望,力圖像個人作品一樣,展現(xiàn)出一種“豐富性”。有豐富性的愿望終歸是好的,這會讓無論哪種作品形式,都不會一直干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