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xué)》2021年第4期|羅南:啟芳(節(jié)選)
一
我們又一次往木瓦房去,這座隴法屯唯一的笆折房,傳統(tǒng)干欄式建筑,上層住人,下層住牛。笆折房這個詞是村主任石順良說的,這種從時光深處生長出來的字眼,只有后龍村的人才會說。我和于洋看到的是竹篾編成的墻,細密的,精巧的。正著編的篾條,反著編的篾條,構(gòu)成圖案,蔓延成整壁墻,每一面都是藝術(shù)品,可它真的太老了,說不準哪一天就會坍塌下來。
啟芳在喂牛,他從墻角里抱起一捆飯豆藤扔進牛圈里,??谐短偃~的聲音便清晰傳上來。啟芳扔下三捆飯豆藤,才拍掉身上的塵灰,轉(zhuǎn)過頭來跟我們說話,他養(yǎng)有四頭牛,每天要吃很多草料。
陽光從木欄桿外照進來,落到啟芳臉上,他的頭發(fā)眉毛便是金色的, 閃著光。黃牛在木樓下咀嚼飯豆藤,每嚼幾口,就停下來,抬頭看遠方, 幾只母雞帶著一群雞仔跟在后面,啄食腐草里的蟲兒。鮮草的味兒,腐草的味兒,牛糞豬糞的味兒混在一起,彌漫上來,淡淡的,竟也有些好聞。
和我們說話間隙,啟芳已喝下兩碗酒了,他從角落里拎起塑料壺,自己給自己倒酒——那只二十斤裝的大塑料壺,似乎永遠裝滿酒。啟芳說,我們背隴瑤人拿酒當(dāng)茶喝呢,上山干活累了喝一碗,在家悶了也喝一碗。他倒給我們的酒還擱在凳子上,清亮亮的,我和于洋只是看著,不敢喝。啟芳倒也不勉強,他知道我們喝不了酒。
啟芳又提到那天了,每當(dāng)于洋苦著一張臉,千方百計躲酒時,啟芳總會提到那天。于洋第一次到隴法屯走訪,那時候他的臉還是白的,身形修長,像一個文弱書生。啟芳腰后插著鐮刀,肩上掛著繩子,走出家門,準備上山割牛草。村主任石順良說,這是區(qū)財政廳新派到我們村的第一書記,于洋書記。他便多看了那學(xué)生幾眼。于洋朝他微笑,兩個深酒窩,白皙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仔細看時,又不見了,啟芳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天陽光很盛,初春的陽光很少有那么盛的,因此啟芳記得特別清楚。
三人站在路上聊了幾句,啟芳邀他們到屋里坐,他家的木瓦房就在身后幾步遠。于洋說,那不耽擱您做事吧?于洋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聽起來有些遙遠。
啟芳說,哎呀,不過是割牛草而已,早點晚點沒關(guān)系的。三人便往木瓦房去。后龍村人說話沒有翹舌音和鼻音,因此兩人說話時,于洋一口一個您,啟芳一口一個你。
于洋坐在凳子上,低頭翻看幫扶手冊,啟芳倒了一大碗的酒,遞過去說,于書記,先喝碗茶解解渴吧。于洋喝了一口,疑惑地問,這不是開水吧?啟芳和石順良都笑起來。啟芳說,這是玉米酒,度數(shù)不高的,你喝點嘗嘗。于洋一聽,連忙說,我不會喝酒呢,今天還要走訪很多戶,喝了酒就走不動了。啟芳說,書記,你就喝點吧,這是我釀的酒,你今天來了一定要嘗嘗。于洋轉(zhuǎn)臉看石順良,石順良遠遠站著,微笑不語。這樣的場景他見得太多,知道于洋不把那碗酒喝下去,是不好走出這個門的。于洋也知道瑤寨酒風(fēng)濃,一碗酒更多時候并不是酒,是試探,是尊重,是交情。啟芳期待的眼神讓他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好端起碗,硬著頭皮喝下去。那是他第一次喝玉米酒。酒在他體內(nèi)燃燒,很快燃到臉上,燃進眼睛里,啟芳一看,就知道這年輕人是真的不會喝酒了,便開心起來,覺得這個城里來的第一書記是個實在人。他喜歡實在人。
于洋咧開嘴笑,臉頰上的深酒窩,讓他看起來總像帶有幾分羞澀。幾個月的走村串戶,于洋的臉曬得和石順良一樣黑了,仔細想來,竟已憶不起他曾經(jīng)白皙的模樣。我們也憶不起他喝酒的模樣,村里的事太多,一件事去了一件事又來,那么多事壘在一起,一些記憶總會被另一些記憶覆蓋掉。
小黑小黃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啟芳說,狗在認你們呢,多嗅幾次,以后你們來家它就不叫了。于洋伸出手,摸它們的身,摸它們的頭,狗索性站立不動,搖起尾巴,由著他摸。小黑小黃是于洋給取的名字,黑狗叫小黑,黃狗叫小黃。啟芳家的狗并不算兇,我們頭幾次來,剛走到籬笆墻邊,它們就從屋里奔出來,沖我們吠,啟芳呵斥幾句,它們便也不叫了,掉頭走開,看也不看我們一眼,似乎很生啟芳的氣。
家里讀書的娃娃多,沒錢起房子喲。啟芳說,臉上笑瞇瞇的,似乎不是在說難處。他的妻坐在一旁脫玉米棒,她不愛說話,看向我們的一雙眼睛里,只靜靜含著笑意。房子是1998年起的,那時候他們結(jié)婚好幾年了,孩子正一個接一個出生。阿卜(父親)說,樹大分椏,人大分家。他們便從阿卜家搬出來,自己起房子。建房材料是一點點攢起來的,像燕子銜泥。每天忙完里里外外的活兒后,夫妻倆鉆進山林,將大樹伐倒,曬干,一根根扛回來,做成柱子,做成檁條,又將一根根竹子砍倒,破成篾條,編織成笆折。當(dāng)那些材料堆得和阿卜家的木瓦房差不多一樣高時,他們知道,他們已掙下了一個世界。那段時間,夫妻倆的心每天都是滿的,就像春天里落了一院子的陽光,人走過時,總?cè)滩蛔∠胍珠_嘴笑。房子起得精細,二十多年前,隴法屯那么多房子中,它也曾鮮亮耀眼,啟芳從沒想過,這房子有一天會變成隴法屯最暗淡的房子,他原本打算住幾輩人的。
我們都不說話,屋子里變得空曠起來,陽光從笆折墻穿過,風(fēng)從笆折墻穿過,啟芳的聲音像在荒野里游蕩。我抬頭看四周,笆折墻上掛有不少農(nóng)具,很古老陳舊了,篩子、簸箕、撮瓢、貓公籮,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篾具,有些還用著,有些已經(jīng)多年沒用了——主人家總想著有一天會用上,其實內(nèi)心都知道,永遠不會再用到它們了,可舍不得扔,依然一年年掛在墻上。
政府給危房改造補助也有限,我連房子主體的錢都不夠。啟芳說。他的眼睛看向墻壁,那兒是滿墻的獎狀,四個孩子小學(xué)初中高中的獎狀,按照年份整齊地貼在上面,舊的已經(jīng)發(fā)黃,新的亮得晃眼——這是桂西北凌云縣的民間習(xí)慣,將孩子的獎狀貼到墻上,是一種榮耀和激勵,也是一種吉利。這習(xí)俗原先只在壯族、漢族中流行,不知什么時候起,也傳到瑤族那兒去了。只是,后龍村有這樣一墻獎狀的人家并不多,因此每次來啟芳家,我們的眼睛都會不自覺地被牽引,然后聽見心底有萬物生長的聲音。
于洋的目光也落到墻上,他知道這四個學(xué)生,除了在外讀大學(xué)的宗文,其他三個孩子他都見過了。女孩子長著母親明媚的眼,男孩子長著母親圓潤的臉,他們眼睛深處都有著和啟芳一樣的清澈,叫人看了不由得心生喜歡。
啟芳說,這房子還能住人呢,我們就湊合住下去了,新房子等娃娃們長大了自己想辦法,我們做父母的沒本事,一輩人就只能建一個房子了。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巡了一圈,像一個大勢已去的王,傷感地看著他日漸破敗的江山。盡管全家人有低保補助,盡管讀高中、讀初中的孩子,都進了中廣核集團開辦的白鷺班和深圳鹽田區(qū)開辦的鹽田班,讀大學(xué)的孩子也有“雨露計劃”等教育補助,可后龍村的土實在太薄了,啟芳的肩也實在太薄了,日子仍然沉甸甸的。
二
啟芳嘗試外出打工,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后龍村壯年的人,開始不斷往外走,幫人砌墻,打山工,或是進廠做流水線工人,一年掙下的錢,總會比守著后龍村種土強。很長一段時間里,后龍村的人幾乎都在談?wù)撨@些事,事實上,人們眼睛里看到的,確也如此。
有一天,啟芳也背著行李走出家門了,幾個后龍村人結(jié)伴,在荒坡里幫老板種八角樹,種桉樹,還幾乎繞著山,砌了一條長長的水溝,不承想,老板一分工錢都沒結(jié)。春節(jié)已經(jīng)很近了,老板一天推一天,大家很著急也很氣憤,卻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實在耗不起,只好步行回家。上百公里的路呀,就算后龍村的人雙腳爬過再多的山,走過再多的路,也永遠不會忘記那段路的漫長。
啟芳跟我們說起這些時,眼睛沉沉地盯著地面,似乎那里有一口深井,當(dāng)他抬頭,深井從他眼睛滑落下來,跌進我眼睛里,我連忙將目光避開,投到別處去。我不愿意看到深井。我知道一個內(nèi)心簡單的人,在面對這些事時的無力感。你明知道那個人滿口謊言,你明知道那個人在算計,你仍會感覺到自己全身冰掉了,舌頭冰掉了,四肢冰掉了,你不會語言,你變得笨拙,除了承認自己無能和懦弱,然后像刺猬一樣蜷起身子,你什么辦法都沒有。沒錯,我說的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口深井里的東西。
那次以后,啟芳再沒外出打過工,他像往常一樣,種玉米種紅薯種黃豆,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牛,還沒禁牧的時候,還養(yǎng)過一群羊。春天播下多少種子,秋天有多少收成,不論歉收或是豐收,一年的光景總能握在手里,這樣的日子讓啟芳感覺踏實。他的妻什么也沒說,啟芳外出打工,她跟著,啟芳留在后龍村種地,她跟著。她的眼睛里,總是充滿笑意。
1988 年,啟芳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眼睛里就是這種笑意。那時候,啟芳二十歲,她二十一歲。在熙攘的圩場里,她和幾個同村姑娘走在一起,天藍色的斜襟上衣,頭發(fā)全收進方格頭帕里,顏色鮮亮的耳環(huán)長長地掛在臉側(cè)。幾個姑娘說說笑笑地走在前面,她偶爾回頭,猛然撞上啟芳的眼。本是陌生的姑娘小伙便也搭上了話。那天,幾個小伙子一路跟著姑娘們,一直跟到她們的村子去。
還沒遇上她之前,啟芳已經(jīng)走過很多個村子了——背隴瑤男孩子長大后,就會結(jié)伴翻山越嶺去別的村“耍表妹”,這是千百年前就流傳下來的習(xí)俗,用對唱山歌的方式,結(jié)識年輕女孩子。那是屬于年輕人的時光,一群姑娘小伙圍著柴火旺旺的火塘,把天唱黑了,又把天唱亮了。
阿卜阿邁(母親)從來不擔(dān)心啟芳的婚事,他們說,背隴瑤人的姻緣在幾千年前就定下來了的,可那么多個村子唱下來,啟芳都沒遇上讓他心動的人,一直到那個姑娘突然回頭。
啟芳在親戚家住下來——幾乎每個背隴瑤聚居的村寨,啟芳都能找到親戚。先祖乘船從皇門駛過來的那天起,就注定背隴瑤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像長長的藤蔓攀纏到一起,因此小伙子外出“耍表妹”,從來不擔(dān)心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啟芳白天幫親戚干農(nóng)活,吃過晚飯后,親戚才慢悠悠地走出家門,邀請村里的姑娘來她家唱山歌。時間在她跨出門檻的那刻起凝固,一直到門外傳來姑娘們的笑聲,才又流動起來。她來了,坐在一群姑娘中,啟芳也坐在一群小伙子中。兩個人隔著火塘,跟著一群人唱著笑著,她的眼睛不看向他,他的眼睛也不看向她,可都知道對方的心思一直長在自己身上。
在那個村子整整待了六天,唱了六天,啟芳和伙伴們才戀戀不舍地返回后龍村。臨行時,他和她約定,下個圩日一起去縣城趕圩。到了圩日,又約下一個圩日,一個圩日接一個圩日約下去,終于有一天,她要跟啟芳去后龍村了。她父母不同意,罵她,你嫁去后龍村,吃石頭呀?她在的那個村,隔著縣城,與后龍村遙遙相對,兩個村子兩座山,她在的是土山,長有滿坡的茶油林和八角林,啟芳在的是石山,除了滿坡的石頭和貧瘠的土地,什么也沒有。她不聽,撿了幾件衣服,跟著啟芳跑到后龍村,就這么幾十年住了下來——都是命呢,命叫你往哪里走,你就得往哪里走,誰也惡不過命。那個眼睛含笑的姑娘,如今已面目滄桑,她坐在木瓦房里,低頭脫玉米棒,微笑著跟我們擺年輕時候的事,神情恬淡得像是日子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又像是時光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一個青蔥可愛的女孩子,曾有過怎樣的艱難或委屈,于別人則已不詳了。
時光似乎停滯下來,唯有木瓦房越來越老,唯有木瓦房里的人兒在不斷老去,不斷長大——當(dāng)啟芳背著棉被衣物,拎著提桶臉盆,從那座荒坡走出來的那刻就已決定,山之外的那個世界他不會再去了。他這輩子走不出后龍山,可他要讓他的孩子走出去。他的孩子都送進學(xué)校里了,在這之前,他從沒覺得上學(xué)讀書有多重要。孩子從學(xué)校領(lǐng)回獎狀,啟芳一張一張往墻上貼,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家要將獎狀貼到墻上,那是一個家的底氣和希望呀,就像春天來臨時,把一顆又一顆種子埋進泥土里,就為等著一個秋天的到來。
沒文化走到哪里都被人欺負。啟芳說著,眼睛又落到墻上,他的語速一向很快,這時候卻緩下來,像被什么東西絆住。我們的眼睛跟著他落到墻上,心里也像被什么東西絆住,話全被堵在嗓子里。
所以,再怎么苦怎么累,就算全寨人剩我一家建不了房子,我也要先送娃娃讀書。啟芳的話終于全都落下來,像一個走了遠路的人。
石順良看向于洋,我也看向于洋,我們都想從他臉上看到難題破解的痕跡,這些城里來的第一書記時常能帶來奇跡,他們總有辦法,讓一些我們覺得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就像隴蘭屯、隴喊屯、隴署屯進屯路的安全防護欄,這些都不在項目建設(shè)范圍內(nèi),并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費,可于洋仍能籌措到資金,把幾個屯的安全防護欄全給安裝起來。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于洋似乎長得有觸角,他將渾身的觸角無限伸長,伸長,向同學(xué)、朋友、企業(yè)、愛心人士伸去,相比村兩委或其他駐村工作隊員,他有著更為寬廣的人脈,能為后龍村爭取到更多的機會。
于洋沒有看我們,他只是長久地看著墻面,沉默著不說一句話??煞孔咏K究還是要建的,這座笆折房讓我們不安。
……
(詳見《南方文學(xué)》2021年第4期)
羅南,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廣西文學(xué)》《美文》等刊物,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