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
波提切利壁畫《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
博學的凡人斐樂洛基亞(語文學)嫁給了墨丘利,儐相就是自由七藝,為了永生,她必須留下文本——吐出書籍。而且語文學是孿生的,一面是高貴精湛的語文學,另一面是嚴苛蠻橫的語法神??ㄅ謇屨Z文學通過留下文獻遺產的方式“封圣成神”,嫁給墨丘利,也就是讓博學與口才聯(lián)姻。
收到沈衛(wèi)榮、姚霜新編文選《何謂語文學:現(xiàn)代人文科學的方法和實踐》(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5月)時,墨有余香。全書將近五百頁,分量厚重,篇篇精選。書的封面古樸典雅,一位紅袍女子回首看著身后的七位女子,右側露出一只和她牽著的手,可見這是一幅被截取了部分的畫作。本書的內容涉及“現(xiàn)代人文學之源”——語文學,封面畫作本來的標題看似與此無關,卻也是個圖像語文學的好例證。在人文學科的深度關系、自由七藝的隱喻象征體系、主題圖像模式等方面,可以說是暗流涌動、頗有來頭,值得專文一論。
波提切利《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
該書封面全圖本是一幅壁畫,作者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畫作名為《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該作經考證大約繪制于1483—1486年期間,1863年在法國米萊別墅被發(fā)現(xiàn)。這幅壁畫是對稱的,與之相配還有一幅名為《維納斯與美惠三女神向一位年輕女子獻禮》。目前兩幅作品都藏于法國盧浮宮。
《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常常被認為是波提切利受托定制的,為了慶祝喬凡尼的兒子洛倫佐(Lorenzo Tornabuoni)和喬萬娜(Giovanna di Maso degli Albizzi)1486年6月15日的婚禮而畫。但正如古典繪畫由于年代久遠,題目不考所遺留的問題一樣,畫面上的人物也一直存在爭議:此幅畫作還有別名《洛倫佐·喬凡尼被語法神引薦給實踐智慧神與其他自由七藝》;這個名稱無疑證明牽手女子并非喬萬娜,而是自由七藝中人格化的語法神,坐在高位上的女神是實踐智慧普魯?shù)の鱽啠≒rudentia,后世也稱“普羅尼西斯” Phronesis)。那么到底誰說的對呢?
這幅畫最大的圖像學樣式來自卡佩拉(Maryianus Capella,生卒年不詳)的《斐樂洛基亞與墨丘利的結合》。由于斐樂洛基亞(Philologiae)就是語文學(Philology),所以也稱《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
卡佩拉《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
卡佩拉著作《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用拉丁文寫于470—480年之間,分三卷。前兩卷基本是故事,似小說,第三卷是七位博雅藝術女神的自述,散韻結合。他以瓦羅的《學科九卷》 (也稱《學科要義九書》)為基礎,刪除了其中的醫(yī)學和建筑部分,首次以我們熟知的方式界定了自由七藝所包含的學科:語法、修辭、邏輯、音樂、數(shù)學、幾何、天文。他為中世紀的學問建立了標準,是一部精心構思的隱喻著作。
作品以一首獻給婚姻之神休門(Hymen)的詩歌開篇。墨丘利尚未婚配,阿波羅推薦了博學多聞的少女斐樂洛基亞(語文學),她從天到地無所不知。但是作為凡人,語文學終有一死,為了成婚她必須和墨丘利一樣永生。于是在繆斯女神的護送下,他們來到朱庇特的殿堂。諸神大會批準了墨丘利的請求,并允許必有一死的語文學位列神祇。厄內斯特·庫爾提烏斯在《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中,認為此主題模仿了阿普列烏斯《金驢記》第六章23節(jié),丘比特與凡間女子普緒克結合獲得眾神批準的情節(jié)??ㄅ謇墓适轮?,在母親實踐智慧普羅尼西斯的幫助下,語文學梳妝打扮了一番。按照獲得永生的條件要求,她吐出一部分書籍才升入天堂?;槎Y上,新娘接受了母親的侍女——七門自由藝術。卡佩拉在第三卷分別用七章描寫這七藝,并把七藝化身為女性,配上不同的服飾、工具和發(fā)型,以示區(qū)分。比如修辭學女神身材高挑,身著有各種修辭格裝飾的長裙,手持御敵的武器……這些性格各異的寓言人物在中世紀藝術與詩歌中被反復提及。
孿生姊妹語文學
回到《何謂語文學》封面波提切利的畫作《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與男子牽手的到底是語法神還是語文學?答案是兩者均可!
《何謂語文學》收錄了19篇當代重要的語文學理論與實踐文獻,其中《何謂梵文語文學?》選自謝爾頓·波洛克等主編的《世界語文學》一書,該書英文本中第二篇雖未收入沈衛(wèi)榮教授新編文選,但是其趣味性也值得一說。學者詹姆斯·宰特澤(James E.G.Zetzel)的《墨丘利的新娘——一個荒誕語文學者(Pataphilologist)的自白》正是從卡佩拉的《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說起,他考證了早期希臘羅馬手抄本的形成歷史,??焙途1局谱髦?,語文學的嚴謹客觀和荒誕偶然并存的事實。宰特澤縱觀羅馬語文學的傳統(tǒng),強調語文學一直是一對雙胞胎: “語文學總是成對的,一個是好的,一個是壞的?!齻兠總€人都總是否認對方的存在。她們聲稱自己是同一個人,有獨特的方式處理文字和文本。事實上,她們總是有不同的目標,并針對不同的受眾。她們一個經常稱自己為文獻女士(Lady Literature):為有高端文化和智力抱負的人經營著一家沙龍——這就是卡佩拉認為墨丘利要娶的人;另一個通常自稱施虐狂語法女神(Mistress Grammar the dominatrix),鞭笞她的信徒屈服?!痹滋貪傻囊馑际?,把高貴古老文獻(literature)作為研究對象的博學的語文學是一個面向,但那是從萬千混亂手抄本的訛誤中對勘出來的,是語法學家(那些早期的語文學家)用嚴格苛刻的規(guī)則“訓誡” “創(chuàng)造”出來的,兩者缺一不可。但事實上,當代人必須承認,今天看上去非常完美的古典文獻,追溯恢復起原貌來可能非?;恼Q。宰特澤仿照法國19世紀末的劇作家阿爾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1873—1907)的戲劇名稱,稱后者為“荒誕語文學”或者“啪嗒語文學” (Pataphilology)。
雅里在他的戲劇《愚比王》 (Ubu Roi,1896)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Pataphysics:它“是超越于形而上學的科學,無論是在形而上學的范圍之內還是之外,其超越形而上學的范圍與形而上學超越物理學的范圍一樣遠”。該詞的直接含義為“物理學之后的之后”,或曰“后形而上學”,中文為了顯示該詞的荒誕無稽和達達主義傾向,也有翻譯為“啪嗒學”。而“荒誕語文學”就是參照該詞仿造的,是語文學的古怪雙胞胎,以取樂為業(yè),不做具體、真實的事情。他強調了歷史辯證的眼光之重要:今天看似客觀精湛的語文學,在抄本時代的早期工作,可能也是非常主觀的:語文學家對文獻語言的操作類似于從物理學到“超形而上學”的轉變。他們進行主觀性創(chuàng)造,通過想象解決問題而非僅僅顛覆秩序或改寫歷史。
語法神的人格化,就是從卡佩拉的書中開始的,最初語法被寓言化為一個衰老但仍魅力無窮的女人:“她說自己生于孟斐斯,當時奧西里斯仍然是法老;在躲藏了很長時間后,她被塞列尼安(Cyllenian,即墨丘利)本人找到并撫養(yǎng)長大。這個女人聲稱,在阿提卡這個她度過了大半生并且事業(yè)蒸蒸日上的地方,她穿著希臘的服裝四處走動;但由于拉丁諸神、卡皮托(Capitol)、瑪爾斯(Mars)的種族和維納斯(Venus)的后裔,根據(jù)羅穆盧斯的風俗(Romulus,即羅馬風俗),她穿著羅馬斗篷進入了諸神殿?!彼龓е粋€烏木匣子,里面裝著手術用的刀和銼,專門幫助糾正兒童的語法錯誤。
在此之后,語法神的形象在西方的圖像傳統(tǒng)中多有變化:有人考察過語法神從卡佩拉到英國18世紀版畫家賀加斯(William Hogarth)筆下的變化,甚至性別、年齡都會改變。
身處15世紀的波提切利在一幅世俗壁畫中借用或隱喻一個古典題材圖式,并非特例,這在中世紀盛期的13世紀之后非常普遍。他們使用的是“原典法則”,不再拘泥于眼前的古典遺跡,轉而將基督神學場景或者世俗事件隱喻轉譯為具有古典對應的圖式。據(jù)潘諾夫斯基考證,在中世紀晚期,古典的神話人物得到了寓言式的解釋,或者是,移植古典母題進行“道德寓意化”(moralized),它主要有幾個熱點:首屈一指的便是此處所說的卡佩拉的《語文學與墨丘利聯(lián)姻》,此外還有福根提烏斯(Fulgentius)的《神話集》(Mitologiae),尤塞爾維烏斯·諾拉圖斯(Maurus Servius Honoratus)給維吉爾《牧歌》 (Eclogues)的評注。移植方式有兩種:其一是由圖像志或人物的功能之間的親緣性引起的聯(lián)想:如古希臘擅長音樂的俄爾甫斯(Orpheus)像被用于表現(xiàn)基督教中專長音樂的大衛(wèi);其二是僅限于構圖的移植:例如常見的埃涅阿斯(Aeneas)與狄多女王(Dido)被描繪成一對正在對弈的中世紀時髦男女。無疑,這里波提切利的《一位年輕人被介紹給自由七藝》非常典型地屬于“原典法則”的構圖移植范例:在構圖上它與卡佩拉的《語文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密切相關,即使細節(jié)上可能修改了原典中衰老的語法神。
因此,波提切利這幅畫中的紅衣女子既是代表文獻的語文學,也可能代表她的孿生姐妹語法神,盡管與卡佩拉所言的老嫗有出入,但人文主義者更愿意將古典題材為我所用、所改,并非像加洛林時代的“再現(xiàn)法則”:復制和回到古典那一刻。
博學與口才的結合
著名心理學家榮格曾寫過一本專門論述精靈墨丘利的書,他談到墨丘利的心靈,包含如下特性:對立整合,或從對立中獲得整合;心物雙重或同時具備。但同時,墨丘利也是水星,他是“學問或者文學本身”的新郎,出生于水星下的人會“喜好鉆研” “熱衷寫作”。這里所言“學問或者文學本身”就是指的“語文學”。
眾所周知,墨丘利是希臘神話里赫爾墨斯的羅馬名字,他是神的使者,同時也是巧舌如簧的商業(yè)神,由于年幼時就偷了阿波羅的牛群,所以同時也是小偷的鼻祖。墨丘利身上蘊含著“口才、才智和小偷小摸”;語文學斐樂洛基亞則代表著“博學、學問”。我們注意到,再見多識廣,語文學還是會有一死,作為無所不知的凡人,她最終獲得永生的條件則是留下文本——吐出書籍??ㄅ謇屨Z文學通過留下文獻遺產的方式“封圣成神”,嫁給墨丘利,也就是讓博學與口才結合——這意味著只讀不說可不是上策!
值得注意的是自由七藝既包括以理性為主的四藝:數(shù)學、幾何、天文、音樂,也包括以語言為主的三藝:語法、修辭、邏輯。根據(jù)加洛林王朝時期評注者們的說法,這里的學問(語文學)與口才(墨丘利)分別對應于四藝和三藝??此朴行┎缓铣@恚何覀円话阋詾榈恼Z文學更多和語言相關,而不是科學,但只要看看沈衛(wèi)榮教授為《何謂語文學》撰寫的長達四萬余字長篇《導論》就明白了:
英語中的philology,在法語和德語中均作philologie,來源于希臘語φιλολογ咨α,它由“φιλο-” (熱愛)和“λ紫για” (語詞)兩個部分組成,通常被人認為它的意思是“對言語的熱愛”。然而,在古希臘語中, “λ紫για”可以有l(wèi)ogos和logia兩種形式,前者意為word(言語),后者意為reason(理性)。與此相應,φιλολογ咨α這個復合詞實際上擁有“對言語的熱愛”和“對理性的熱愛”兩層含義。盡管在現(xiàn)代西方語文中的philology更多的是指其前一種意義,即philo-logos的意義,是“對言語的熱愛”,但它的后一層意義,即“對理性的熱愛”也并不是可以被輕易地忽略的。
是的,別忘了語文學的童年玩伴和婚禮儐相是兼顧理性和熱愛言辭的“自由七藝”,并不偏廢。只是今天,狹隘的現(xiàn)代人只記住了“語文學”的一面,甚至這個術語不是被錯誤地翻譯為“語言學”,就是偏頗地譯介為“文獻學”。其實,語文學與“熱愛智慧”的哲學(Philosophy)詞源都來自希臘語,是一門古老而重要的學問。它至今保持幾個主要特征:關注文本和語言、追求意義和人文價值。從一開始, “語文學”就是人文學(文史哲)的重要基礎,它將詩學、哲學、修辭學等融匯打通,成為了最早的跨學科研究。理解“語文學”從古希臘到中世紀卡佩拉的文本、文藝復興波提切利繪畫圖像中的形塑、呈現(xiàn)、隱喻和歷史流變,正是用實踐向經典致敬,因為我們需要認真體味本書副標題:語文學是“現(xiàn)代人文科學的方法”之原點。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跨文化與世界文學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