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的生命隱喻 ——評凡一平《四季書》
壯族作家凡一平的長篇小說《四季書》發(fā)表于《作家》2021年第2期,小說講述了共產黨員韋正年傳奇的一生。
韋正年的傳奇始于1937年冬天。那一年,5歲的韋正年身患痢疾,已經奄奄一息,束手無策的家人只好將他抱到上嶺村的巖洞中等死。因為當地傳統(tǒng)觀念認為,死在家里的晚輩不好投胎,還會折長輩的陽壽。但幾天后,韋正年竟然神奇地好了起來,還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能力——能夠在黑暗中看見東西,并且比別人看得更遠。
《四季書》的故事時間跳躍幅度很大,以主人公韋正年為中心,通過插敘、補敘的形式將故事鋪展開,但這并沒有讓故事變得破碎,反而獲得了一種獨特的敘述張力。這樣的處理方式是巧妙的,如果按照固定的線性模式進行敘述,反而會顯得枯燥乏味。作者將小說分為冬、夏、秋、春四個篇章,這四個篇章既相互獨立、又相互勾連,共同建構了韋正年跌宕起伏的生命變奏曲。
小說的四個篇章以季節(jié)命名,既點出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又有深刻的隱喻味道。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寫的:“如果人生分四季,四季是四個篇章或四個籮筐,那么他(韋正年)的人生,冬季寫的是生命,裝的是關于活著的故事。夏季寫的是自由,裝的是追求的夢想與現實。秋季寫的是愛,裝著愛人、親人與自己的情感。那么春季的篇章寫什么呢,春季的籮筐裝著什么呢?死亡和骨骸。”凡一平像歸納同類項那樣,將生命、自由、愛、死亡四個重大的人生命題,分別置于四個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籮筐”里進行集中描繪,展現了作家強烈的結構意識,也讓讀者能更準確地把握故事的演進線索。
《四季書》給我們塑造了韋正年這個豐富飽滿的藝術形象,他當過兵、當過地方干部,退休回到家鄉(xiāng)后還發(fā)揮余熱,帶領侄兒們創(chuàng)辦鄉(xiāng)村企業(yè)。戰(zhàn)場上,他是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在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官場上,他是敢作敢為的黨員干部,在“大躍進”時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指出政策的問題,讓一縣百姓免于饑餓;商場上,他是光明磊落的企業(yè)家,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入獄8年,出獄后仍堅持還欠款。
韋正年的生活充滿了艱辛與坎坷,他在冬季獲得生命,在夏季獲得自由與夢想,在秋季收獲愛情,卻總是在春季遭遇死亡或戰(zhàn)爭。這像是一個魔咒,無論韋正年收獲多少,都會在萬物萌發(fā)的春季被清零,“死神總是春天來敲門,像是固定不變準時拜訪的客人或朋友”。1941年春天,上嶺村110口人被日本人殘忍屠殺;1952年春天,韋正年所在的志愿軍38軍傷亡6700人;1964年春天,第一任妻子何菊因患抑郁癥,跳江自殺;1969年春天,第二任妻子鄭雅琴患上產后風,不幸病逝……每一個春天,對韋正年來說,無疑都是最難熬、最殘酷的季節(jié),他不得不在春天一次又一次回憶關于死亡的事件,又不得不在春天一次又一次經歷新的死亡。
盡管遭受了種種磨難,但在韋正年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始終昂揚向上的頑強生命力。他戰(zhàn)勝了痢疾、躲過了日本人的屠殺,經歷槍林彈雨卻不曾受傷,想上吊自殺又因繩子斷了沒有成功。因為主張解散公共食堂、開放市場經濟,被免去縣長職務,連降三級,發(fā)回原籍當武裝干事。但他并沒有任何怨言。韋正年是樂觀的、堅忍的,無論是仕途的不順,還是生活上的苦難,都沒有打垮他的意志。談到這里,我們得回頭看看作者在題記中引用的那句詩:“在我身上沒有痛苦”。這句詩出自米沃什的《禮物》,我們不妨再結合詩歌的前后文來看看,“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并不使人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與帆影?!痹谠娦兄校覀兡軌蚋惺艿揭环N平靜的力量,不幸并非真的被忘記了,而是被消解掉了。同樣,我們在韋正年身上也沒有看到痛苦,他用共產黨人的韌性與堅定的理想信念,消解了自己身上的痛苦,獲得了內心的安寧,因而可以平靜地應對一切。當然,韋正年面對苦難所表現出來的從容淡定,與他多年的軍旅生涯也有著密切關聯。正是戰(zhàn)場上血與火的考驗,鍛造了他鋼鐵般的意志。
在《四季書》中,除了對生命、自由、愛、死亡四個人生命題的書寫,還有第五個命題,即:出走與回歸。1946年的夏天,韋正年離開了上嶺村,開始追逐他的自由與夢想。這時的韋正年,也許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走出閉塞的大山,讓他的人生獲得了更多可能。但無論走得多遠,他始終牽掛著自己的家鄉(xiāng)、牽掛著上嶺村。經歷槍林彈雨、官場沉浮、商海跌宕之后,韋正年又回到了他日夜眷念的上嶺村。他像一位將軍那樣,檢閱著上嶺村的一切,他探望村中老人,給他們發(fā)紅包、和他們聊天,企圖用自己身上最后一點熱量溫暖上嶺村。當他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候,他又去到上嶺村后山的巖洞。他曾在這個巖洞完成了與死神的第一次較量,80多年以后,他決定在這里回歸大地。
韋正年的一生,貫穿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也見證了21世紀前20年新時代的社會發(fā)展變化。盡管《四季書》對于各個歷史時期的社會面貌著墨不多,但我們仍然能在小說中發(fā)現屬于各個歷史時期的時代烙印。在某種程度上,韋正年是一面鏡子,通過他的人生歷程,我們看到了時代變遷的軌跡,也看到了一個忠誠擔當、擁有堅定理想信念的共產黨干部形象。韋正年能夠在黑暗中視物,眼睛能夠比別人看得更遠,這一特異功能固然具有魔幻色彩,但也有豐富的象征意味。能夠在黑暗中視物、行走,是因為心中有光;能夠比別人看得更遠,是因為胸懷遠大理想。
站在建黨百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來審視韋正年這一藝術形象,可以看出韋正年其實是萬千優(yōu)秀共產黨員的化身。100年前的共產黨人,不正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的嗎?韋正年的成長也與共產黨員陳明倉有關,他將陳明倉視為自己的“革命領路人”。正是在陳明倉的鼓勵下,韋正年報名參軍,成為了國民黨軍隊中的一枚“棋子兵”。在青樹坪戰(zhàn)役中,為了讓解放軍順利突圍、減少傷亡,作為國民黨師部文書的韋正年,在傳遞文件時篡改了長官的手令,并帶領一個連的戰(zhàn)士向解放軍投誠。經過組織考察后,他如愿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此后,韋正年一直以嚴格的組織紀律要求自己,無論是當軍隊干部,還是轉業(yè)當地方父母官,他都保持著剛正不阿的姿態(tài),從來不以權謀私。但上嶺村的人以及他的父母,對此都非常難以理解。因為當上一方父母官的韋正年,并沒有讓家中的生活發(fā)生太大的改變,他的哥哥一直是農民。在困難的時候,他的4個弟弟妹妹甚至餓死了,為此韋正年的父母一直心懷怨言。
縱觀整部小說,令人稍感遺憾的是有關韋正年的“革命領路人”陳明倉的敘述過于簡單。韋正年離開上嶺村后,拿著先生樊正庭的信,投奔到陳明倉家中。陳明倉當時是國民政府柳州行政監(jiān)督區(qū)稅務局局長,而14歲的韋正年僅憑借對他的一些舉動和言語的觀察,就判斷陳明倉是共產黨柳州工委的重要人物,或許有些武斷。接下來,小說很快又跳到了3年后,陳明倉希望韋正年參軍當“棋子兵”,打入國民黨軍隊內部,并且舉薦他任國民黨師部文書。但到了部隊后,陳明倉這條線索就不見了,他作為韋正年“革命領路人”的身份明顯被弱化了。而在青樹坪戰(zhàn)斗中,韋正年篡改文書、率部投誠的行為,也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一腔熱血和沖動,而非來自共產黨組織或陳明倉的指點。在小說里,韋正年固然是聰慧的,但任何一個英雄的成長都需要一個過程,淡化了這個過程,將“投誠事件”的發(fā)生簡單歸結為某種偶然性,無論是從歷史邏輯還是事理邏輯來說,都是值得仔細商榷的。
盡管有一些遺憾,但凡一平的長篇小說《四季書》仍然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一部充滿隱喻的時間之書、生命之書。季節(jié)的輪轉,為小說鋪設了充滿詭譎的自然背景;時代的變遷,為小說鋪設了風云變幻的社會背景。故事的主人公韋正年,正是在這兩種藝術底色下,完成了生命的出走與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