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3期|侯波:掛職縣長(選讀)
侯波,中國作協(xié)會員,延安市作協(xié)副主席。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當(dāng)代》《十月》《大家》《清明》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上百篇,200余萬字,有作品被轉(zhuǎn)載并收錄進(jìn)小說年選。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稍息立正》《太陽花開》《春季里那個百花香》《胡不歸》五本,長篇小說《流火季》《天下安定》兩部。2014年,《當(dāng)代》雜志社、陜西省作協(xié)聯(lián)合召開“侯波小說研討會”。2015年,中篇小說《春季里那個百花香》獲第四屆柳青文學(xué)獎。2019年中篇小說《胡不歸》獲“馬烽文學(xué)獎”。
掛職縣長
侯 波
到方文真正掛職的時候,打算全心全意享受副縣長這個職位的時候,這時卻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的首先是車。本來一個副縣長,哪怕是掛職的,也要配一個秘書、一輛車和一個司機的,這是標(biāo)配,也彰顯著一種身份。然而“八項規(guī)定”出來了,政府所有的車都進(jìn)了平臺,要用車必須填單子報到政府辦,然后再派車。而像方文,這個不分管具體工作的掛職者,好多時間實在想不出要車的理由。再說了,方文是個作家,老擔(dān)心怕給人家添亂,怕讓政府辦的一幫小年輕小瞧自己,索性就不要車了。沒了車當(dāng)然就沒了專職司機,這樣到星期五回市里星期一再來縣里的時候,方文就只能與住在市區(qū)的幾個縣級領(lǐng)導(dǎo),同坐一輛考司特來回跑。
方文所掛職的原西縣與市里有一段相當(dāng)長的距離,一大伙人坐在車上,也沒多少話說,工作的事大家似乎有默契似的都不說,頂多就是圍繞一個大家認(rèn)識的人,講講他的笑話,調(diào)侃一下而已。偶爾,方文和幾個年輕的縣級領(lǐng)導(dǎo)也會玩玩牌,于是車上的人都圍了過來,個個指手畫腳,玩得不亦樂乎。玩牌當(dāng)然會有輸贏,但往往的,牌打著打著就黃了。比方說,輸贏有點大了,有人就開始耍賴,或者嫌發(fā)牌不公,或者嫌座位不好,總要尋一些理由嚷幾句,撲克自然也就玩不成了,但彼此并不傷和氣。根據(jù)方文總結(jié)的經(jīng)驗,當(dāng)一個人輸?shù)轿灏賶K的時候,這場牌局估計就快要散伙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甚至第二次還會翻第一次的舊賬,幾乎沒有一次牌局是完整的,是能夠全神貫注地玩一路的。再或者半路上碰到一些事,比如,看到一群鴿子或一群野雞,看到一起肇事什么的,玩撲克的事自然就都停了下來。照方文看來,這車上的玩牌,非常具有偶然性,任何一次意外,都會成為某些人停止打牌的理由。一起在車上坐,方文當(dāng)然和大家也一起玩,但很少有贏的時候,不過,也輸不了多少。方文引以為驕傲的是從來沒有一次因為自己的原因而讓牌局停了的。
沒有了專車與司機,還有秘書呢。只是秘書時常換,方文也弄不懂是什么原因。記得有一次,方文一段時間沒到縣上去,到縣上了,就喊原來的秘書,結(jié)果他來了,告訴方文說,他已不再是方文的秘書了。后來,就在掛職快要完的時候,方文的秘書還兼著給另一個掛職縣長當(dāng)秘書。就是說,他一個人要負(fù)責(zé)兩個縣長的材料,這樣,方文在有事的時候,懶得再喊他,再麻煩他。反正,方文基本上也沒什么正事的。
掛職雖然是市委組織部發(fā)的文。但其實,到縣里后,還要經(jīng)過人大選舉任命這道程序的。不一樣的是掛職縣長是由人大委員來選,而不是全體人大代表選。選方文那天,人大會議室有三十多號人,由人大主任主持會議。會上方文讀了一份述職報告,然后大家開始投票,就在投票的當(dāng)兒,人大有個姓何的副主任對方文說:“一會兒票投完了,還得宣誓,到時我讀什么,你就跟著我讀什么?!狈轿囊宦犨@話,心里頓時有點慌,嘴里答應(yīng)說好啊好啊。但同時又猶豫怕給大家留下不好的印象,琢磨了半天,他就問何主任:“那你到時用方言讀呢,還是普通話???”何主任說:“當(dāng)然是普通話啊?!狈轿囊宦犨@話,才放下心來。
一時,大家投票完了,何主任就提上來一個牌子,立在了主席臺前,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這時的主席臺上已沒了人,何主任與方文兩人右手握拳,背對著大家,開始宣誓。何主任讀一句,方文讀一句,前邊的幾行字都比較順當(dāng),讀最后一句時,話實在太長了,是要為建設(shè)富裕原西、文明原西、和諧原西而努力奮斗什么的。方文生怕把字讀錯了,就全身心集中在一個一個字上邊。結(jié)果沒想到,這句讀完了,領(lǐng)讀的何主任突然念了一句,“領(lǐng)誓人,何小鍵”。這句話木牌上沒有啊,方文一時腦子一急,隨即大聲讀道:“領(lǐng)誓人,方文?!痹捯魟偮洌宓囊宦暼辔蝗舜笪瘑T都笑了起來。方文這才意識到自己讀錯了,連忙重新舉起右手來,讀道:“宣誓人,方文”——這個事一時成了大家的笑料。何主任后來跟方文熟了,笑話方文把宣誓人讀成了領(lǐng)誓人。方文說:“多虧我腦子轉(zhuǎn)得快呢,要不,說不定還會跟著你一起讀成領(lǐng)誓人何小鍵呢?!痹俸髞恚轿木皖I(lǐng)到了那張至今仍讓他引以為驕傲的縣長任命書。
像這樣的笑話有很多的,方文第一次參加會時,政府辦通知開的是常委會,方文心里直嘀咕自己又不是常委啊,但也不好意思問。就匆忙趕到了會議室,坐到了自己的桌簽前,桌子上這時已放著一沓厚厚的資料,是今天的會議議題。會議開始了,議程有十多項,都是各部門的具體事。比如說,輪到土地局的事了,土地局局長便從門外進(jìn)來,坐在會議桌的另一頭,開始照文件說這個事,他說完了,分管土地的縣長,便把這事的由來,為什么要做,要怎樣做,給大家又說幾句,正縣長又接著補充幾句,最后由縣委書記拍板定案,這件事就算過了。接著,是下一個議程。當(dāng)然,參會的人盡可以對一些事發(fā)表意見,但都很短也很少。據(jù)方文觀察,這些上會的事都應(yīng)該是在會前溝通好的,提到會上來,只是要大家舉個手表個態(tài)而已。
第一次參加常委擴大會,方文就鬧了個笑話。會議一共有十四個議題,一個一個接著過,只有一個沒通過,是關(guān)于縣城的一些街道重新命名的,當(dāng)時參會的本地領(lǐng)導(dǎo)有意見,不同意改名,怕引起混亂。于是這件事就暫先擱置了。會議議程過了十三個后,最后一個是研究人事安排問題。這時,會議就暫時停了下來,有兩個副縣長站起身來,合上自己的本子往外走,方文鬧不清原因,就只能坐在原地,一副繼續(xù)開會的架勢,但會場里的停頓有點長,一直沒有人發(fā)言,方文也鬧不清是咋回事。就在這時,有人悄悄地推開了后門,叫道:“方縣長,方縣長?!狈轿穆犚娊新暎ゎ^看見政府辦主任正給自己做手勢呢,瞬間就明白了,便合上了本子往外走。一出門,主任告訴他說:“研究人事的會,只有常委才參加的。”方文這才明白,原來剩余的那幾個人一直不發(fā)言,是在等他離開會場的。
說到這里,大家可能就明白了,方文呢,是一名作家。組織上選派他下去掛職體驗生活??h里給方文分配的是協(xié)助文教衛(wèi)縣長分管文化工作,既然是協(xié)助,當(dāng)然就沒多少事的。文教衛(wèi)縣長是個女的,她倒是想讓方文分管文化。她對方文說,有什么你直接給文化局長安排即可。其實文化工作,除了年后的秧歌,或者遇到節(jié)假日搞一些大型演出以外,平時都沒什么事的,而所有的文化單位又都?xì)w文化局管,管文化其實就是管文化局長一人而已。只有碰到一些大型活動了,事兒有點復(fù)雜,這樣的活動往往都得縣委常委或者常務(wù)縣長出面協(xié)調(diào)。
所以說,方文這個掛職縣長在縣里工作還是蠻輕松的。
但輕松歸輕松,卻還是有一些具體事的,比如說,脫貧攻堅這回事。文件規(guī)定每個縣長必須包六個貧困戶,扶貧局也就給方縣長不多不少正分了六戶。只是在分的時候,征求過方縣長的意見,方縣長先頭的想法是:他包的貧困戶的鄉(xiāng)鎮(zhèn)長一定要十分扛硬的,能擔(dān)得了家的,能說話算數(shù)的,這樣,才不容易出問題。另一個就是他想要公路沿線的貧困戶,在回市區(qū)路上的村子,這樣,回家也方便些。但二者不可兼得,臨公路邊上的村子,上級總愛來檢查,是很容易出問題的。這樣想來想去,最后方縣長就給扶貧局說,你們隨便分吧,分到哪里都行。最后,方縣長包的貧困戶是在臨縣城二十五公里的一個叫驛馬的村子里,貧困戶一共六戶,有四個半寡婦。四個是年齡不等的女單身,那半個呢,則是因老漢跟人打架,犯傷害罪,現(xiàn)正在監(jiān)獄中服刑。只有一個家庭是正常家庭,但這家的娃娃六歲那年在自家門前的公路上被車撞了,下身癱瘓了。雖經(jīng)法院判得了一些賠償,但對方?jīng)]錢,幾年了,只給付了一半?,F(xiàn)在,這個娃娃坐在輪椅上,長得又黑又胖。他還是個孩子,對個人的遭遇還沒有深刻的理解,方文問他話時,他流露出一種幸福孩子的天真表情,高高興興的。而他的爺爺則有滿腹的怨言,滿肚子的苦水,他總是抱怨,像他這樣的年齡現(xiàn)在還得天天去打工,去看別人的臉色。這生活真是煎熬啊。他不說話的時候,就老抽旱煙,一鍋接一鍋,從不停歇,不一會兒,滿屋里就籠罩著旱煙嗆人的氣息。其他五戶人家窮的原因只是缺勞力,其中有一個婦道人家,給方文說讓給她已經(jīng)成年的女兒找個工作,女兒不念書了,歪好找不到個活干。正式的工作,方文當(dāng)然沒辦法的,也愛莫能助,但找個臨時的工作方文忽然就想到了一個熟人——賀以東。隨即他就給賀總打了電話。
回到縣里,方文仔細(xì)想了一下,這些貧困戶主要問題是缺勞力,他便出錢給每戶逮了一個小豬崽,又托秘書給各戶送下去。這秘書也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面對六個小豬崽就掏高價雇了輛出租車來,打開后備廂,把豬崽子一個一個放了進(jìn)去。這些豬崽子,被綁著四條腿,一個挨著一個,哼哼不已的。誰知天氣實在太熱了,到了半路,有幾只豬崽呼哧呼哧地口吐白沫,秘書與出租車司機都沒見過這場景啊,擔(dān)心死在半路上了,秘書就在附近的商店賣了一箱礦泉水挨個喂了一遍,又在豬身上灑了一通水,于是這幾頭小豬才緩過了氣?!@些事當(dāng)然是方文后來才知道的。
就在掛職半年后的一天,方縣長遇到了一件事。其實說到底這個事還是方縣長自己找上門的。這周周一是他的接訪日,本來像這樣的接訪,他這個掛職縣長是可以不參加的,因為他還參與著原單位的工作。如果他不能來了,那么縣里的信訪部門就給大家解釋一下,代接一下訪就行了。但是,方文看到個個縣長都輪著接訪,就決定自己也接一天上訪。
這天是方文和信訪局的一位姓趙的副局長接的訪,前來上訪的共有三人。第一個是先前的一位民辦教師。據(jù)他說自己在村里曾當(dāng)過一段教師的,后來,被教委主任除了名,但從沒個正式文件下達(dá),他說當(dāng)時的教育專干看他不順眼,跟他有矛盾,就不要他了。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鬧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再說,他當(dāng)時在村里教學(xué),教了有五六年吧,成績還不錯,甚至現(xiàn)在的婦聯(lián)主任也是他當(dāng)時教出來的學(xué)生呢。這個上訪者頭上沒頭發(fā)了,整個腦袋跟西瓜一般滾圓滾圓的,看得出人十分精明。在跟方縣長說話的時候,眼珠子就不停地左右轉(zhuǎn)動著,似乎觀察著對方的表情。方文聽完了,猜想他只說了事情的一面,一般的,公家除名都是有原因的。不可能一個人說了算,當(dāng)然也不排除特殊的情況發(fā)生。方文把他的材料收了下來,然后打電話給教育局長,局長恰好不在,方文就把副局長喊了來,把所有材料都轉(zhuǎn)交給他,要教育局盡快查一下這件事。副局長的表現(xiàn)有些遲緩,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話要對方縣長說,有一刻見方縣長出了接訪大廳,他就跟在了身后,他悄悄地說:“方縣長,這個人原來是個民辦教師,可那時候天天賭博,有一次竟然賭博耽誤了給學(xué)生上課,學(xué)區(qū)就除了名。只是當(dāng)初除名的文件找不到了?!狈轿穆犃耍驼f:“他說的這些話我也不信,總覺得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备本珠L說:“這個人到教育局多次反映過、上訪過,我們都給他解釋清楚了,他這一次就是沖著你的,知道你是個掛職縣長才來的?!薄芭叮俊甭牭竭@話,倒出乎方文的意料,他哦了一聲。副局長湊近他說:“這個人可有心計哩,還愛好點寫作,聽說來了一位作家縣長,就來跟你套近乎呢?!狈轿牟辉敢庥眠@種陰暗的心理去揣摩別人,就說:“你說這話有憑據(jù)沒?”副局長說:“他前幾天對他的一位同學(xué)說,他認(rèn)識一位副縣長,是個作家,怎么的怎么的。聽說他私下里還買了幾本你的書正在讀哩?!?/p>
果然,一會兒,方文回到了大廳,這個老教師便跟方文套近乎,對方文說:“方縣長,我讀過你不少書哩,那個《春季里那個百花香》寫得真是太好了,很是精彩,你對這個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真是吃得太透了。”
有了副局長先前的話,方文這時心里就對他存了戒心,淡淡地告訴這位“熱心”的讀者:“這樣吧,你到教育局去,把你的事讓他們調(diào)查清楚再說?!边@位老教師見方文沒有心思和他說話,就說:“方縣長,我說的是真的,還有你那個《肉爛都在鍋里》《上訪》寫得也真是好。等你有了時間的話,我打算好好向你討教討教哩?!?/p>
方文敷衍著說:“好吧好吧,先把你這個事弄清楚再說。”然后,方文就讓教育局副局長將這個腦門圓滾滾的人領(lǐng)走了。他離開時,方文明顯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不滿意,感覺到了他失望的表情。
兩人走了,大廳重新寂靜了,方文一時想著,忽然有了一絲后怕,他從來只認(rèn)為自己是個辦不了任何事的掛職縣長,但從沒想到,連他這樣的人,背后也有人在盯著。看來人一旦有了權(quán)力,總會有人無孔不入,真是不能小瞧了這個社會,小瞧了自己這個虛職啊。也就在這一刻,方文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重要性,我是一縣之長,是經(jīng)過人大選舉任命的縣長啊,我必須注意自己的身份。而首要的城府要深,對于任何事不輕易表態(tài),這樣才能給個人留最大的回旋空間。
人,都是在磨煉中慢慢成長。
第二個來上訪的,是一個老年人,是關(guān)于房子問題的。他拿出一大攤資料,說他家房子原來在現(xiàn)在的糧食局隔壁,被公家占了,想要回來。方文看了他的材料,然后就把材料轉(zhuǎn)給信訪局副局長看,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好吧,讓糧食局調(diào)查清楚,再給你一個答復(fù)?!?/p>
上午快結(jié)束的時候,來了一位婦女,大約有四十多歲,個子不高,身體壯實,臉黑且方,衣服下隱現(xiàn)著一團團贅肉。看著她,方文估摸著就是那種常說的喝涼水也長肉的身體。她性格直爽,一進(jìn)得門來,也不坐,直接跑到他們?nèi)幻媲皝砹恕K涯槼蜻^來,大聲說:“縣政府,你們管不管,我想給我女兒要一份地?!彼f這話的時候,離方文很近,有一忽兒,唾沫都要濺到方文臉上了。方文趕忙讓秘書請她坐下來,問她是怎么回事。秘書端了一杯水給她,對她說:“你別著急,慢慢說,這是咱縣的方縣長?!?/p>
這個婆姨端上紙杯,突嚕一口,大約水特別燒,就將杯子放到了一邊,大聲說:“我不管啥方縣長不方縣長的,我就想給我女兒要一份地?!闭f著就又站起身,向方文她們靠攏過來。
這個婆姨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一看就是那種農(nóng)村沒文化而性格又特別要強的女人。
方縣長的秘書就又走過去拉她坐下來,這次索性就站在了她身邊,說:“你別著急,有甚事慢慢說就行。”
這個婆姨就說:“我就想問一句,當(dāng)初分地時有我的地了,可是他胡二紅為啥現(xiàn)在就不給我呢?這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難道就沒有個說理的地方了?!?/p>
方文見她說得不清不楚,就打斷了她的話,問:“你有材料沒?”
經(jīng)得方文這一問,這婆姨就從斜挎包里掏,但翻了半天,也沒翻出個東西來。“怪事,不知放哪兒了。”她很著急。方文說:“沒材料也行,你把事情說清楚就行?!?/p>
于是,這個婆姨才說開了。她性格直,說話有點急,翻來覆去的,說話中間又常常夾雜著一些非常粗魯?shù)牧R人的話。方文聽得半天,才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她跟他前夫多年前離婚了,兩人只有個女兒,一直跟著她生活,現(xiàn)在女兒長大了,她想把她的地要回來給女兒。
“那你前夫的意思呢?”
“他不給?!?/p>
“他為啥不給呢?!?/p>
“他結(jié)了婚了,那個慫婆姨不讓給?!煞值貢r是分給我的,她憑什么種我的地。共產(chǎn)黨分給誰就是誰的,你說是不是?”
這個女人說話直,聲音大,并且時常夾雜著反問句。
“那當(dāng)初你們倆離婚是法院判的,還是自己協(xié)議離婚的?”方文問。他盡量不讓這個女人的話把他帶到一邊去。
“公家判的?!?/p>
“那土地判給誰了?”
“判決書上沒說?!迸苏f。
“那你把判決書拿來我看吧?!狈轿恼f。
女人又一次站起來翻自己的包,她把包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一大攤瑣碎東西都放在了旁邊的凳子上,但翻了半天,仍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她就說:“那果園他種著了,那總不能土地一直都給了他吧。再說,我女兒長大了,這女兒也是他親生的,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就不管了?連地也不給了?把他的兩個娃撐死,把我馮婷餓死?”女人一說話,就高喉嚨大嗓子,情緒顯得特別激動,說話又是滿嘴的方言,方文一時聽得半懂不懂的。
方文想了下,說:“你來上訪,就要把資料弄全,我們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你這樣空口白說,我們咋相信你呢?”
“那你們不會自己去問呀,煙山村離這兒又不遠(yuǎn)?!迸苏f,“我到哪里都是這幾句話,難道我就要不回我的地了?女兒我一個人撫養(yǎng)這么多年,我容易嗎?她生下來才這么大?!逼乓逃檬肿隽藗€手勢,“和鞋底板似的,到現(xiàn)在長這么高了,那要一天天吃哩,一天天喝哩,一天天穿哩,一天天戴哩,難道她是和蟬一樣是吃風(fēng)喝露長大的嗎?”
女人說著,情緒再次激動起來,方文的秘書安撫她別激動。但她根本不聽說,越說就越激動了:“我一個女人撫育個娃娃我容易嗎?女兒今年二十四歲,吃飯、穿衣花錢,他問過一下嗎?管過一回嗎?女兒十歲那年得了病,是胃炎,在縣里一直看不好,我就領(lǐng)到延安看,再然后又到西安看,我沒錢,是搭的別人的車,到西安時已是半夜一點多了,沒錢住旅店,我就抱著女兒在醫(yī)院門口,一直等到天亮。我們冷得渾身打戰(zhàn),我把女兒抱在懷里,我哭女兒哭,有個掃大街的婆姨看著我們母女倆可憐,扔了一件衣服給我們……”女人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在這種情況下,方文幾個只能等著,等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女人哭著說著,抹著眼淚,說了半天,大約又記起了什么,又在包里找東西,她又一次把包里的東西倒在了旁邊的凳子上,“砰”的有個小玩意兒卻掉到了地上,卻是一個染了顏色的羊脆骨。羊脆骨方文是認(rèn)識的,小時候小伙伴尤其是女孩子常玩的。這個羊脆骨大約是常玩的緣故吧,外表看起來非常光滑,在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陽光下幽幽地發(fā)著光。女人見了,便彎下腰去拾,但因為她太胖的緣故,彎下腰去撿的時候,發(fā)出了哧吭哧吭粗重的呼吸聲。
就在這一刻,方縣長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說到底,方文是個作家,是個敏感的人,也是個非常容易激動的人。
女人是單身,方文也出身于單親家庭,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是母親一人把他拉扯大的。他深知一個母親拉扯孩子的不易。在長大的歲月里,方文就不能聽人提起單親家庭,一聽就難過得要落淚。眼前這個女人正如方文的母親,只不過方文的母親要比她瘦弱得多。女人有個女兒在讀大專,而他當(dāng)年也是母親一個人供著上的大學(xué)。女人的家庭幾乎和方文當(dāng)初是一模一樣的,這些一下激起了方文的同情心。在方文眼里,婦女都是弱者。眼前的這位婦女在啜泣著,在訴說著,而她所有的訴求,如果她說的是實話的話,她只是想要回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地,想讓女兒的生活有個保障?!@是絲毫不過分的,也是她應(yīng)得到的。世事再難過,總不能讓婦女與娃娃餓肚子吧。孤兒寡母,她們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想到這里,方文下定了決心。決定自己要為她們母女做點什么,否則,當(dāng)這樣的掛職縣長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時間,方文站起身來,走到女人身旁說:“你情緒不要這么激動。這樣吧,事情總有辦法在。你先回去,到明天了,你把材料都給我拿來,我姓方,在政府大樓101住著。”方文的秘書聽著這話有點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了,就對女人說:“我把電話留給你,你明天來找我就成?!闭f著,一時就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給她。
也許是方文溫柔的話語起了作用,女人情緒安靜了許多,她擦干了眼淚,過了一會起身離開了。她離開以后,方文的情緒卻變得差起來。他看看表,已中午十一點多了,他站起身來收拾了東西,對信訪局副局長說:“下午我還有事,不接訪了?!闭f完離開了接訪大廳。
第二天上午方縣長臨時參加了個會,開會完了,就見桌子上放著一沓資料,卻是昨天那個女人的。方文把秘書叫來問了問情況,然后開始認(rèn)真地看這些材料。
女人叫馮桂珍,她的女兒叫馮婷,在西安一所大專上學(xué),她的前夫叫胡二紅。從離婚書的復(fù)印件上,方文看到判決書上判定兩人離婚,女兒由女方撫養(yǎng),男的不承擔(dān)任何生活費,另外,雙方共有六畝果園歸男方所有,判決書中沒有提到土地的事。但果園既然給男方了,顯然土地也應(yīng)屬于男方。
這份判決書其實也在方文意料之中的,就方文直覺,這個叫馮桂珍的女人是十分要強的,離婚時她肯定會不管不顧地要孩子,并且也會拒絕要男的一分錢,相當(dāng)于凈身出戶。她那時應(yīng)該是高傲的,甚至帶幾分輕視這個男人的。然而誰也沒想到,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到了現(xiàn)在,她竟然為了要一份地而與這個男人又糾纏到一起了。
方文來掛職,還從沒聽說過關(guān)于土地的糾紛,在方文看來,盡管土地延包三十年不變,又增加了三十年,但如今的許多村子都成了空心村,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只留了一些老人,許多土地也都荒蕪了。為此方文還寫了篇《胡不歸》的文章,是說“田園將蕪胡不歸”,就是談這個問題的。在方文看來,除過城郊,因為土地規(guī)模性開發(fā)而增值存在許多問題外,其他地方應(yīng)該都不存在土地問題的。
一時的情緒變化,方文答應(yīng)幫這個女人的忙。其實他腦子里也是有過權(quán)衡的。1995年前后,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一段兼職律師,接過幾個案子。有一個案子是女的有了相好,被男人逮了個正著,兩人就鬧離婚,三個娃娃女的分了兩個。那男人依舊咽不下這口氣,還要女的賠償個人多少錢等等,這男人來找方文時,說得慷慨激昂。方文聽完了,就簡單地對他說:“女的是有錯,但是,你想過沒有,她還要撫養(yǎng)兩個娃娃成長哩,而這兩個娃又是你的娃,血緣關(guān)系是永遠(yuǎn)沒法改變的?!蹦悄腥苏跉忸^上,脖子一梗,說:“我管她了,她愿意是死是活?!狈轿恼f:“你把錢全要走了,那她一個女人拿什么養(yǎng)娃娃呢?一方面是老婆出軌,你們兩個鬧意見,另一方面是你娃娃不能健康成長。你想要哪個呢?到時恐怕你后悔都來不及呢。兩個娃娃也會埋怨你一輩子的?!边@男人聽了這些話,就不吭聲了,最后,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方文自信在某些事情上,他還是能看到本質(zhì)的,就像馮桂珍這件事,她將馮婷一個人撫養(yǎng)大,那可是你胡二紅的娃啊,撫養(yǎng)你沒掏一分錢,現(xiàn)在她想要自己的那份地給女兒又有什么錯呢?馮婷可是你的親女兒啊。
所以,方文當(dāng)時就認(rèn)為這不是一件什么很難解決的事,再說,當(dāng)一場縣長,如果不幫這些弱小的人不為這些無助的人提供一些幫助,那么掛這個職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時方文腦子就想著在合適的時間把兩位召到一起談?wù)?,方文始終相信親情永遠(yuǎn)是大于經(jīng)濟利益的。
下午,房地產(chǎn)商賀總叫方縣長吃飯。賀總賀以東是方文先前在市里就認(rèn)識的,他人很精明,原來曾打過油井,后來又轉(zhuǎn)到房地產(chǎn)上了。方文是在市里時跟著一個半文半商的朋友認(rèn)得他的,一起曾多次吃過飯。賀總打電話給方縣長,約說下午一起吃飯,又問方縣長喜歡吃什么,方文嘴里說著隨便吃點什么都行。但他清楚,只要有他在,肯定是宴席,酒肯定是茅臺或五糧液。
下午五點半的時候,賀總發(fā)了個短信給方縣長,說車就停在政府的后巷。方縣長是個閑人,當(dāng)下就出了辦公室,走到背馬路,就看見了賀總的車。賀總看見了方文,就開了車窗,跟方縣長招手,等方文一坐上車,車就呼哧一聲開走了。
方文愛跟賀總一起吃飯,只有和他一起吃飯時,方文才感覺到自己像個官。盡管生活中方文很低調(diào),不講究吃,也不講究穿,但這次掛職,尤其是掛個副縣長,令方文有了許多虛榮心。這一點方文自己是都不想否認(rèn)的,并且,他固執(zhí)地以為,他身上滋生的這些東西其實是所有人都會有的。這些年,方文跟當(dāng)官的沒少吃過飯,原先總是吃單位,“八項規(guī)定”出來了,大家都開始吃商人。在每個飯局中總會有一個商人的面孔出現(xiàn),然后就有人介紹說這是咱們的小兄弟,很不錯的,大家今后要多照顧等等。大家紛紛點頭,都心領(lǐng)神會是怎么回事,吃飯當(dāng)然也就吃得心安理得。方文下到縣上掛職,飯局自然就多了起來,有老鄉(xiāng)的,有同學(xué)的,許許多多先前僅認(rèn)識沒交往的人一時都親熱了起來,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方文以為,他們之所以愛叫自己吃飯,是因為自己是個縣長,方文一參加,這個飯局就有了核心。當(dāng)然他們也不指望方文能辦什么事,一般叫方文吃飯的人也都是這個小縣城有身份頭臉的人物,他們解決不了的事,到方文這里自然也解決不了。所以,按方文的理解,叫自己吃飯只是讓他們感到有面子而已。想通了這一點,坐到桌子上,方文一點都沒負(fù)擔(dān),盡情地吃啊喝啊,一團和氣。見他這樣平易近人,大家個個也都不拘束,也都盡情地吃啊喝啊。但唯獨跟賀總的吃飯有些不一樣,賀總是典型的商人,有著商人的請客模式,他說話總是非常講究,總會對當(dāng)官的哪怕是方文這樣的有名無實的官也會非常恭敬,這讓方文感覺很舒服,也很享受。每每這個時候,我們的方縣長就會想到自己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商人了。中國自古有句俗語叫“官商”,從古到今官和商都是緊密連在一起的,如果當(dāng)官的沒有幾個得意的商人朋友,那叫什么官呢?當(dāng)然,方文也明白,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軟這個道理,但私下里他總給自己開脫,我這樣的官根本不算官,是有名無實的,是辦不了事的官,既然人家愿意讓吃,吃幾頓飯又有何妨呢?而賀總呢,總是謹(jǐn)小慎微,時刻拿方文這個泥菩薩當(dāng)真菩薩供著,我們方縣長呢,他當(dāng)然愿意享受這種被供奉的感覺了。
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進(jìn)入一個小區(qū),上到了一個單元樓。這是一個政府辦干事老婆開的飯館,是不對外營業(yè)的。下午與方縣長吃飯的一共有八個人,除過方文一個縣長外,其他的有人大副主任,政協(xié)副主席什么的,相對來說,是這個縣上被邊緣化的核心人物。大家都要方文上座,方文自不免客氣一番就上座坐了。一會兒,菜上來了,大家開吃。
飯局是非常無聊的,都在開著一些玩笑,閑說著一些不疼不癢的話。倒是法院院長講的兩個故事值得一說。他說,縣上有個老上訪戶,到西安到北京上訪不停,每次去了,法院就得派人接回,而接回來沒政策,問題又解決不了。一來二去,就這樣拖著。這天,這個老上訪戶又到他房子來了,兩人閑說著話。這個老上訪戶就跟他講自己在北京的見聞,說北京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不好徒有虛名等等,他一時聽了就順口說:“你說的這些地方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哩?!边@個老上訪戶當(dāng)即就說:“那等過一段我再上訪了,你就來接我,我領(lǐng)著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老上訪戶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一時倒把他說蒙了。大家聽完了故事就笑了一回。接著,這位法院院長又講了一個笑話,說他剛上任那陣,正在市里開會呢。開會間歇,市法院的辦公室主任就來找他,告訴他說,他們縣上來了個上訪戶,手里拿著省上信訪廳開的單呢,要他趕緊處理一下。他趕忙跑到大廳見到了這個上訪者。頭光溜溜的,一根頭發(fā)也沒,嘴唇特厚。手里拿的是省信訪辦開的信。他接了信看了,就對這個人說:“我當(dāng)法院院長了,上任兩個月了,也沒見你有事來找我,你咋動不動就上訪了?你來找我,如果我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你再上訪也不遲啊?!边@個人聽了這話,把嘴唇咂了咂,說:“這段時間,我領(lǐng)老婆在西安看病哩,有一天,我到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見好多人在一個地方圍著,我問大家干啥了,他們說是上訪了。我就也順便捎著上訪了一下?!边@話一時把這位院長說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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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