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8期|張煒:定格于青俊——杜牧二十題
萬卷書滿堂
杜牧出身于唐朝豪門大族,其家世之顯赫,在歷代詩人中都是不多見的,可謂“一門朱紫,世代公卿”。他的祖上曾是上層統(tǒng)治人物,魏晉以來就世代為官。十六世祖杜預是晉代的鎮(zhèn)南大將軍、當陽侯,曾祖杜希望文武雙全,清廉自守,深受唐玄宗器重,歷任鴻臚卿、恒州刺史、西河太守。他驍勇善戰(zhàn),斬敵千余級,令吐蕃畏懼。王維在《故西河郡杜太守挽歌三首·其一》中做過如此描述:“天上去西征,云中護北平。生擒白馬將,連破黑雕城?!倍畔M€特別愛重文學,唐朝著名詩人崔顥便出其門下。祖父杜佑官至宰相,封岐國公,歷經(jīng)德宗、順宗、憲宗三朝,高居相位長達十年之久,是一個在中唐時期有極大影響力的政治人物,曾經(jīng)撰有《通典》二百卷。杜牧的兩個伯父分別官至司農(nóng)少卿和桂管觀察使,其父杜從郁官至駕部員外郎。杜牧從兄杜悰迎娶了憲宗愛女岐陽公主,后來官至宰相,封邠國公。
杜牧對自己的家世是十分自豪的,在詩中寫道:“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他最愿炫耀的還是自己家族的詩書文脈:“上都有舊第,唯書萬卷,終南山下有舊廬,頗有水樹?!保ā渡现何恼聠ⅰ罚┪闹姓劦降呐f第,實際上是一座位于長安城中央的豪華相府,而杜家在長安城南還有一處樊川別墅,那是一方規(guī)模宏大的宰相園林:“亭館林池,為城南之最。”(《舊唐書·杜佑傳》)
杜牧出生時爺爺仍為宰相。他的父親杜從郁曾任左拾遺、秘書丞、駕部員外郎等職。當時文壇上韓愈、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等人正值壯年,以他們?yōu)榇淼囊恍┪幕宋镎褡髦刑莆臍猓_啟一代新風。此時的中唐朝局距離“安史之亂”已過去五十多年,正陷入藩鎮(zhèn)割據(jù)跋扈、宦官專權擅政的混亂衰敗期,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正直士人需要經(jīng)受巨大的考驗。朝堂之上清正廉潔的官吏處于一種不安與坎坷之中,需要小心謹慎地面對紛亂黨爭和宦豎干政,在夾縫中生活,想要有所作為就要冒極大風險。他們或者隱忍退讓,委曲求全;或者抒寫豪志,激烈抗爭,被貶謫流放,甚至處死。在中晚唐的政治舞臺上各色人物爭相表演,當權人物像走馬燈一樣輪替更換,真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劇烈的朝廷斗爭延續(xù)了許多年,波及很多仕人,當時一些重要的文化人物都自覺不自覺地被卷入。如柳宗元、劉禹錫等所參與的順宗朝的“永貞革新”,短短一百多天便以失敗告終,柳、劉二人分別被貶逐偏遠的永州和朗州做司馬,才三十出頭正值盛年。劉禹錫在外度過了二十三年的逐臣生涯,五十五歲才被朝廷召回,任職東都尚書省。而柳宗元年僅四十七歲便病逝于貶地柳州。再后來的李商隱即便官職低微,遠離權力中心,也成為牛李黨爭的犧牲品。這些人有的抑郁蹇困,一生不展;有的到了晚年才稍有緩解,其不平之氣只有在文字中得以抒發(fā)。這個時期留下的斑駁詩文,成為中晚唐一筆豐厚的文化財富,而這些代表人物,更值得書寫與記錄。
杜牧在祖父和父親的蔭護下,度過了十年美好時光,擁有一個從物質到精神都極為豐富的少年時代。這對他的一生至關重要,無論對其詩風還是人生道路,都有決定性的作用。像他的祖父杜佑這樣的人物,其影響之大可以想象?!白拥芙苑畛垼F盛為一時冠?!保ā缎绿茣ざ庞觽鳌罚┻@樣一個家世顯赫的豪門子弟,其生活環(huán)境對于成長而言當有兩方面的意義:良性的一面是深受傳統(tǒng)書香的熏陶,可以近距離接觸上層生活,憑高望遠,視野開闊;不利之處是與底層生活有所隔離,缺乏另一類更常態(tài)也是更廣泛的體驗。心性開敞明朗卻也相對脆弱,缺少更深切的生存體味和社會認知。任何人的少年時段對于人生之重要都是不言而喻的,這個時期決定了他看問題的角度、立場,以及對事物的判斷力。與一般人相比,杜牧顯然會有很大的不同。他的視點會不自覺地抬高,對顯而易見的社會與人性層面,有時也會產(chǎn)生一些盲角。當然,這一切在后期仍然還有彌補的機會,但這既需要時間,也會有始終難以補救的部分。
生存知識、社會知識是多方面多層次的。上層人物及廟堂生活,這讓一般人感到陌生的諸多物事,在杜牧這里應該是熟悉的。其性格與詩風中的某些成分,將由少年時代的生存環(huán)境所決定。比如他一生中常有一種爽直脆落、舒暢賞快的特性,喜游藝,重聲色;他的心志之高,情趣之雅,或昂揚或沮喪,交替之頻繁,好像都比一般人更重。他的書面知識,比如所接受的教育,在當時是第一流的。所以僅就書面文章而言,就此出發(fā)所達成的事物,對他來說就相對容易許多。應取功名,激揚詩文,這些都是他的優(yōu)勢。而一旦踏上仕途,在社會上與多個層面多種角度產(chǎn)生摩擦和碰撞,需要經(jīng)受人生磨礪,需要堅韌奮斗,需要在政治的旋渦中拼爭搏擊,這時候很可能就會顯出他的貧弱。后來他果然遇到了始料不及的艱困之境:“某入仕十五年間,凡四年在京,其間臥疾乞假,復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戶便經(jīng)旬日,吊慶參請,多亦廢闕。至于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自顧自念,守道不病,獨處思省,亦不自悔?!保ā渡侠钪胸罚┻@些話是他真實的心理反映,也是一段時期艱困窘境的寫照。因為祖上的光耀不可能一直伴隨他,那是有利的,也是有限的相助。他需要明晰這一點,需要適應失去護佑的時段,需要好好設計自己的人生道路。
僅就詩的氣象來說,明快綺麗、英爽挺拔是其主要質地。他一生崇尚杜甫,老杜沉郁頓挫的風格令他著迷和向往,但那是一種經(jīng)過苦難煎熬而來的沉痛與悲絕,那種蒼涼的生命底色不是簡單的學習便可以取得。在詩歌風貌上,老杜與小杜之間的差異還是很大的。小杜還有許多詩章之外的文字,它們意氣盎然,果決率真,特別是對上的狀與表、進言與策略,具有非凡的氣度與格局,有一種自家人說話的急切和直接。“某縱不得效用,但于一官一局,筐篋簿書之間,活妻子而老身命,作為歌詩,稱道仁圣天子之所為治,則為有余,能不自慰?”(《與人論諫書》)所以盡管他的仕途不暢,心情抑郁,心志還時有昂揚。這些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他的出身,想到血脈的力量,他的自我認同和歸屬感是明顯的,自青年時代就處于一種“無位而謀”的狀態(tài)。
他二十多歲就寫出了《阿房宮賦》《上昭義劉司徒書》,前者希望敬宗以史為鑒,后者是勸說節(jié)度使劉悟為朝廷分憂,討伐河朔三鎮(zhèn),不要居功自傲。劉悟其人非常蠻橫,目無朝廷,年輕的杜牧竟然在文中向他發(fā)出警告,列舉“大唐二百年”間諸多叛逆者的悲慘下場:“陣刺死、帳下死、圍悉死、伏劍死、斬死、絞死,大者三歲,小或一日,已至于盡死?!痹谖恼履┪?,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伏惟十二圣之仁,一何汪汪焉,天之校惡滅逆,復何一切焉。此乃盡將軍所識,復何云云,小人無位而謀,當死罪。某恐懼再拜?!毙闹?,膽之大,言之豪,令人驚訝。那篇著名的《罪言》寫于他正式入仕之前,所言都是國家大事。所謂“罪言”,因為唐代官制不得超越職位言事,杜牧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幕府掌書記,作為地方幕僚,如此策陳國事是無名的,所以自謂“有罪”。總之,可見其心氣之高,非一般人物。他的銳氣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折損。
仕途的曲折與崎嶇,在年輕的杜牧腳下鋪開,他將有警醒和覺悟的一天,只是終其一生也難以徹底改變。在遙遠漫長的人生旅途上,他要經(jīng)歷諸多不同的風景,這當然有利于整個人格的確立和詩章的成熟。他自少年時代所養(yǎng)成的驕矜、疏闊和自傲的性格,將在不同環(huán)境下進一步演化,得到另一種釀造和配置。這于他雖然有點過于繁復和沉重,但未必是一件壞事。沒有這一路的遭逢,就沒有后來我們所看到的杜牧。原來所謂晚唐“小李杜”之“杜”不是偶然產(chǎn)生的,無可比擬的先天才華、青少年時代鐘鳴鼎食之家的哺育、后來波詭云譎的人生經(jīng)歷等,這一切成就了他,確立了他。
這是一位從“萬卷書滿堂”的宰相府邸瀟灑走出的英俊青年,一開口就歌聲嘹亮,氣沖霄漢,如此豐神秀朗,如此先聲奪人。直到晚年羸弱之時,人們也不曾忘記他的出身,不會忘記他來自何處。那逐漸孱弱的生命氣息之下,仍然透出一絲往昔的豪華與驕傲。
捕狐貍的皇帝
杜牧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天才人物,他的天才不可以僅僅被看成只在詩章和文學方面,還包括許多其他方面。由于那樣一種出身環(huán)境,他少年志高,在非同一般的期許和繼承中展開廣博的自我設計和準備。如二十歲就開始潛心研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和十三代史書,二十三歲就寫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阿房宮賦》)這樣的驚世之言。他懂得:“樹立其國、滅亡其國,未始不由兵也。”(《注孫子序》)可見從很早便開始思考國家興亡得失,特別是注重研究軍事,修養(yǎng)之全面,準備之周備,為同齡人所罕見。
人生不過是一篇大文章,世上還少有文章周密而入世粗疏之人,這往往都是統(tǒng)一的。杜牧具有如此才干和修養(yǎng),卻一生不遇,未展抱負,最終大抵只能在文字鋪衍中滿足自己。而這樣一來,又引起他更大的憤懣與不滿足。他短促的一生竟然經(jīng)歷了憲、穆、敬、武、文、宣六位皇帝,可見當時社會生活多么動蕩。這些皇帝不得長壽,難以善終,有的竟然還要活在恐懼不安之中。身處高大堂皇的宮闕,卻要警惕時時襲來的危險,九五之尊的皇帝尚且如此,一般官吏和百姓也就可想而知了。普通人要在這樣一種社會生活中安身自保,度過平安一生,必要付出很多。作為一個朝中仕人,一個從政之人,需要付出更大的心智。在亂世之中,首先要立足生存,然后才可以設計和施展自己的治世之才,而實現(xiàn)理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剛正必受摧折,危險疊加,甚至是朝不保夕。在這種陰暗混亂、污濁險惡的時空中,最活躍并屢屢得手的,只能是另一些人,比如心機深藏卻沒有人生理想的那一類,比如盤踞在后宮的宦官們。
杜牧青少年時代經(jīng)歷的幾位皇帝如此不堪:穆宗耽于酒色,喜好金丹,不成器局,很快夭亡。繼位的敬宗更加離譜,登基時還是一個玩心很重的少年,根本沒有什么家國責任,每天忙于擊球、手搏之類的游戲。他最愛干的一件事是深夜捕捉狐貍,而且十分上癮。“帝好深夜自捕狐貍,宮中謂之‘打夜狐’。”(《舊唐書·敬宗紀》)那些宦官近臣只是滿足他,與之一起玩樂。這個少年皇帝在荒唐之路越走越遠,大修宮室,聲色犬馬,連那些宦官都難以忍受他的乖戾與暴虐。他輕則辱罵,重則捶撻,如果不能好好配合他“打夜狐”,即削職查辦或一頓暴打。百般折磨之下,宦官們苦不堪言,最后竟聯(lián)手將他殺死。
這位荒唐的少年皇帝在位時間不到三年:十六歲登基,十八歲被殺。朝政荒謬無序,宮廷荒誕不經(jīng),如兒戲,如群氓穿梭,成為一道封建專制的古怪風景線。盡管這屬于中國封建統(tǒng)治史上的特殊案例,但實際上也會以各種面目出現(xiàn),幾成常態(tài)。其內(nèi)在的荒謬性和殘酷性是一直存在的,專制是社會歷史中的最大痼疾、不幸和悲劇。這種悲劇通常要以各種形式上演,但它們通向的結局卻無一例外。在這種黑暗、陰郁、骯臟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各種健康的生長都不可能。它們敗壞自己,危害社會;既毀掉區(qū)區(qū)宮闕,又戕害茫茫大地,各色生靈無一幸免。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邪惡生長,最后蔓延到不可收拾。人性之敗壞普遍而拙劣,無知而盲從,愚昧而野蠻,成為封建體制下的一種常態(tài)。這種可怕的人性之精神病毒肆虐橫行,其結果,就是導致整個社會機體不可挽回地迅速瓦解。
杜牧所處時期,皇帝荒淫無道,宦官擅權亂政,朝臣黨爭激烈,藩鎮(zhèn)囂張失控,一個朝代走向末世的所有元素皆已齊備,沒人能夠挽救。貫穿中晚唐的“牛李黨爭”成為整個朝政的一大頑疾,發(fā)端于憲宗朝,起因是當時的舉子李宗閔、牛僧孺等人在考卷里批評朝政,主考官將他們推薦于憲宗,引起宰相李吉甫的不滿,誣他們與考官有私,結果考官遭貶,李宗閔、牛僧孺也未受提拔。朝中許多大臣爭相為其鳴不平,像當時身為翰林學士的白居易就曾經(jīng)上書替他們辯解,憲宗只好又將李吉甫貶放淮南節(jié)度使。此時李宗閔、牛僧孺與李德裕等尚未入朝任職,派系斗爭的色彩并不濃厚。穆宗登基之后,長慶元年進士科考試成為觸發(fā)兩派激烈沖突的導火索,從此,“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芭@铧h爭”從雙方派系私利出發(fā),互相排斥,成為當時最難以克服的政治大弊。文宗曾經(jīng)就此發(fā)出感慨:“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保ㄋ巍に抉R光《資治通鑒》)如此復雜的人事紛爭、殘酷的政治角力,再加上昏君庸臣,只能使唐王朝加快走向末路。那些治世心切的儒臣欲要有所作為,也只是一種夢想,除了使自己飽受摧折,幾乎不會有其他結局。但這部分仕人是儒家入世傳統(tǒng)培育出來的人物,他們的悲劇在于不愿中斷努力,而要苦苦掙扎,不肯屈服,最后直到厄運降臨,付出生命的代價。
杜牧入仕之初照例是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但愈是如此,失望來得愈快。他在這個時期留下的文字不少,大多是奮斗期的一種自我砥礪,表達了進取的豪邁和對未來的期許?!瓣P西賤男子,誓肉虜杯羹!”“安得封域內(nèi),長有扈苗征!”(《感懷詩》)“齒發(fā)甚壯,間冀有成立,他日捧持,一游門下,為拜謁之先,或希一獎?!保ā渡现何恼聠ⅰ罚┑却拿\轉折很快到來,現(xiàn)實比他想象的不知要糟糕多少。結果初為朝官,在校書郎的位置上只干了半年就不得不離開?;实蹅兓蚴辰鸬?,或捉狐貍,或縱欲不已,后宮的宦官與朝中投機的臣僚忙著火中取栗,陰謀連連,心機大發(fā),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殘忍的鬧劇。所有正直或明智的官吏,除了悲憤無望,就是設法規(guī)避。
一個人或一個朝代的衰亡,走向窮途,終究是無法阻止的。這大概也是新陳代謝的規(guī)律。杜牧正像其他清醒的詩人一樣,要尋找一個能夠暢快呼吸的地方,盡管從小就過著奢華的生活,而且喜好玩樂,但畢竟飽讀詩書奮力進取,進入宮廷的目的絕非為了和皇帝一起捉狐貍,而是“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堯湯”。(《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如此敗壞的朝政令他絕望,四面潛伏的危機令他壓抑,為了浮出骯臟的泡沫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轉目四顧尋找去處,只希望快些逃離。
唐代京官地位很高,離開京都則意味著不遇,所以少有京官要求自我外放,除非實在迫不得已。不過對于這個自小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年來說,到遼闊的大地上游走,離開狹隘的上層生活,未必是一件壞事。他的眼界需要改換和開闊,需要在生氣勃勃的曠野上奔走,領受新鮮氣流的吹拂,需要在灼人的驕陽下勘察。在社會和大自然中,與各種各樣的人群、動植物交流摩擦,相伴相依。
這一次人生轉折,在某種程度上比得中功名更為重要。他需要將少年時代所獲取的大量書本和朝堂知識,與另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對接。這種對接將會發(fā)生一次又一次強烈的化學反應,對他的人與文都具有極大的重塑意義。
貴公子
杜牧生為貴公子,一切也就自然不同。他既不是澗底松,也不是山頂草,而是一株生長于高地之上,披滿濃綠的茂盛喬木。他一開始就引人注目,好像是理所當然的棟梁之材。儒生們?nèi)胧丝偸敲媾R百般曲折,這是一條大為不易的路徑。有許多人半途而廢,也有許多人從青壯熬至白發(fā)蒼蒼,最后倒地不起。一般士子都要度過十年寒窗,經(jīng)歷“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學,直到學成后通過州縣篩選進京應試。進京之后還要四處投書自薦,尋傍名士、豪門,走權貴門路,這個過程是相當苦澀的。以唐代論,盛唐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都走過這樣的道路,最后只有王維如愿以償;中唐韓愈、白居易和晚唐李商隱、溫庭筠等也不曾省卻這段經(jīng)歷。除了李白沒有參加過科考,只通過獻賦獻詩謀仕之外,杜甫、孟浩然、溫庭筠都是一生屢試不第。王維、韓愈、李商隱等進士出身的仕人,不到二十歲就準備參加科考;白居易因為戰(zhàn)亂和家事而拖延至二十多歲。儒生們一般都要經(jīng)歷多次應試才能得中,一帆風順的情形是很少的。
在杜牧這里則完全不同。他從小飽讀詩書,蓄滿壯志,四處游走,憂國憂民,但一直拖延至二十六歲才應舉,大概是意識到不參加科舉難以為官,人微言輕,不能參政和施展抱負。杜牧的父親、兩位伯父和堂兄杜悰等,都沒有參加過科舉,而是以門蔭補官。在杜牧應試之初,記載中替他宣揚名譽者竟然不下二十人:“大和二年,小生應進士舉,當其時先進之士,以小生行可與進,業(yè)可益修,喧而譽之,爭為知己者不啻二十人?!保ā锻吨簳罚┤绱巳嗣},如此優(yōu)越的條件,豈是一般人可比。結果一次即中進士,并在同一年又通過了吏部考試,成為“進士及第、別策登科”的極少數(shù)幸運兒。他自己有詩云:“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來。”(《及第后寄長安故人》)“杜舍人牧弱冠成名,當年制策登科,名震京邑?!保ㄌ啤っ蠗ぁ侗臼略姟罚?/p>
這段得意之期是他一生中的華彩樂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興奮和自傲。接連的成功使他名震京城,記載中他曾經(jīng)與幾個朋友到長安城南文公寺禪院游覽,閑談中發(fā)現(xiàn)廟里的僧人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馬上驚嘆起來,事后寫道:“家在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保ā顿浗K南蘭若僧》)可見年輕杜牧的心境以及當時的狀態(tài),那種得意之情、躊躇滿志是顯而易見的。
無論政局多么混亂,貴公子的身份是無法置換的,這就是命運。杜牧生而貴,但也會因貴而傷,而悲,而哀,而痛。他的高闊和脆弱,在短促的一生中時有所見。比如十歲時祖父和父親先后去世,對他來說實屬突然,很快就需要體味世態(tài)炎涼了。生活就是這樣現(xiàn)實和無情,絕不會因為他是貴公子而客氣多少。這樣的貴公子應付突如其來的困窘會有多么狼狽,大概可想而知。從記載上看好像一切都糟透了,人生艱困無助的一課竟然這么早就開始惡補。
他在后來《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中這樣回憶此段人生經(jīng)歷,用語頗為夸張,以至于讓后人多有質疑:“某幼孤貧,安仁舊第,置于開元末,某有屋三十間。去元和末,酬償息錢,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面逃去,不能呵制。有一豎,戀戀憫嘆,挈百卷書隨而養(yǎng)之。奔走困苦,無所容庇?!睆挠浭錾峡?,無論如何還有房屋三十間,竟落得那樣一種潦倒不堪的困境,以至于“長兄以驢游丐于親舊,某與弟顗食野蒿藿,寒無夜燭,默所記者”?,F(xiàn)在看未免有點太過了,世族豪門宰相之孫,一朝失去蔭護會這樣悲慘?積蓄和接濟全部斷掉,以野蒿藿為食,甚至開始乞討,寒夜讀書連取暖照明的燭火也沒有,只能默誦白天所記,真是令人無法想象。但無論怎么說,他度過了一段艱辛困苦的生活是肯定的,日子一落千丈,優(yōu)渥不再,而他對這些一定是相當敏感,所以叫苦聲比常人要大。
不過他畢竟有過那樣一個家世,到底為什么會揮霍到無以為繼的程度,也只好猜想了。可以想見他這樣的貴公子不善經(jīng)營,不長于維持,也是可能的。不過盡管有過嚴重的折磨和潦倒期,自幼養(yǎng)成的一些習氣短時間內(nèi)是磨洗不掉的,而且還會跟隨他的一生。雖然生活如此窘迫,但后來開始謀取仕途功名,還是有那么多人圍上來幫助他,可見較之一般士子,他仍擁有極大的優(yōu)勢。
入仕半年后他便離開京城去了地方幕府,這除了說明朝官的無聊,宮廷生活的無序和渾濁,也可以見到他的急促和不能忍受的性格。他找到一個機會就逃離了。相對而言,幕府要自由和寬裕得多。盡管這對一般從仕者絕非是一件好事,因為唐代以京官為貴,仕途之人只有不得已才會外放,而去幕府做事更是一種萬般無奈的選擇。比如杜甫科舉不達,曾為求官困居長安十年,“安史之亂”中投奔了肅宗,被授為左拾遺,這時他已四十六歲,后來進諫觸怒皇帝被貶出朝廷,進入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幕府;而韓愈是三次參加吏部考試都沒有通過,在朝廷為官無望才去了地方幕府。他們二人都表達過游幕生涯的艱辛困頓與不得志。但是在杜牧這里好像就不盡如此,他是輕松自愿和欣然應召入幕的。朝中的黑暗無望,還有極大的憋屈和約束,以及時時襲來的危險,都讓他無法待下去。關鍵是當時召他入幕的江西觀察使沈傳師,正是杜牧祖父杜佑賞識之人。杜沈兩家不僅是世交,還有遠親關系,對方歡迎他并可以照拂他,當然是一個好的去處。就個人生活的舒適度來說,幕府和朝官在政治環(huán)境上是完全不同的,任職幕府可以遠離朝廷權力斗爭中心,要自由得多從容得多,也安全得多。他可以大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
事實上杜牧在幕府中真的度過了一段相當快樂的時日。比起朝中歲月,這里松弛而暢快,盡管幕府定制管理非常嚴格,但與幕府中一般應差的人相比,他算是一個特殊人物。祖輩父輩余留的資本和人脈,在這時起到了極大作用。他的生活空間很大,先后在沈傳師和牛僧孺手下任職,而這兩個頂頭上司都與杜家關系深厚,又欣賞其才,自然對他十分愛護。
對于一位世家貴胄,人生與官場的磨煉其實才剛剛開始;他銳氣固在,卻要接受意想不到的錘煉和磨損。這一切他在剛開始的時候未必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澳衬甓?,由校書郎入沈公幕府。自應舉得官,凡半歲間,既非生知,復未涉人事,齒少意銳,舉止動作,一無所據(jù)?!薄按藭r郎中六官一顧憐之,手攜指畫,一一誘教,丁寧纖悉。兩府六年,不嫌不怠,使某無大過而粗知所以為守者,實由郎中之力也?!保ā杜c浙西盧大夫書》)這些文字非常能夠說明他初入幕府,及后來為官與生活的情狀。這是貴公子的仕途之始,也可以看成他人生大戲的第一幕。
少年好兵書
杜牧自十五六歲就喜好兵法,讀了許多這方面的著作。他較早開始這樣的一種準備,在諸多仕人更不要說詩人來講,都是極為罕見的。這當然與其出身有關,與自小蓄起的志向有關。十六世祖杜預、曾祖杜希望都是歷史名臣,屬于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的將相之才,并且精研戰(zhàn)術,馳騁疆場,屢建事功。可見杜牧對軍事的向往有家族淵源。他出生時離“安史之亂”快過去了五十年,這期間國家盡管有過中興氣象,但十分短暫,很快又步入了內(nèi)憂外患之期。治國必得善兵,這是他從小就懂得的道理。一個有大志向的少年除了熟讀儒家經(jīng)典,準備應試入仕,還要蓄養(yǎng)和熟悉兵謀韜略,這一點杜牧一定受到了曾祖、祖父和父親的影響。
他在三十一歲寫出的《罪言》,即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字。要談杜牧,差不多都要提到這篇宏文。一方面是成文早,另一方面正是此文體現(xiàn)出青年杜牧非凡的見識。文中對國家軍事形勢有深入分析和出色判斷,很有一番大言良策,展現(xiàn)出非凡的見解,體現(xiàn)出了世家子弟的大格局。后來他又寫出了《原十六衛(wèi)》《戰(zhàn)論》《守論》等兵學宏文,還將《注〈孫子〉十三篇》獻給了當時的宰相。“伏以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亂者,未有暴亂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國家者?!保ā渡现芟喙珪罚┻@是他從偏遠睦州返朝后,對宰相周墀的進言,歷經(jīng)世事滄桑,依舊是銳氣未折,豪語壯言,無所顧忌,暢筆直抒,實在難能可貴。
他前后在幕府做了十年。十年之后又開始長達八年的刺史任期。第一任是黃州,當時正逢邊疆回鶻大亂,杜牧心焦急切,不斷就用兵之事上書,在五言詩《雪中書懷》中有這樣的句子:“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這一年他已經(jīng)四十歲,詩中有岳飛《滿江紅》的氣勢,而且有一種勢在必得的雄魄。他曾說過:“為國家者,兵最為大?!闭J為主兵者“非賢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注孫子序》)。當他三十多歲入朝任監(jiān)察御史時,還專門請教當時的右領軍衛(wèi)大將軍董重質,了解當年憲宗皇帝以三州兵力討伐淮西四年未能破敵的原因,潛心研究戰(zhàn)例,總結得失。盡管幾十年來多有坎坷,卻一直未改初衷,一直準備著,目光投向遠處和高處。他四處搜求兵書,苦苦研讀,對自己所注《孫子》十三篇極為看重,最后為自己撰寫墓志銘時仍專筆記之:“某平生好讀書,為文亦不出人。曹公曰:‘吾讀兵書戰(zhàn)策多矣,孫武深矣?!蜃⑵鋾?,乃曰:‘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后當有知之者?!保ā蹲宰怪俱憽罚?/p>
在李德裕任宰相主持朝政時期,杜牧非常贊賞他平藩討伐的主張,但苦于不能親自上陣,為此專門上書,力陳用兵之策,而且寫得十分具體。結果李德裕一一采納了他的策略,最終取勝。就此可見,杜牧遠非紙上談兵的空頭講章,而實在是心有機樞的干材。最可惜的是他始終沒有韓愈那樣的機會:當年宰相裴度領兵平藩,召韓愈為行軍司馬,并得到至關重要的輔助,連連取勝。韓愈在憲宗朝和穆宗朝兩次平亂中都曾立下大功,這讓杜牧非常崇拜,而且欽羨不已。當他給宰相上書的時候,我們可以相信他或許想到了詩人韓愈。
與大多數(shù)儒仕不同,杜牧自少年至晚年,一直在兵事上投入極大關注力,并且留下了許多著作??上簧紱]有機會參與實踐,可以說壯志未酬。這可能是讓他感到最為遺憾的志業(yè)之一,也是讓他大不同于一般仕人的方面,即并非一個簡單的文臣,而是具有相當武略和大器局的國家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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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廣州文藝》2021年第8期)
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詩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chǎn)》《楚辭筆記》《讀詩經(jīng)》等多部。作品獲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杰出作家獎、京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