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鏡海:一份觀察與記錄
福斯特與水平線觀察法
普魯斯特是深蘊現(xiàn)實又超越既定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他幾乎窮盡了過往年代作家對現(xiàn)實描述的生活百態(tài)與細微心理,他把實際的時間轉(zhuǎn)化為心理時間,循環(huán)往復,在一次次往日重現(xiàn)的嘗試里去逼近那個想象中的全在場景,由此完成了自己一生的“散文化追憶”。在我看來,他把回到往事的路徑分為兩條:一條是人們試圖借助記憶,通過檔案、卷宗等文件和感觸證據(jù)來重建過去;另外一種,則是通過現(xiàn)實性的感觸與某件往事之間的偶然碰撞,而啟動一場不由自主的漫游式回憶、幻想、夢境連綴而起的廊道,時間順序交錯而顛倒,時空蒙太奇的鏡子迭現(xiàn)著今昔……他投射而來的精神氣韻歷久彌新,又悄然改變了他勞作的畛域版圖,一部《追憶似水年華》使他成了小說的大師與散文的大師。
寫作是必須依賴回憶的。寫作是對回憶的反芻、提純與“再回憶”。我們面臨的很多情況在于,某一天的陰與晴讓我們回到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地方,但已絕不能再重現(xiàn)那些歲月里的香氣與眼淚,因為我們不是位于固定的空間而是處于流動的時間。經(jīng)過時間的不斷洗淘與篩選,我們丟掉了曾經(jīng)的幼稚與勇敢,留下了在現(xiàn)實中的成熟,甚至麻木。
而一個作家面對個人、歷史的在場情緒、現(xiàn)實感受,甚至追憶與遐想式漫漶的提取技能,往往成為寫作成敗的又一關(guān)鍵。
我注意到,幽深、淵篤之物,從不發(fā)光。奮力追逐閃電的人,總是螢火蟲的學生。
我的夜晚總是在大面積的靜謐覆蓋下悄然勞作著,就像犁鏵的刃口聚集散漫著夜色深處的光。我有時是在各種資料中、考據(jù)中推敲斟酌,而更多的時候,則是任由思緒游蕩,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些峭拔而起的往事。我在回憶的斜坡上漫游出很遠,回憶帶走了我的夜晚。整個人像是在對時間進行一場揮霍,然而我卻沉醉于這種悠然,安然于這種享受,感受著由它帶來的一個良宵。
習慣在暗中辨認往事和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長此以往,我就容易找到歸鄉(xiāng)的路。多年來我逐漸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那就是夢中觀察與記錄:不是似睡非睡,而是“黑日夢”一直在演繹“白日夢”沒有完成的排演與起承轉(zhuǎn)合。一個一個的場景因為變慢,我得以無休無止地觀察,一個一個的句型,異常清楚地出現(xiàn),甚至白天我根本想不出來的造句,在夢里開始漸次閃爍。我夢到的那些文字,就是自己用一支鉛筆在復印紙上寫出來的,甚至還有錯別字和大量涂鴉。有時書寫太快了,甚至還按斷了鉛筆芯,我不得不停下來重新削筆。我削鉛筆的技術(shù)是一流的……就是說,夢不但沒有提供一個時間的斜坡以供我俯沖加速而飛升起來,反而將夢的天庭壓得很低,防止我因快速升高而出現(xiàn)缺氧癥狀,最終一步蹈虛。
這表明:夢,一直關(guān)愛我。
英國作家E·M·福斯特在《備忘錄》中第133則,記錄了自己一次乘坐夜車從利物浦到劍橋的感受,他“在一等車廂,看著過道,試圖衡量一下我所見到的水平線。很難,我所零星記下的部分,是我現(xiàn)在無法理解的”景象:
1.車廂里的食物;
2.它們在走道玻璃上的投影;
3.玻璃外能看到的事物;
不是偷懶而不再列舉,而是我不能完全做到觀察或分別其類別——至少它們可以分為六種。問題是,當我和它們處在同一水平線時,便不能按照我的預想來排列它們,它們讓我眼花繚亂,我看到的是一個新的世界。毫不奇怪,畫家、后印象主義者和其他畫家,一直在想辦法捕捉它,嘲笑他們只是表明我們看不到。我差不多也能看到。科學家卻不能,因為一當他解釋起它們?yōu)槭裁茨艹尸F(xiàn)出不同反映時,他就不能看清它們了。我只能看清我所適應的事物,我對它采取的行動就好像它適應我一樣。
按照福斯特的敘述,我盲人摸象,試著補全他省略掉的六種觀察:
1. 車廂里的食物;
2. 食物投射在左側(cè)窗戶的影子;
3. 食物投射在右側(cè)窗戶的影子;
4. 左側(cè)窗外的景色;
5. 右側(cè)窗外的景色;
6. 窗外景色與食物相互鑲嵌、齷齪;
7. 左側(cè)窗外的水塘反射的燈光,其倒影透過窗戶與右側(cè)窗外的一堆篝火,發(fā)生疊合。這時剛好,一個女人在福斯特對面坐下來,點了一份烤乳鴿……
8. 當然,我們還可以繼續(xù)想象。
這是作家對于車廂左右環(huán)顧的觀察。按照福斯特的語境,我姑且稱之為“水平線觀察法”。
這一觀察法對于寫作的功用,福斯特在他唯一的文學批評專著《小說面面觀》里已經(jīng)翻出了底牌:“故事是按照時間順序來敘述事件的……情節(jié)也要敘述事件,但特別強調(diào)因果關(guān)系。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這是故事;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傷心而死,則是情節(jié)。雖然情節(jié)中也有時間順序,但卻被因果關(guān)系所掩蓋。”這不但是對于小說家具有實用價值的區(qū)分,而且對于散文家來說,也是一個富有深意的、超越故事寫作的情節(jié)厘定。
一篇完整的散文,不但是具有情節(jié)開端、中間和結(jié)尾的完美的整體,而且應該具有對情節(jié)的反芻、提純與重鑄。
其實,當代散文早已經(jīng)不再滿足那種線性敘事與線性時間結(jié)構(gòu)了,散文已經(jīng)進入到具有相對簡潔化的小說結(jié)構(gòu)的領(lǐng)域。我固執(zhí)地認為,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巴別爾《騎兵軍》等,也是明顯傾向、倚重散文的敘事。對此,我在十幾年前的《陳子莊的斷代史》《襤褸時代的火焰凌霄》《穿過鏡頭的馬群披光而去》等文里,已經(jīng)采用了小說的側(cè)重陌生化的布局,而且這絕非虛構(gòu)。近年在《夾金山下的玫瑰》《大匠何夕瑞》當中,進一步強化了其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與散文文體學的關(guān)系。
對于倡導經(jīng)驗為主導的散文,其布局,我的一個比喻是,散文中作家因為描述事件而引發(fā)的觀點、感情,與描述的對象之間,就像兩個訓練有素的狙擊手,彼此都在無限的干渴、危險、寂寞中去捕捉發(fā)現(xiàn)對手。這是一場近乎虛無的戀愛。一個人在觀察對手的過程里忘記時間與空間,是幸福的迷狂,是孤獨中最大的自適。但如果要把這樣的尋找視為一種折磨,比如實在忍耐不住了,那個提早起身脫下偽裝者,注定就是最早領(lǐng)便當?shù)娜?。問題是,剩下的狙擊手未必就是勝利者。他宣告勝利的舌頭,也可能被另外一顆蓄謀已久的子彈洞穿……
散文猶如生活,固然充滿經(jīng)驗,但也充斥掌控之外的意外。
垂直觀察法
寫到這里,我聯(lián)想到了2017年秋季我在九寨溝看到的一個水面鏡像。我走到了一棵冷杉樹下,多少忘記的往事迎面撲來,簌簌而落。也許那是一場20年前的冷雨,終于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著名的風景點“鏡?!?,就是一面完美的鏡子:那里有鈷藍色的天空,雪一樣的白云迅疾變?yōu)榕{,陽光又為云層鑲出一道花邊蕾絲……
舉起單反相機,在鏡頭的散射作用下,會出現(xiàn)一串七彩光圈,重疊成一根光柱。
“鏡?!彼嬷掠幸呀?jīng)鈣化的池底,已經(jīng)倒伏的大樹、樹根、石塊、水草、高山無鱗魚,完全與天空的構(gòu)造一致。
我眼前的境況是:水下的和空中的景物,毫不失真地復制到了水面。當晨曦初露,朝霞染紅東方天際之時,“鏡?!逼饺缤哥R,藍天、白云、雪山悉數(shù)被映放在海面,呈現(xiàn)出“魚在云中游,鳥在水中飛”的奇觀。
那么,我如何通過這一面水體之鏡,去區(qū)分來自水底的、天上的景象?
如何去甄別夢與現(xiàn)實、夢與過去?
如何去分別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投影?
相互鑲嵌、彼此焊合的水體鏡像,具有一種相互發(fā)揮、相互發(fā)明、相互生輝的“對撞生成”之術(shù)。
這就意味著,福斯特是采用了“水平線觀察法”將故事演繹為情節(jié),而我在九寨溝觸及的,是如何去區(qū)分(激發(fā))現(xiàn)實與夢境、流水與眼淚、實體與影子的合謀。這是我解決歷史散文寫作的一個入口,或者說,是一個立場。
這是一種“垂直的觀察法”。
我意識到,鏡像和影像是不能區(qū)分的,物理的鏡子因為影子而存在,影子因為鏡子的托舉而獲得了生命。鏡就是影,影就是鏡。雖不可分,但二者又不完全是一回事。這與我眼前的山與石、林與木、水和波、云和霧,道理相同。
我的夢不但是一面鏡子,而且是“雙重鏡像”:一方面,鏡像呈現(xiàn)了天上的全部秘密,一些僅有謎面,一些提供謎底,供我取舍和判斷;另外一方面,鏡子還把水面之下的世界構(gòu)造,也予以放大。因為水的散射作用,經(jīng)常會把一個庸者放大成大人物。這樣,我游弋于雙面鏡像之間,水下的奔馬與天上的游魚互為因果,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我逐漸厘清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以及事物的勃興與沉落,我會把事體的陰影與影響撿拾起來,逐一披到它們的肩頭。
這一情景,是我在九寨溝景區(qū)看到“鏡?!睍r的思考,思考的觸媒是E·M·福斯特的話。
在我近年的散文寫作里,往往還有一些突然性的修辭拐彎,甚至是連續(xù)拐彎,強力扭轉(zhuǎn)著文體的走向,這——就像“鏡?!钡恼凵渥饔?。比如我會寫,一個女人不斷從危險中側(cè)身出走,將自己交給另外一個男人。他們在短暫的交換中達到忘懷的峰巔。當女人背后傳來危險的囂叫,女人不得不滑落下來,趕緊恢復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也學著上班族那樣,抱怨上班的種種勞累……那個男人一直在峰巔等她回來,像風暴中的一棵旗樹那樣,等著。
一個人突然被一個句型照亮,被一個句子點燃,直到自己也成為這個句子的組成部分,成為灰燼的主要部分。而一句話,從灰燼中起身,從容起舞?;覡a將這個句型擦出金屬的本色。發(fā)光,但不燃燒。
在鏡中之物、鏡中之鏡、鏡中之像的厘定與漫漶過程中,我想起了大詩人柯勒律治說過的一段話:象征的特征是“在個性中半透明式地反映著特殊種類的特性,或者在特殊種類的特性中反映著一般種類的特性……最后,通過短暫,并在短暫中半透明式地反映著永恒”。
半透明!
也許能夠窺見這個世界的事體在鏡像里出現(xiàn)“半透明”,已多么不容易。
“從天的另一邊降臨”的啟示
置身于事件碎片醞釀的迷宮,我的確沒有恐懼——這一點,我比博爾赫斯要幸運。
在波詭云譎的變異中尋找和諧,在永恒中尋找瞬間,在對立當中尋找放棄,在孤獨的深處尋找釋然,在云頂?shù)墓饫飳ふ已蹨I。
其實,我并不是完全需要這些。真的!在云朵與地下的洞穴里,那些藏匿在幻彩金邊、鈣化地表之外的,也許是虛空,也許是虛無,那才是應該裝滿我的想象的所在。
西蒙娜·薇依在《重負與神恩》中講過一段話,似乎就是對我的耳提面命:“區(qū)分開上面的狀況和下面的狀況的東西,正是在上面的狀況中,并存著數(shù)個重疊的層面?!?/p>
這樣,我就不敢再輕易相信我看到的東西了。也許上面的東西,既不是它的反照,也不一定是地下的東西。
那是什么?敢于置身于雙重鏡像之間,我至少要成為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只有如此,我才能去拾取事物的影子。
西蒙娜·薇依還說:“只有永恒不受時間影響。為使一個藝術(shù)作品能永久被人們欣賞,為使愛、友誼能持續(xù)整個一生(甚至純潔地持續(xù)一整天),為使人類條件的觀念歷經(jīng)滄桑、經(jīng)過萬千體驗仍保持不變,必須要有從天的另一邊降臨的啟示?!?/p>
我過于平庸,我的夢也是平庸的。薇依關(guān)注永恒,我只能關(guān)心瞬間,但卻是來自永恒的瞬間。記?。骸耙袕奶斓牧硪贿吔蹬R的啟示”。
但是,當雙面鏡像中的我,對于一面鏡像多看一眼,往往會遭到另一面鏡像的嫉妒,它不耐煩了,會變亂自己的背景,讓我迷失參照物。寫作的中途,我就只好停頓下來,就像面對兩個情人,她們結(jié)拜為姐妹,我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一次,我從夢里抽身出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寫完的手稿,被一面鏡像偷走了,我不得不在下一個夢里去哀求她……但下一個夢中,她徹底忘記了上一個夢的不快。
“要有從天的另一邊降臨的啟示”,我是否可以置身于雙重鏡像之外,在白日夢里觀察黑日夢逐漸褪色的晨曦與夕照?
這些來自夢中的啟示,我基本上都加入到了我的散文、我的隨筆、我的非虛構(gòu)寫作當中,證明了我的在場,由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以及歷史與我對撞生成的心靈史、新性史、心態(tài)史。
2021年1月16日在成都一葦書坊,見到墻上的一句話,一查,是馬克·吐溫所言:“有時候現(xiàn)實比小說更加荒誕,因為虛構(gòu)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xiàn)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p>
現(xiàn)實其實是具有慣性的,在機遇的排列組合當中,又深蘊一種“壞,只能更壞”的鐵血邏輯。就是俗話所言: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而從寫作角度來看,在真實(非虛構(gòu))的地界盡頭,必須動用想象的高架橋,才能讓這一地界直起身體走向遠方,與更遙遠的畛域融為一體。邏輯與非邏輯于齷齪與扭捏當中圓鑿方枘,彼此互嵌直至卯合,消融在天際線深處。
蘇軾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钡拇_,歷史能夠保留一些人的名字和氣味、蹤跡已屬萬分僥幸,歷史不再為之記下任何溢美之詞。如像張獻忠、洪秀全、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闿運等人,如果說他們本就是歷史上的“箭垛式人物”, 由原型到多元演化,總是引致不同時空的多層面觀照的話,那么我們的寫作,則是舉高這些箭垛到無蔽處。所以,他們偶爾也會被如像我這樣跑偏的箭頭“歪打正著”,撞出一連串火星?;鹦遣蛔阋宰悦?,火星只是為了勾勒出那個箭垛的大豐收盛況。自然,他們的生命原本不會像我等一樣毫無用處,他們更非插滿了利箭的“箭垛式”的稻草人,他們是用腳下不斷涌出的血譜寫出了“血的蹤跡”,其作用不能勾勒生活、自由的姿容,它只表明倫理與權(quán)力需要更多的無辜者的血去澆筑地盤,最后銹死板結(jié)成了歷史與現(xiàn)實。
但是,由此我們方能體察到,每一個夜晚的自適與自由,是多么珍貴。
虛構(gòu)空間與想象畛域
我的散文涉及歷史與現(xiàn)實寫作的轉(zhuǎn)型問題:重視歷史邏輯但又不拘于史料細節(jié);忠實于文學想象但又不為歷史瑣碎細部所掣肘。歷史地基上修筑的是文學空間,它不能扭過身來適應地表的起伏而成為危房。所以,想象力不是拿來澆筑歷史模子的填料。
我有多年的文學田野考察經(jīng)歷,比如我曾有一個常識:大凡有古人活動、動植物繁多之地,那里必須有鹽的來源,有容易獲取的金屬!而有野生豹子出沒的高地,就有寺廟!有雪豹的地方,就有黃金。
散文要以真和美為前提,這固然準確。但是,散文中未必只有真才是美的(也可能是丑的),未必只有真才是可愛的(你認為不可愛,但別人可能相反)。散文的最高律法是真實,但真實不是眼見為實。所謂藝術(shù)的真實性,來自真實感,從屬于真理;所謂生活的真實,只能從屬于有常和無常的生活。
因為沒有絕對的真理,真理也只是相對的。不存在絕對的真相,歷史的真相不過是事物露出地表之際恰好被人目睹的一瞬。嚴格地說,這也是相對的、不全面的真相。
也許并不存在完全的真相。而真相往往是作家打撈出來的,是寫出來的。所以有一位作家對我說:“歷史是‘寫’出來的?!?/p>
我曾經(jīng)說過,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家,應該竭力成為真實與真相、歷史與文學的福爾摩斯??梢杂靡粋€比喻來闡釋我的散文認識論——我們面對的過往歷史與情感,像是面對一地的碎片,我們并不知道碎片原初的制形,被哪些“溫暖的大手”緊握,或者被哪一雙玉指點染。甚至,它就是莊子語境里井邊的一只粗心大意的瓦器,玉碎之際,竟然發(fā)出了雷鳴之聲。
但是,碎片的弧度與缺口,乃至藏匿在斷口間的光,逐漸都在指向一個形式,一個統(tǒng)攝碎片的氣場。我的手指撿起的每一塊事件碎片,都是缺一不可的,我會根據(jù)碎片與碎片之間的劃痕,讓它們逐一歸位。我的手指不斷在凹陷之處,分泌虛擬的美學硅膠,直到硅膠在空氣里定型為現(xiàn)實主義的托舉,以便于我的手從一襲豐腴的削背向下滑動時,能夠在腰線處觸及腰窩,奇跡一般蜂起的凸凹敘事,蜷縮于此。
這就是想象修復真相的手法。
如果你要把一地碎片理解為是天堂碎裂的拱頂,那是虛構(gòu)。而這個世界上,最為沉重的東西不是真相,不是痛苦與絕望,而是飛馳而來的想象。想象會搗碎它降臨的場域與歡迎的人群與鮮花,連同飛蕩而起的垃圾,重新去鑄造一個可能的事物。比如,我在成都街頭看到一枝冷得簌簌發(fā)抖的海棠花,這是側(cè)身向陽用力過猛而產(chǎn)生了趔趄。
但是,我們注定會遭遇缺失,遭遇缺席,遭遇出走。
在事態(tài)演繹的中途,我只能目測、推測缺失的碎片制形,以及它承擔本職工作的輕與重,我的想象性碎片修復,必須尊重它的鄰居們的同意。我們不能把那個愁眉苦臉的杜甫,打扮成一步三搖的登徒子。
但是,達到圓融語境的散文,已經(jīng)難以區(qū)別想象與虛構(gòu)的邊界,早已經(jīng)被它的筆觸帶往神游地帶,所以我們不會去考慮這些技術(shù)。這并非意味著,散文真實寫作的空間拓展技術(shù)的逼仄。這就意味著,碎片必須符合歷史語境的語法,回到真實。但我使用的黏合劑,里面的確有我賦予碎片弧度、制形應該具有的情感與語態(tài)。也就是說,我的文學語境,必須是在從屬歷史語境的前提下,才來做文學敘事所固有的,去圓潤干燥的、干癟的史料的美育工程。這就是復原、修葺出來的真相。
歷史追求真實,就是碎片到整體的過程;而散文寫作追求的,是碎片拼合起來的整體以及制造這個整體的人心,這就決定了我們已經(jīng)賦予了碎片以美的和諧。這才是散文寫作的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