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3期|楊方:黃昏令(選讀)
飛機進入伊犁上空后,夏伊將臉緊貼舷窗,試圖從眼皮底下掠過的河谷地帶,找出紅樹林的大致方位。夏世焱曾用筆在地圖上標示出紅樹林的經(jīng)緯度,以夏伊的方位辨識能力,想要在實地地形上,找出平面地圖上的那個點來,簡直不可能。夏伊只能根據(jù)伊犁河的流向,大致判斷紅樹林應該位于伊犁河下游的某一段。
十幾分鐘后,飛機在伊寧機場落地,夏伊隨即將紅樹林拋于腦后。她出了機場,打車趕到英阿亞提街派出所,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一樓大廳只有兩個值班警察。根據(jù)他們的指點,夏伊在二樓一間辦公室見到了給她打電話的阿迪力所長。你這速度。阿所長說,語氣不置可否。夏伊聽不出是褒是貶。從她接到電話,到趕到派出所,用了十個小時。十個小時,一匹伊犁馬如果馬不停蹄,可以跑三四百公里。開車的話,七八百公里。飛機,從趕去機場到經(jīng)停烏魯木齊再到伊寧,大概是四千七百公里。阿所長根據(jù)手機號碼所顯示的所在地,應該知道她是從上海趕來的。十個小時,橫跨半個歐亞大陸出現(xiàn)在他面前,跟特種部隊差不多同樣神速了。
人呢?夏伊用眼睛問阿所長。阿所長擺一下頭,示意夏伊跟自己走。兩個人均不使用語言,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在走廊盡頭的休息室,夏伊看見奇曼臥在沙發(fā)上大睡,身上裹著駝毛披巾,乍一看,像一匹睡姿不雅的母駱駝。奇曼這幾年胖得厲害,胸部位置鼓脹出兩個顫巍巍的“駝峰”來。夏伊不能理解,之前那個苗條的奇曼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的。年輕時候的奇曼算得上漂亮,生了孩子就不可遏止地胖起來,類同俄羅斯女人的體形變化。夏伊每次回來,見到又胖了一圈兒的奇曼,忍不住巫婆一樣念咒:不要再胖了,不要再胖了,不要再胖了。夏伊寄希望人的意念也許可以控制某些事物的橫向發(fā)展。奇曼對自己糟糕的體形不很在意,作為品酒師,太瘦了不行,太瘦給人不勝酒力的感覺。奇曼能隨便喝下多少、隨便什么度數(shù)的烈性白酒而不醉,可能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副身形的緣故。當夏伊接到電話,聽阿所長說有個女的,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大街上把人給打了。夏伊啊了一聲,她不相信奇曼會喝醉。那么大的酒量,就是把伊犁酒廠的酒全喝光了也沒麻達(問題)。至于打人,倒不稀奇,夏伊打人就是奇曼教出來的。小時候羊毛胡同的娃娃搶了夏伊的噴水槍,奇曼鼓動夏伊去搶回來。奇曼口傳夏伊,上打鼻子,下用腳踹。有奇曼撐腰,夏伊順利搶回噴水槍,順帶滋了別人一臉。長大后夏伊知道,鼻子和下邊,是一個男人的脆弱部位。在上海坐地鐵,遭遇咸豬手,夏伊使用奇曼式招數(shù),挨打的人痛得嗷嗷叫。電話里阿所長說,那個女人把人鼻子打歪掉了,還踢了人家的下邊,有可能造成某些方面的不良后果。夏伊一聽,笑起來,確認奇曼肯定沒錯。
夏伊又拽又扯,搖醒奇曼。后者瞪著眼睛迷茫了數(shù)秒,跳起來撲向夏伊,龐大的體積將夏伊撲一踉蹌。胡大誒,啥事情跑回來了你?咋不事先說一聲。夏伊說不是你讓警察打我電話的嗎?能得很嘛你,街上的巴郎子都被你打成太監(jiān)了,什么時候你把那個誰也給打上一頓去。讓人家欺負得扁扁的,只會電話里跟我哭鼻子。奇曼一下子委頓下去,一張臉白得耀眼,悲傷在她的皮膚上閃閃發(fā)亮。
夏伊和奇曼用維語說話,阿所長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你是漢族,維語咋說得跟我們一樣麻利。夏伊說我生平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漢語,是維語,很多人都認為我維語說得比漢語還標準。有一年伊犁電視臺招維語播音員,我差點去報名。
夏伊跟著阿所長去辦手續(xù),交了罰款和醫(yī)藥費。醫(yī)藥費三百五十二塊八毛錢,比想象的要少??磥戆ご虻娜四承┓矫鏇]有大問題。登記身份證的時候,兩個值班警察一起看向夏伊。夏伊帕爾汗,你到底是漢族還是維吾爾族?夏伊說,我是漢族,身份證上寫著的嘛。警察說漢族哪有叫夏伊帕爾汗的。夏伊說,我姓夏,名伊帕爾汗??s寫名夏伊,有麻達?警察說沒麻達。你的名字維漢結合,獨特得很。如果按維吾爾族名字叫,應該叫伊帕爾汗夏,姓在后邊。阿所長說,都說了,人家是漢族,漢族的姓在前邊。阿所長又說,這名字起得有意思,誰起的?
夏伊的名字是奇曼給起的。上戶口的時候張麗華沒空,讓奇曼去上。張麗華把要給夏伊起的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奇曼騎自行車摔了一跤,把紙條弄丟了,奇曼沒記住紙條上寫的是個什么名字,就自己隨便想了個名字報上去。張麗華過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戶口本上的名字不是她起的,要去把名字改回來。夏世焱認為叫夏伊帕爾汗挺好,這名字叫起來挺洋氣的,聽著像外國名。張麗華沒時間為此事費心,她在哈什橋水電站上班,離伊寧市七十多公里,兩三個星期回來一次。夏世焱在部隊帶兵,回來得更少。夏伊托給鄰居斯德克老漢家?guī)В總€月十五塊錢,外加一塊磚茶和一包方糖。說是鄰居帶,其實是鄰居的女兒在帶,奇曼古麗十四歲,整天背著夏伊在羊毛胡同里瘋玩,背不動了就拽著拖著,頭朝下夾著,或扛面袋子一樣扛著,姿勢野蠻而危險。羊毛胡同的大人看見了,無不擔心夏伊的胳膊被扯斷,或者腦袋著地摔下來。夏伊尿濕了褲子,奇曼古麗把濕褲子脫了,掛到樹丫上曬,大冷的天,夏伊光著屁股,跟在一群大娃娃后面滿胡同跑,凍得鼻涕吸溜吸溜的。夏伊剛學說話的時候,只能發(fā)出一兩個音,把奇曼古麗叫成奇曼。夏伊這樣叫,羊毛胡同的人也跟著叫,時間久了,大家把古麗給省略掉了。奇曼改了夏伊的名字,夏伊改了奇曼的名字,很公平。
辦完手續(xù),走出派出所,已經(jīng)十點多。這時候的伊寧市,天還亮得很,落日停頓在清真大寺翹起的檐角上,半個天空鋪撒著玫瑰花瓣一樣的云朵,城市被天光映照得一片緋紅。夏伊沉醉其間,她好久沒有看見這樣的黃昏了。上海高樓林立,間隔有度,天空被分割成若干小面積的塊狀,類似于海邊養(yǎng)殖扇貝的海田。偶爾有那么幾次,夏伊出了寫字大樓,一抬頭,看見落日在某座現(xiàn)代高樓的玻璃墻上,像一滴彩色的水珠那樣快速滑過。落日在這光滑耀眼的地方,沒有時間去想很多問題,它還沒有來得及站穩(wěn)就一下子滑了下去。伊寧的落日,有清真大寺的襯托,緩慢且從容。清真大寺三層,層層置腰檐,落日每向下滑落一層,都要在伸出的腰檐上長時間地停頓,仿佛被伸出的手掌托住。伊寧的黃昏,因此比其他地方長出了許多,夏天一般要等到十一點多,天色才會完全暗下來。
夏伊和奇曼路過夜市,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孜然味,夏伊狗鼻子一樣迎著風向亂嗅。奇曼拉夏伊拐進夜市,夜市吃客一片熱火朝天。兩人在烤肉攤挑了個空桌子坐下,要了十串紅柳烤肉、十串烤羊肝、十串烤板筋、一個烤羊頭。奇曼反對夏伊在大庭廣眾之下吃羊頭,一個姑娘家,捧著羊頭啃,像個啥樣子。夏伊不聽,這里是伊寧,是她可以原形畢露的地方。她才不要像在上海,做什么都束手束腳。
夏伊去別的攤要了面肺子和涼皮子。涼皮子有點辣,奇曼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品酒師要保護味覺,口味重的不能吃,化妝品之類的不能用。夏伊去歐洲,回來給奇曼帶了瓶香水,奇曼給了別人。后來知道那是用歐元買的,標簽上的價格要乘以七點多,把奇曼心疼的,說早知道這么貴,就不送人了。江南一帶,女兒出生時有把米酒埋地下的風俗,出嫁的時候再挖出來。奇曼想效仿,把香水埋葡萄樹下,等夏伊出嫁挖出來當嫁妝。夏伊撇嘴,等她出嫁,那香水恐怕早變香精了。
夏伊在上海不是沒談過男朋友,喝咖啡看電影軋馬路,每次前面進展都還順利,深入到吃飯環(huán)節(jié),就進行不下去了,就開始相看兩生厭。夏伊嫌上海男小氣,兩個人吃飯,菜點那么少,每道菜,分量又少得可憐,幾筷子就沒了,夏伊根本不敢放開吃。上海男則嫌夏伊吃得一點不剩,多少也應該剩一點吧,服務生不時過來,體貼地提醒要不要加菜,讓男的情何以堪。一個精致的上海女人,早飯吃一小碗粥就飽了,最多加一個法式小面包。夏伊要吃兩個茶葉蛋、四根油條,外加一碗豆?jié){或豆花。有個細致的上海男算過一筆賬,養(yǎng)一個新疆老婆,相當于養(yǎng)四個半或五個上海老婆,劃不來。另一個,相親認識的,事先說好AA,吃飯結束,男的發(fā)現(xiàn)AA自己太虧,要求夏伊承擔三分之二甚或四分之三。夏伊氣憤不已,AA就已經(jīng)讓她很看不上了,還要更甚。夏伊的飯量,在新疆也就平平,在上海卻被視為饕餮一族。有一次夏伊幫公司外貿(mào)部的張姓同事加班做PPT,張姓同事為表感謝,叫了同部門的幾個人一起,請夏伊去小木橋路的巴依老爺吃飯。那是一家正宗的新疆飯店,大盤肉,大盤面,分量大得讓用小碗吃飯的上海人無從下手。同去的四個人,一盤碎肉拌面分著吃,還剩了許多,夏伊一人吃一盤,吃完之后覺得不夠,又加了一份面,吃得大家目瞪口呆。張姓同事由衷嘆服夏伊的吞食能力,吃得如此多,卻是該瘦的地方瘦,該豐潤的地方豐潤,這是上海女人所不能的。夏伊平時在公司,無論誰找她幫忙,從不找借口推脫,實誠得很,新疆性格無疑,這也是上海女人所不及的。張姓同事遂對夏伊生出愛慕之心,夏伊頗為自覺地提醒對方,養(yǎng)一個新疆老婆,相當于養(yǎng)好幾個上海老婆。張姓同事哂笑算這筆賬的人智商低下,相對于吃,上海女人在包包和名牌上的花費才更讓人不堪負荷。夏伊沒有這方面嗜好,細算下來,不知道省下了多少錢。上海男的精明,不是夏伊這樣一個粗枝大葉的新疆人所能相對應的。夏伊的態(tài)度于是一直無法明朗,始終處于猶豫不決狀。其間夏伊被張姓同事拉著去家里吃了一次飯,張姓同事的母親做了一碗紅燒肉,夏伊吃了一塊,覺得味道不錯,又吃一塊。一碗紅燒肉,總共四塊肉,四個人,一人一塊,夏伊毫無眼色地吃了兩塊,使得場面陷入尷尬。張姓同事母親臉上一分鐘內(nèi)呈現(xiàn)出好幾種表情。新疆人吃肉,真?zhèn)€是吃勿消的豪放。張姓同事母親說得婉轉,夏伊聽得心里疙瘩。上海人吃肉的方式,讓夏伊絕望得生無可戀。吃飯結束,夏伊即果斷終止了與張姓同事繼續(xù)下去的可能性。
奇曼宣布今晚由她請客,夏伊以為聽錯,平時兩人一起吃喝玩樂,奇曼從不掏錢。奇曼不掏錢的理由是,以前都是她掏,夏伊工作后,理所當然夏伊掏。以后我老了你得管我,奇曼說。夏伊撇嘴,憑啥?奇曼說憑你小時候吃過我的奶。夏伊差點被面肺子湯嗆著,我小時候你有奶嗎?奇曼說你餓慌了,沒奶也吃,吸得我疼死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你的奶娘。夏伊說我的奶娘是那只阿爾巴尼亞山羊好不,我是吃它的奶長大的。
巴郎子把羊頭烤好,撒上孜然粉和辣椒面,用托盤端上來。羊頭唇齒微露,似在微笑。夏伊想起阿爾巴尼亞山羊的臉,一只母羊的下巴上,也長著山羊胡子,頭頂上還長著角,怎么都讓人覺得應該是只不產(chǎn)奶的公羊才對。阿爾巴尼亞山羊脾氣不似本地羊溫馴,超愛頂東西,有事沒事,對著蘋果樹嘭嘭地頂,頂?shù)脴渖系墓油碌?。夏伊吃了阿爾巴尼亞山羊的奶,做事橫沖直撞,山羊脾氣體現(xiàn)無疑。這種現(xiàn)象,當屬隔物種遺傳。張麗華哀嘆夏伊一點不像自己,懷疑醫(yī)院抱錯。當時同病房住著的是一個維吾爾孕婦,家里送羊肉湯來,給張麗華盛一碗。送抓飯,把抓飯里的肉挑給張麗華。維吾爾婦女生的也是個克絲(丫頭),兩個人同病房住了幾天,出院的時候互留了地址,好像是英塔木人。英塔木離伊寧市也就二十幾公里。張麗華多次揚言要去英塔木看看,抱錯的話可以換回來。夏伊由此生出聯(lián)想,難怪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親生的。夏世焱的部隊駐地在哈什山下,距離哈什橋水電站兩公里。夏世焱順流而下兩公里,或者張麗華逆流而上兩公里,兩人就能見面。他們經(jīng)常忘記夏伊的存在。夏伊基本上一整月都見不到他們中的一個。鄰居家的帕夏大嬸腿有問題,拄著拐杖燒茶做飯,行動艱難。帶夏伊,基本是奇曼的事。奇曼背著夏伊,混在一幫娃娃中,在羊毛胡同呼嘯來,呼嘯去。夏伊學會走路后,自己跟在后面跑,摔得膝蓋上舊疤沒好又添新疤。額頭上一道寸把長的疤,就是樹墩子上磕出來的,幾乎破相。夏伊從小到大剪著齊劉海,為的就是以遮瑕疵。張麗華回來,發(fā)現(xiàn)夏伊身上的疤,大呼小叫,怪奇曼沒把夏伊帶好。張麗華浮光掠影地關心一下夏伊,就忙著逛紅旗大樓去了,或花半天時間,去花城的美發(fā)店弄頭發(fā)。那里的美發(fā)師來自上海,做出的發(fā)型,在當時很是流行,屬于殺馬特的那一種。張麗華雖然在哈什橋水電站那樣荒僻的地方上班,穿戴上卻從來不輸伊寧市人。她舍得花三四個月的工資,買一件羊羔皮皮衣,衣領是毛茸茸的狐貍皮,穿身上,華貴得像俄羅斯貴婦。張麗華把淘汰的衣服抱去給奇曼穿,呢子大衣,連衣裙,高跟鞋,還有那幾年流行的黑色健美褲。長大后夏伊控訴張麗華從小就沒怎么關心過自己,自己的成長歲月,是奇曼給了她溫暖,奇曼既像姐姐,又像個小媽媽。張麗華嘛,像個鄰居。張麗華覺得冤枉,她提起給奇曼的那些衣服,自己如此大方,還不是為了奇曼能把夏伊照顧得好一點。夏伊所得到的那些溫暖,間接來自于每月十五塊錢,還有那些她自己都沒怎么舍得穿的衣服。夏伊聽得想笑,張麗華也太會粉飾自己了。夏伊記得小時候帕夏大嬸舉著自己的衣服,“外——外”地嘆氣,小得都穿不上了,你媽媽也不給買新的。帕夏大嬸從紅漆匣子里,摸珠寶一樣摸出一個個雞蛋來,讓斯德克老漢拿漢人街賣,買回花布,帕夏大嬸自己裁剪,在縫紉機上噠噠地縫。帕夏大嬸的縫紉機是手搖式的,她的腳踩不了縫紉機。夏伊小時候穿的裙子,差不多都是帕夏大嬸用手搖縫紉機車出來的。再大一些,奇曼進酒廠上班,發(fā)了工資,給夏伊買公主裙,買發(fā)卡。奇曼工作后還穿張麗華淘汰的衣服,直到發(fā)胖,穿不上為止。羊毛胡同的人叫斯德克老漢老財迷,斯德克老漢死后,大家把這個封號世襲給了奇曼。老財迷用在斯德克老漢頭上,是一頂皇冠。羊毛胡同年輕一點的人可能不知道,斯德克老漢以前是個巴依,伊犁河邊大片的蘋果園差不多都是他家的。解放軍進疆的時候,斯德克老漢還不是老漢,還年輕得很,他帶著幫工,趕著毛驢車給部隊送蘋果,浩浩蕩蕩的毛驢車隊,有一兩公里那么長,場面頗為壯觀?!拔母铩睍r期,內(nèi)地地主被批斗得暗無天日,新疆基本沒什么狀況,大家在蘋果園里開了幾次沒名堂的批斗會,給斯德克老漢安了個老財迷的罪名。這應該是個愛稱。斯德克老漢以前有好幾個老婆,戴著面紗,住在有很大花園的房子里。新中國建立后,斯德克老漢和她們離了婚,把財產(chǎn)和房子分給她們,自己什么也沒留。羊毛胡同的人問斯德克老漢為什么不留下一個老婆,斯德克老漢答,女人多了麻達多,沒有女人,自己可以整天坐在果園子里唱木卡姆,自在得很。斯德克老漢娶帕夏大嬸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多歲。帕夏被親戚從南疆帶來,嫁給一個苕子,苕子讓帕夏跳舞,帕夏的腿不能跳,苕子大發(fā)脾氣,把帕夏趕出門,剛好被斯德克老漢撿到。一個獨身老漢,收留一個小媳婦,多有不便,最好的辦法就是娶了她。結婚的時候,斯德克老漢給帕夏大嬸買了一塊花頭巾、一個塑料發(fā)卡。帕夏大嬸說起來就生氣,罵斯德克老漢老財迷,連對耳環(huán)也不舍得買。批斗會上大家嘻嘻哈哈,用帕夏大嬸的口氣喊斯德克老漢老財迷,讓老漢給大家唱木卡姆,唱到熱烈的地方,大家一起拍手跺腳,大聲合唱,歌聲震得樹上的蘋果花紛紛墜落。
奇曼其實也不財迷,她是最近幾年才變得財迷起來的。買羊肉,以前是整條腿整條腿地買,現(xiàn)在買個一公斤兩公斤的,還要討價還價半天。羊毛胡同口賣羊肉的巴郎子笑奇曼小氣得不像個新疆人。奇曼不小氣不行,帕夏大嬸腿上長了個東西,斷斷續(xù)續(xù),在烏魯木齊醫(yī)院住了兩年多,最后還是離開了人世。奇曼平時沒有存錢的習慣,羊毛胡同的人,大多沒有存錢的習慣,掙多少,花多少。好像錢是羊身上的羊毛,剪掉了,會再長出來。帕夏大嬸住院,奇曼欠了一屁股債,為了早點還掉,奇曼一改平日大手大腳的習慣。今晚突然大方請客,夏伊問原因,奇曼說自己昨天發(fā)了一筆財。
在戈壁灘撿到瑪瑙了,還是在昆侖山撿到玉石了?夏伊問。奇曼說我把巴扎提給賣了,賣了兩千六百塊錢,一頭毛驢子的價錢。
奇曼從包包里摸出一張紙,上面是維文,夏伊看不太懂。奇曼念給她聽:巴扎提,四十八歲,身高一米八,體重八十五公斤,愛吃肉,血脂高,有腳臭,其他沒什么大麻達。兩千六百塊錢賣給帕麗墩,一個愿買,一個愿賣。立此字據(jù),不能反悔。
老天啊,白紙黑字,還按了鮮紅的指印。夏伊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樣的事情,也只有奇曼想得出。
奇曼說,小三都找上門要人來了,我還能怎么辦,給她好了,貴了我也不賣,就賣一頭毛驢子的價錢。
夏伊伸手去抱奇曼,奇曼說不用安慰我,離開巴扎提,我照樣日升月落。
說是這樣說,夏伊擔心奇曼這樣一個黏液質的人,不可能真繃得住。要不她也不會把自己喝到派出所里去。
夏伊家的房子,塵封已久,沙發(fā)和床,死去多年似的蒙著白單子。夏伊懶得打掃,每次回伊寧,就在奇曼家睡。張麗華離開伊寧的時候,打算把羊毛胡同的房子賣掉。夏伊反對,房子是精神家園,不能賣。夏世焱也持反對態(tài)度,張麗華不予理睬。她的計劃,房子賣了,房款用來理財,多少可以賺點利息。徒空在那里,是一種浪費。張麗華是個實用主義者,她的眼睛,只看見形而下的數(shù)字美學,看不見形而上的精神美學。
房子最終沒有賣,不是張麗華妥協(xié),張麗華一般是不會妥協(xié)的。是房子賣不掉。這些年舉家回口里的人多,類似要賣的房子也多,問津的人卻寥寥。張麗華讓奇曼幫忙賣,奇曼對賣房子一點不上心,張麗華打電話問起,奇曼說人家嫌房子貴,看過就沒了下文。張麗華說房價可以再降一降的。奇曼說好的好的。過一段時間,張麗華再打電話,奇曼還是說同樣的話。后來張麗華不打了,她知道什么是鞭長莫及。奇曼自作主張,把兩家中間的圍墻拆掉,把兩個院子合成一個,她在擴大了的院子里種上各種果樹和花草。葡萄架子搭得長廊一樣,夜來香、大麗花混雜開成一片,麻葉海棠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薔薇樹籬修剪出彩虹門的形狀,奇曼把個院子弄得跟哈密王的后花園一樣。張麗華回上海后就沒有回來過,她要是回來,看見此番景象,一定會生氣得臉都歪掉。張麗華的臉打了玻尿酸,歪掉不是沒有可能。
夏伊計劃回來住個兩三天就走,除了奇曼的事,她還打算去七十團薰衣草基地一趟。上海公司跟兵團農(nóng)四師有合作項目,夏伊是伊犁人,理所當然夏伊負責。夏伊借此經(jīng)?;匾翆?,一半公,一半私。七十團距離哈什山不是很遠,如果時間來得及,夏伊想去哈什山看看。奇曼有時會被派去肖爾布拉克伊力特釀酒三廠品驗白酒,往返要經(jīng)過哈什山,夏伊讓奇曼拍幾張哈什山腳下部隊營房的照片,夏世焱對那個地方,魂牽夢縈的。奇曼說已經(jīng)沒什么可拍的了,營房只剩下些沒有倒掉的土墻,以前每年有轉場的羊群從那拉提草原那邊過來,去往尼勒克山里的冬窩子過冬,路過哈什山腳下,停頓一夜。放羊人將土墻攔一下,就可以當簡易的羊圈。第二天,羊群繼續(xù)趕路,留下一地的羊糞蛋子?,F(xiàn)在哈薩克人不游牧了,再見不到羊群轉場的浩大場面。如果不是伊拜公路從中通過,真讓人懷疑這里是一片無人涉足的古代遺址。
奇曼隨便拍了幾張照片發(fā)過來,土墻被風吹出各種形狀,看上去還真有點遺址的味道,夏世焱看得感嘆不已。記憶里,這片哈什山腳下的開闊地是另一幅景象:營房方陣一樣整齊排列,一排排白楊樹,像是豪言壯語,一直延伸到哈什河邊上,營房前種著地雷花,白天開,晚上合攏,地勢平坦的地方,還開辟出一片菜地。真難想象,這樣的地方,也能碧綠一片,種出黃瓜西紅柿來。那時候部隊駐地經(jīng)常放露天電影,士兵一二一跑步進場,嘩啦一聲打開凳子,嘩啦一聲齊刷刷坐下。放電影前,要先唱歌,士兵集體發(fā)出森林一樣的大合唱,氣蓋哈什河。哈什河對岸的老百姓和水電站職工,聽見唱歌就知道部隊放電影了。有的騎馬,有的騎自行車,穿過哈什大橋趕來。騎馬的騎在馬上看,騎自行車的后座上馱個小凳子。張麗華騎自行車,后座上不馱小凳子,她每次都找夏世焱借,一借一還,關系由純潔的友誼,向其他可能性發(fā)展。按軍規(guī),部隊人員是不許和駐地附近的人談戀愛的。夏伊認為夏世焱肯定有部分行為是逾越了規(guī)定的。對此夏世焱極力否認,聲明他談戀愛,是首長批準,不存在違反一說。那時候的夏世焱,鼻子上架副眼鏡,就算身穿軍裝,也給人文弱書生的感覺。夏世焱在部隊待了二十多年,扛的不是槍,是測繪儀器。部隊之前用的經(jīng)緯儀、測距儀、水準儀全是蘇聯(lián)造,笨重不堪,攜帶不便。邊境大測繪那一年,蘇聯(lián)造已經(jīng)淘汰,取而代之的是野戰(zhàn)制印車、立體測圖儀和膠印機。
夏伊是蘇聯(lián)解體那一年生的。那時候出租車不怎么往羊毛胡同這邊開,斯德克老漢跑到伊犁河邊,借了一輛果農(nóng)的毛驢車,帶著奇曼把即將生產(chǎn)的張麗華往友誼醫(yī)院送。途中毛驢車被警察攔下,城市中心不許馬車毛驢車進入。警察發(fā)現(xiàn)拉的是個要生產(chǎn)的孕婦,破例允許通行,但要求斯德克老漢保證毛驢不隨地拉糞。警察剛要求完,毛驢就嗷嗷大叫,當著警察的面拉下一堆驢糞蛋子。張麗華被熏得差點窒息過去,一到醫(yī)院就進了產(chǎn)房,并以極快的速度生下夏伊。醫(yī)生把肉嘟嘟的夏伊包好,抱出來遞給奇曼,奇曼不知道該怎么抱,用裙子兜著,像兜著個哈密瓜。
蘇聯(lián)解體這個標志性事件,成為記住夏伊出生年月的最佳方式。幾十年后,當夏伊從羊毛胡同走過,坐在果樹蔭下的鄰居們,依然會用籠統(tǒng)的語言來對夏伊的年齡進行表述。外——外!張麗華的克絲,蘇聯(lián)解體那一年生的。旁邊的人會追加上一句,還沒有結婚吧?夏伊停下腳步,響亮回答,沒有呢還。問的人和答的人,都不介意這樣的說話方式。敞亮,透明,不拐彎抹角,不旁敲側擊。如果在上海,用此種方式談論人的年齡和婚嫁,恐要遭一個大大的白眼。新疆人獨有的直截了當和主語倒置的說話方式,讓夏伊備感親切。離開了伊寧的生活氛圍和語言環(huán)境,夏伊惶惶然,總覺得自己一開口說話,吐出的都是病句。在使用漢語的人看來,那的確是病句。
蘇聯(lián)解體后,鑒于之前爭議區(qū)的問題,中國決定進行一次邊界大測繪。一道杠三顆星的夏世焱帶領哈什山下的測繪連,奔赴霍爾果斯河口,沿河向上,至上游無名河源,展開測繪。河谷地帶,樹木茂盛,以青岡林和小葉白蠟為主,每到秋季,樹葉深紅。測繪兵們稱之為紅樹林。因為靠近邊界,幾乎無人進入,紅樹林成了鳥的樂園,新疆歌鴝在看不見的地方唱出男中音般低沉的歌聲。黃喉虎蜂靜臥在西伯利亞鐵線蓮的草葉下孵蛋。一種帶橫紋的長尾巴鳥,冷不防在樹干間一晃不見,像收鞭而去。另外一些被腳步驚飛的鳥群,翅膀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尖尖的羽毛仿佛薄薄的刀片,在亂砍著空氣。
夏伊出生后的幾年里,夏世焱大多時間都在這樣的河谷地帶穿行,偶有幾次,路過伊寧市,短暫回家一下,看看夏伊。學會說話的夏伊一口維語,一個漢字不會說,夏世焱幾乎無法和夏伊交流。等到邊界測繪結束,夏世焱才終于有時間教夏伊漢語。為了提高教學成效,夏世焱自制課本,手繪了一本圖畫書,圖文并茂地將邊界測繪發(fā)生的事,采用連環(huán)畫的形式讓夏伊進行學習。那本手繪本教科書,夏伊一直保留著,偶然翻出,看到夏世焱的繪畫水平,忍不住噴飯。夏世焱將紅樹林畫得像一片柴火棍,鳥畫得大如公雞,山脈則精確地標示出了海拔的高度和垂直度,這完全用的是繪制地圖的手法。夏伊驚訝自己小時候居然對夏世焱的抽象派畫法能夠看懂。其中關于某個黃昏的片段,夏伊印象深刻,按照手繪本里高度概括性的語言,以及夏世焱當時擴充性的解說,夏伊至今尚能還原出那個黃昏發(fā)生的故事:遠處山脈被夕光映照得一片生輝,紅樹林像升騰的火焰,空氣中彌漫著小葉白蠟的氣息,還有被踩倒的狼毒草流出的白色汁液苦味的芬芳。測繪兵坐在一片狹長的開闊地上休息。一道杠三顆星的上尉在那一天吃多了炮彈瓜,那是新疆沙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西瓜,瓤甜,質沙,外形似炮彈,當?shù)剡吤穹Q之為炮彈瓜。測繪期間野外飲水是個問題,吃飯也是個問題。軍用吉普車里拉了一車的炮彈瓜和壓縮餅干,大家基本以吃瓜解渴,以壓縮餅干填飽肚子。一個炮彈瓜,十幾公斤重,為了不浪費,夏世焱在吃了一包壓縮餅干后,又強撐著把剩下的幾塊西瓜全吃了。壓縮餅干具有膨脹性,和著西瓜吃下去,腹部很快鼓脹起來。夏世焱急需解決一下體內(nèi)儲存問題,他使出測繪兵特有的眼力,觀察了一下周圍地形,確認西偏南二十五度方位,林深草密,樹干粗大,可以完美地避開人類目光。志愿兵大劉看著夏世焱迎著落日走向紅樹林,用悠揚的四川腔調,提醒夏世焱注意實地距離與圖上距離的視差,拉個屎,小心不要拉過了界。夏世焱不理會大劉,一意孤行地進入紅樹林深處,選了一棵樹形筆直的青岡木蹲下來。樹上一只褐羽灰背的鳥,飛到另一棵樹上,咒罵似地鳴叫起來。夏世焱撿起一塊石頭,用扔手榴彈的姿勢扔過去,石頭擊中樹干,鳥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沿著鳥飛走的方向,一輪巨大的落日,沿著向西傾斜的地勢滾落下去。
夏世焱在余暉映照的紅樹林中,心情愉快地清空了腹內(nèi)之物,準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口袋里除了圖紙,沒有其他可用之物。圖紙神圣,是絕對不可以用在此處的。夏世焱四面搜索了一下,想看看有沒有葉片寬大的植物可以利用,意外看見有張報紙,在一叢灌木的細枝上招搖,目測距離九米六七。夏世焱挪移過去,取下報紙,用掉了半張,另外半張,登著個姑娘的照片,夏世焱沒好意思用,拿在手上邊看邊往回走。報紙上的鉛印文字,曲里拐彎,再看姑娘照片,高鼻大眼,夏世焱覺出什么地方不對勁,猛然反應過來,這是一張鄰國報紙。夏世焱回到休息點,和大劉一起對照軍事地圖,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進入了爭議區(qū),幾個在大石上休息的測繪兵,屁股很有可能就坐在那條被挪移過的邊界線上。這個發(fā)現(xiàn),使所有人大吃一驚,大家就地臥倒,一連打了十幾個滾,迅速回到中國地界。
夏伊讀這本手繪本的時候六歲,已經(jīng)到了上學年齡,秋天學校開學的時候,夏世焱照例經(jīng)常不在家,張麗華也不在家,奇曼帶著夏伊去報名。奇曼自作主張,讓夏伊報了維語班。老師問奇曼是夏伊什么人,奇曼想了想,說自己是夏伊的后媽。老師將懷疑的目光投向夏伊,夏伊肯定地點點頭。老師遂打消疑問,給這個叫夏伊帕爾汗的漢族克絲報了名。張麗華同樣是在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夏伊讀的課本不是漢文。張麗華本就對夏伊的語言使用方式很惱火,寄希望夏伊上學后有所改觀,不料卻是更甚。張麗華聲稱要和斯德克老漢家絕交。夏世焱覺得張麗華把問題擴大化了,上維語班也沒什么不好,任何一種民族的語言,都蘊藏著豐富的智慧。羊毛胡同里,有說維語的,有說漢語的、哈薩克語的、蒙古語的,還有兩家俄羅斯族說俄語。一條胡同語言紛呈,夏伊有著天時地利的語言環(huán)境,維語說得溜,哈語和俄語也能說。至于漢語,該會的時候自然就會了。夏伊上到二年級,在張麗華的堅持下轉到漢語班,漢語很快說得順暢起來,但語法改不過來,老是喜歡主語后置,把我吃過飯了,說成吃過飯了我。為此沒少被張麗華糾正。這些糾正,效果基本為零,主語后置的語法,一直伴隨著夏伊的語言表達方式。
夏世焱離開部隊的時候,肩膀上的一道杠變成了兩道杠,星還是三顆。夏伊的男友大蔚每次去羊毛胡同找夏伊,基本都是和夏世焱在說話,夏伊被干干地晾在一邊。兩個男人,聊蘇聯(lián)造,聊掃描探針,納米粒度儀,衛(wèi)星測繪,話題充滿了宇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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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3期)
楊方,出生新疆,作品發(fā)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詩刊》等刊物。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2012年《中國年度中篇小說精選》。獲《北京文學》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二屆揚子江詩學獎,浙江優(yōu)秀青年作品獎,首都師范大學2013—2014年駐校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