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4期|陳年:豆蔻(中篇小說 節(jié)選)
陳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長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說、散文被各類選刊年選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給我一支槍》《小煙妝》。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簽約作家。
編輯推介:
這是一個有關(guān)成長和傷害的故事,13歲的劉紅意外懷孕,作為劉紅好友的“我”見到過劉紅和同生約會,可剛剛成人的“我”對生命莫名地絕望,又對男生隱隱產(chǎn)生渴望,竟有意把日記本中那一頁撕去。許多年后,伴隨著當年冤案的受害人上訪,謎底浮出水面,而此時,世事已發(fā)生巨變,受害人自殺,中年劉紅又生一子,“我”卻是再也沒有了女人的特征。作品也可以說是一個緬懷和對抗的故事,緬懷逝去的青春年華,對抗世俗,對抗命運,對抗虛無。
豆 蔻(中篇小說 節(jié)選)
陳 年
1
“我比竇娥還冤”發(fā)了一條在火車站的微信,身后是同城火車站,他左手比劃一個V字手勢。我在下面祝他一切順利。
2
例行喝下一杯涼白開才想起單位安排的體檢的事。我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水,500毫升,保健醫(yī)生說可以稀釋血液,減少黏稠度。昨晚上工作群里有過通知,明天體檢,早上不要喝水吃飯??晌彝浟恕2贿^已經(jīng)喝下去,又有什么辦法。其實對于這種單位組織的大型體檢大多數(shù)人不太放在心上。就是那些檢查的大夫也不怎么認真,烏泱泱幾百號人排在門外面,抽血、驗?zāi)?、做心電圖、做B超,內(nèi)科、外科、五官科輪流過。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大夫根本沒耐心。又沒有紅包的鼓勵,誰的積極性也不高。
城里正在修高架橋,路上有點堵,我到醫(yī)院時晚了,單位的同事已經(jīng)分散在各個科室。大家手里拿著分診臺發(fā)下來的體檢表,按著上面的提示,一個科室一個科室地查。參加體檢的人是“生產(chǎn)原料”,醫(yī)生呢,有點像流水線上的工人,手里拿著檢查器械輪到屬于自己分管的部位時把機器插在上面。
第一項檢查從抽血化驗開始,為了節(jié)約時間,實習(xí)小護士不時地提醒,讓大家卷起袖子,右手拿好表格。我把胳膊從窗口伸進去,里面的大夫麻利地取下表格上的條形碼貼在抽血的試管上。用橡膠帶扎緊胳膊,在肘窩處用棉棒抹一圈黃色的消毒藥水,粗大的針頭噗地一聲刺進血管,木木的感覺,倒是不疼。暗紅的血液馬上充到小玻璃管里,一個管子滿了,換上另一個。我有些走神,要是一直這樣不停地抽下去,身上的血幾分鐘就被抽干了??催^一個恐怖片,講醫(yī)生怎么殺人。醫(yī)生當殺手的話,更專業(yè)些,被殺的人痛苦也少。大夫利落地拔出針頭,把一根棉棒按在上面,嘴里說“按好,別動”。我剛站起身,另一只胳膊已經(jīng)從窗口伸進去了。壓了幾秒鐘針眼,想著已經(jīng)沒事,便去拿放在旁邊的包,沒想到血馬上涌出來,還有幾滴血滴在地上。急忙用力按住。紅色的血,乳白色的地磚,特別地刺眼。我忽然感覺心慌,呼吸也有些困難,冷汗從后背冒出來,急忙找一張椅子坐下來。我有點暈血,眼前是一條紅色的河,我在河水里起伏掙扎著。我的這種后遺癥大概來源于第一次來例假,那時我害怕極了,以為自己要死了。
過了幾分鐘,我小心試著移開棉棒,血終于止住。從包里取一張面巾紙把地上的血跡吸干。我不能忍受一個陌生人的鞋底上沾著我的血,一滴血里隱藏著一個人所有的信息密碼。在童話故事中,巫婆用美人魚的血制成一種能攝取人靈魂的藥。
根據(jù)以前的經(jīng)驗,采過血,便先去做B超,婦科的B超檢查需要憋尿,而且憋得越多越好。大夫講,尿越多,檢查結(jié)果越清晰。2號診室排隊的人少,推門進去,沒想到接診的是男大夫,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問,憋尿了沒有?是不是有馬上要上廁所的感覺?雖然是大夫的職業(yè)術(shù)語,還是讓人覺得難為情。接下來男大夫發(fā)出一串更讓人難堪的命令,“解開胸罩,把上衣拉起來,小肚子露出來,裙子往下拉,再往下拉”。為了避免和大夫目光接觸的尷尬,我一直微微閉著眼。涂上涼涼的耦合劑,機器的金屬頭在皮膚上面無聲地移動,像一條蛇在游走。心里有一種恐懼,我偷瞄一眼大夫,如果這時用手術(shù)刀取一兩件人體器官的話,如同探囊取物。
雙乳增生,左側(cè)有多個小結(jié)節(jié)。宮頸肥大,子宮肌瘤4.5厘米。
把身上的藥劑擦干凈,整理好衣服,大夫的檢查報告單剛好打印出來?,F(xiàn)代科技真的很厲害,按下幾個字母鍵,便把一張生動的子宮內(nèi)部圖拍下來??粗厦媛┒沸蔚膱D片,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面對一位多年的老友,彼此熟悉,而不得相見。這就是我的子宮,產(chǎn)生月經(jīng)孕育生命的器官。14歲那年當我從《生理衛(wèi)生》書上知道來例假都是因為這個子宮家伙在作怪時,恨不得一刀把它切下來。斬草除根,不留后患?,F(xiàn)在卻是想著如何能保養(yǎng)好它,讓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肌瘤的位置大小用紅箭頭標出來,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彩圖,大夫剛才說肌瘤已經(jīng)有雞蛋大小,不知它是不是也像雞蛋一樣圓潤光滑?
體檢的最后一項是婦檢。婦檢科掛著白色的簾子,上面寫著“男士止步”四個大字。我今天特意穿著裙子,裙子穿脫方便。大夫旁邊的小助手示意我把一塊藍色的一次性床單鋪在身下,脫掉鞋子。聽天由命地躺在診床上,全身繃得緊緊的,助手讓我把腿架在金屬的托架上,我哆哆嗦嗦不情愿地伸出腿,一陣刺骨的寒意襲過來。病人在大夫眼里,一點隱私都沒有,更不要說尊嚴了。心里默默數(shù)著數(shù),希望這樣的檢查快點結(jié)束。金屬器械在盤子里叮當作響,忍不住瞟一眼診臺,看到醫(yī)生手里拿著一個張著大嘴的器械。這個東西的學(xué)名好像叫鴨嘴鉗。雙腿不由得發(fā)抖,牙齒也控制不住抖起來。我用力咬緊下唇,像一個視死如歸的革命戰(zhàn)士。大夫被我的樣子逗笑了,說,放松,別緊張。吸氣,吐氣,放松,別緊張。一邊說一邊把那只張開的鴨嘴鉗插了進去,取了一些分泌物出來。這次體檢有一項宮頸癌的篩查,是檢查費用最高的一項。單位這回也算是舍得出血,去年有一位記者因為宮頸癌去世了,大家嚷嚷了好一陣。聽說現(xiàn)在有一種九價HPV疫苗,可以預(yù)防宮頸癌,大概要四千多塊。不過我是沒有資格打針的,接種人群有年齡限制,16-26歲。
最難為情的是手檢,大夫一手按著我的小肚子,一只手緩緩伸進私處,嘴里說著“放松,放松”。我腦子很亂,隱約聽到她們兩個人小聲嘀咕,兩個大夫輪流探檢完??赡苁乔闆r不好,中年大夫出去,又叫了一位年老一點的大夫進來,她詢問我以前有沒有婦科病史,平時例假是不是正常,經(jīng)血的顏色是紅是暗?說著也把手伸了過去,她的手比較大,我疼得流出眼淚。老大夫把一次性手套扔進垃圾桶,面色凝重地說,肌瘤有點大,手感也不好,你再去門診那邊做個陰超吧。我看到她的手套上有血跡。我知道這種情況叫接觸性出血,我在網(wǎng)上看過介紹。
兩位大夫的診斷結(jié)果不同,一位大夫讓我下午辦理住院手續(xù),另一位大夫不建議手術(shù),說只是炎癥比較嚴重,再觀察觀察,三個月做一次B超,只要瘤子不繼續(xù)往大長,就不用做手術(shù)。子宮肌瘤大多數(shù)都是良性。
我聽取了“觀察”的意見,我不想手術(shù)。這些結(jié)節(jié)呀肌瘤呀長在我身體里好幾年了,只要它們不爆發(fā)成癌,我們便可以和平相處。
一個女人最好的風(fēng)景是從天葵臨至那天開始的。一朵紅色的花盛開在女人的身體里,陪伴女人一路風(fēng)姿搖曳,花團錦簇地走過。最后零落成泥。
3
“我比竇娥還冤”突圍沒有成功,他還沒有登上火車就被維穩(wěn)辦的人揪了出來。因為頻繁上訪,他已經(jīng)成了掛在名單上的人。我也不知怎么勸他,只好繼續(xù)以前的老話題,讓他找律師,走正規(guī)合法的申訴渠道。
4
1989年4月20日 星期四 晴轉(zhuǎn)多云
我和劉紅在放學(xué)的路上談?wù)搶W(xué)校里的男老師哪個最帥。我們都覺得新來的語文老師長得最好看,大學(xué)生,英俊帥氣,戴黑邊眼鏡,穿鑲白條的藍運動衣,講好聽的普通話。比較起來,我們的班主任有點寒磣,又黑又胖,眼睛只有綠豆大小,上下嘴唇像壘在一起的青鵝卵石,最奇怪的是他生氣罵人時根本看不到張嘴,震耳欲聾的聲音從一條細縫兒里飄出來。
這是我從父親那里拿回來的日記本。老房子拆遷時,我回去挑了一些舊東西。本子上面的鋼筆字規(guī)規(guī)矩矩,一筆一劃。我奇怪我那時竟還有記日記的習(xí)慣。這些日記顯然不是老師留的作業(yè),不是必須寫的,它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屬于私人日記吧。在那個沒有私密空間的年代,擁有一個可以上鎖的抽屜簡直是奢侈。但我還是寫下了這些秘密,當年為了保存這本日記,我一定處心積慮,寢食不安。
1989年我14歲,劉紅13歲,我們在青礦中學(xué)讀初中一年級。我已經(jīng)來了該死的例假,劉紅卻還沒有,我覺得老天很不公平,憑啥她就沒有被倒霉事纏上。我們女孩子私下都把那種事叫做“倒霉”。
我手忙腳亂完全應(yīng)付不了這種突發(fā)的狀況,常常在班里出丑,一不小心屁股上就開出紅艷艷的“花”。這時劉紅會充當我的保護人,下了學(xué)我走在前面用書包捂著半個屁股,她跟在后面掩護我從教室安全撤退。我們在這方面總是配合得很好。為了感謝她及時出手相救,第二天我會請她在校門口吃一種黃色的小販們自制的蜂蜜糕糖,二分錢一小塊。蜂窩狀的蜂蜜糕糖有一塊餅干那么大,我大方地掰半塊給劉紅,她的吃相文雅,用兩根手指尖懸空捏著,前門牙切一點糖屑下來,慢慢地品。我則一口就吞進去,快速地咬碎。糖塊粘牙,隔一會兒我伸進小手指摳一摳牙縫。這種用小米制作的手工粗糖吃在嘴里有一股紅糖的味道,但里面絕對沒有加一點蜂蜜。
我家孩子多房子小,家里男男女女都睡在一條大炕上。劉紅家的條件比我家好些,她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在外面工作,單位分配宿舍,他們很少回家來住。她便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子,門頭玻璃窗上掛著一片菊花圖案的窗簾,像以前富家小姐的閨房。下了學(xué),劉紅帶我到她家玩,寫完作業(yè),我們趴在她的小床上看借來的《故事會》和笑話書,也說一些讓人臉紅心跳的私密話。她滿臉愁容地說,她大概要死了,最近胸口疼得慌,可能得了心臟病。我隨手摸一下她的胸,摸到一個硬硬的圓圓的“小桃”。她笑罵我是女流氓。流氓還分男女?我趁機又摸她幾把,無師自通地說這是發(fā)奶盤子,屬于女孩子的正常發(fā)育,發(fā)奶后很快她就要來例假了。怕她不相信,我證明自己就是13歲那年春天來例假的。劉紅爬起來,把我撲倒在床上,還威脅要撕爛我的嘴,她邊笑邊罵,母狗才來例假呢!
完蛋了,這下你把天下所有女人都得罪了!難道你媽你姐她們不來例假?我笑呵呵地回罵。
反正我才不要來那種臟東西。
有本事你一輩子攔著別讓它來。
不來就不來。
那你不成了石女?
石女?石女是干啥的?
我也不知道,聽我媽說石女不來例假。
那我當石女去。
石女以后也不會生小孩兒。
羞死人,我才不要生孩子。
劉紅的口氣很堅決,似乎自己是玉皇大帝,掌管著天下所有大事,想不來例假就可以不來。不過人家的確是好命,都13歲了身子還干干凈凈的。我們班有的女同學(xué)五年級時就來了,人小收拾不利落,褲子常常飄紅。
我們還在一起悄悄討論了尼姑來不來例假,因為劉紅聽說尼姑一輩子不能結(jié)婚,也不能生孩子?!澳峁谩睂ξ覀儊碚f是個新鮮而神秘的詞。
幾個月后劉紅面紅耳赤地向我請教怎么疊衛(wèi)生紙,她果然來例假了。我暗暗佩服自己,簡直是神算子,竟然能算出她什么時候來例假。劉紅罵我烏鴉嘴,就是因為我咒她,她才來了例假。劉紅愁眉苦臉的,我心里卻挺高興,覺得這回我們終于平等了,以后我們要一起“倒霉”了。班里的女同學(xué)統(tǒng)一把來例假叫做“倒霉”了,誰要是和班主任請假時說自己“倒霉”了,老師都明白是啥意思,這兩天特許女生不必跑操也不用上體育課。
對這位不請自來的“親戚”,劉紅和我一樣手忙腳亂不知該怎么招呼。我們穿著手工縫制的肥大褲頭,衛(wèi)生紙在褲子里老鼠樣躥來躥去,一不小心就躥到了操場上。眾目睽睽下,那條暗紅的紙塊讓女生很久抬不起頭。
5
我:“你,你還好吧?”
“我比竇娥還冤”:“沒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p>
我:“他們沒有難為你吧?”
“我比竇娥還冤”:“沒有,我和他們講道理,我是有冤情要告,又不是無理取鬧的小混混?!?/p>
我:“要不還是放棄吧?”
“我比竇娥還冤”:“我是冤枉的。我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
“我比竇娥還冤”是我初中時的老師,從他的網(wǎng)名就能看出他是個一根筋的人。
6
我已經(jīng)洗過兩次澡,那些耦合劑似乎一直粘在身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凈。還有下面隱隱地漲疼,用熱水洗似乎會舒服點。那個大夫的手太大了。
想起手術(shù)的話題,忍不住在鏡子前多站一會兒。身材保養(yǎng)得還行,腰是腰,胯是胯。乳房渾圓結(jié)實,小腹平坦,腰肢細軟,腰間也沒有積聚游泳圈樣的贅肉。
女人如花,而我是無根的。
蘇明遠還沒有回來。我熬了稀飯,把芹菜洗好,抽去青筋切成小段汆水,牛肉片裹上小粉面用調(diào)料腌好。蘇明遠口輕注意養(yǎng)生,我一般用最簡單的蒸煮法加工食物,炒菜也是少油少鹽。把所有的食材準備好,我回到電腦前開始修改《豆蔻》。
從去年開始,我不再擔(dān)任具體工作。女人和男人的身體不一樣,我感到?jīng)]有精力沖在采寫一線了。單位有一本企業(yè)辦的內(nèi)刊,我們四個編輯分成四班,三個月輪一次。我不坐班,平時很少去單位,領(lǐng)導(dǎo)和老蘇是朋友,對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蘇和領(lǐng)導(dǎo)具體的關(guān)系,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一定是互相幫助。我想在老蘇的手下,也有像我這樣受到關(guān)照的領(lǐng)導(dǎo)的人。我不過是老蘇寄放在朋友處的物件。
蘇明遠愛吃綠油油的剛出鍋的青菜。我一般都是看到他的車進了小區(qū),才開始點火。等他進門換過衣服洗了手剛好出鍋。兩個人的晚飯簡單,一葷一素兩個熱菜,一個小分量的涼菜,蘇明遠不喜歡把晚飯搞得太復(fù)雜。他吃的少,有時候就是一碗白粥。
老蘇在一家大型國企做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官不大但管的是財務(wù)口,腰上拴著一個單位的“錢袋子”,那就是肥差了。最近集團總公司有大的人事調(diào)動,現(xiàn)在的大老板到站,也就是到了退休年齡。上頭換了主帥,企業(yè)內(nèi)部會有大換血的調(diào)動。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領(lǐng)導(dǎo)上任,都要提幾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人,能力其次,主要是忠實可靠用得順手。蘇明遠是個要求進步的好同志,十幾年兢兢業(yè)業(yè)跟在老領(lǐng)導(dǎo)的身邊,工作努力,成績斐然。但在新領(lǐng)導(dǎo)眼里他是舊人,對于舊人一般的處理辦法是閑置,不聞不問地擱上幾年,就徹底涼涼了。老蘇回頭是岸,重新站隊,私下沒少和新領(lǐng)導(dǎo)表忠心看行動,終于博得領(lǐng)導(dǎo)的信任。他想提一格,如果這次掉隊了,就永遠沒有趕上來的機會了。他今年54歲,根據(jù)干部年輕化的政策,55歲以后就不會再提拔了。大概所有的男人對權(quán)力都有欲望,蘇明遠一直在暗暗使勁爭取進入處一級。雖然老領(lǐng)導(dǎo)走了,但他迅速地修復(fù)漏洞,理順了上下關(guān)系,剩下的就是運氣。他說,進了局處級他這一生也算是圓滿了。一個農(nóng)家出身的窮小子,沒背景沒靠山握著一雙空拳頭打拼到今天不容易。其實人永遠不會滿足。
飯桌上,蘇明遠幾乎不談工作上的事,這是他的習(xí)慣,不把工作帶回家。一個單位的財務(wù)應(yīng)該算是重大機密。他有很好的職業(yè)操守,這也是大頭兒信任他的理由,不能說的話從不亂說。哪怕是對爹媽、老婆孩子也要守口如瓶。
他小口喝粥,偶爾搛一筷子我自己腌的小咸菜。咸菜爽脆,發(fā)出水靈靈的聲音。我告訴他蘇蕾來過了。老蘇的嘴巴停下來,看我一眼,哦,小蕾來做啥?我眼圈一紅。蘇蕾是他的女兒,可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蘇蕾每次來都要羞辱我一頓。當然繼母和前妻的子女關(guān)系都處理得不好。況且我的身份模糊,我和老蘇并沒有領(lǐng)證,也不打算領(lǐng)。蘇蕾是從小寵慣出來的女孩子。她一直以為是我害死了她的媽媽,我和她解釋過她媽媽去世前,我和老蘇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她不相信,還罵我是狐貍精,專門勾引男人。蘇蕾長著和她媽媽一樣的眼睛,單眼皮,眼角細長,眼神犀利如電。每次看到這雙眼睛,我都心虛,畢竟我和她的爸爸在一起生活,屬于間接地搶走了她的爸爸。現(xiàn)在流行女兒是父親前世小情人的說法,父親——情人,情人——父親,這樣說來我們算是情敵的關(guān)系。
蘇蕾上門來找她媽媽留下的一件首飾,她認為是老蘇送了我,我把十指伸開,上面光光的。我的手指修長白皙,我對手還是有自信的。我告訴她我從來不戴首飾,連一枚耳釘都不戴。
吃過飯,蘇明遠看電視,我收拾廚房,他喜歡看時事新聞,國內(nèi)的國際的,處在領(lǐng)導(dǎo)層的男人大概都喜歡這種權(quán)力的游戲。我又沖了一次澡,換上新內(nèi)衣,噴幾滴淡香水在手腕的內(nèi)側(cè),然后拿起一本書坐在老蘇身邊心不在焉地翻著。一天里,這是我們呆在一起最長的一段時間。說了幾句閑話,他站起來向臥室走去,我心領(lǐng)神會跟進去把門關(guān)上。打開手提電腦,插上耳機,我們一人耳朵眼里戴一只耳機,一起觀看日本電影《花與蛇》。這部電影是以前存在電腦里的,現(xiàn)在是禁片了。彬彩芬被捆綁的性感鏡頭出現(xiàn)時,蘇明遠的手伸進我衣服,很暴力地捏了一下乳頭。這是他表達情緒的一種方法,他是不是也有把我捆起來鞭打的欲望?我枕著他的手臂,握著他的大拇指。據(jù)說男人的拇指是性的暗示,蘇明遠取笑我是一個表面清純內(nèi)心淫蕩的人。
雖然蘇明遠回來什么也沒說,但我能覺出他遇到了麻煩,提拔的事情進行得不順,他只有焦慮無助時才會把這些電影調(diào)出來放松自己。我們第一次看電影時,都被國外的大膽暴露驚著了,還有他們那種表達愛的方式,愛著你——痛著你。
蘇明遠的老婆癱瘓在床五年。老蘇潔身自好,一直扮演著好丈夫的角色。雖然家里有保姆,但他每天都會給妻子洗手洗臉,還會買不同款式的睡衣給她。他的妻子是自殺,他對她越好,她越不想拖累他一輩子。我曾經(jīng)問過他,是不是故意對妻子那么好。蘇明遠什么話也沒說。
不管蘇蕾相信不相信,我和老蘇以前的關(guān)系是清白的,她媽媽去世后老蘇才和我開始交往。但他并不希望我走進大眾眼里。我只是生活在他暗處的一個女人。雖然我從來沒有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但蘇明遠會給我一些補償,比方現(xiàn)在的房子就是蘇明遠出錢買的,房本上的名字是我的。怕惹麻煩,只買了小戶型的,兩室一廳,兩個人住夠了。錢上面也沒有虧待過我,不過我用錢的地方很少。他一直說要送我一輛車。只是我對車沒興趣,總覺得那是一件兇器?!八俣扰c激情”,殺人于無形。再說我也很少出去應(yīng)酬,我性格比較安靜,幾乎天天都呆在家里??措娪埃葱≌f,寫小說。雖然有評論家說,現(xiàn)在只有寫小說的人才看小說,但我并不失望,小說也許會成為一種高雅的小眾文化,只是一個小圈子的人共同欣賞閱讀。就像音樂會、話劇一樣,一張門票上千。
我挺滿意這種生活方式,隱姓埋名,做一個“地下工作者”。而情人的這種身份朦朧而刺激,讓我寫起小說來如魚得水。
我和蘇明遠因為工作認識。他是局里請來講話的領(lǐng)導(dǎo),我是隨行記者。我的稿子寫得還行,后來新聞中心安排我為他做一期人物專訪。那一期的主題叫面對面。我?guī)缀跏占怂娜抠Y料,他的出生地,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在哪兒讀的,工作單位,工作以后調(diào)動升遷以及得過什么獎勵,我都知道。那期專訪不如說是對他個人的一個全面的認識。
采訪的地點在他的辦公室,我把錄音筆放在離他近一點的位置,旁邊是他和愛人的相片。短發(fā),大眼睛,皮膚雪白,那是一個氣質(zhì)高貴又有點憂郁的女人。女人的眼睛一直暗暗地盯著我,怎么躲也躲不開。
蘇明遠喜歡我淡妝,直發(fā),簡裝,他說我的樣子像個不諳世事的女大學(xué)生。而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年了。蘇明遠比我大十二歲,我們同一個屬相,屬虎。兩只“老虎”不爭不斗,還能友好相處,也算是佳話。十二歲說起來也不算太大,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成熟穩(wěn)重,事業(yè)有成,收入穩(wěn)定。關(guān)鍵是我在他那里能找到歸屬感和安全感,這是同年齡段男人給不了我的。
蘇明遠這匹“野馬”在天地間風(fēng)馳電掣地奔跑著,芳草青青野花四濺,醉生夢死的感覺就是這樣吧。“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闭f不清為啥就難過起來,眼淚跌落在枕邊。老蘇輕輕吻著我,嘴里喃喃地說,海青,海青。海青是他死去愛人的名字。他在我的面前并不隱瞞這些。一個男人心里放著一個愛過的女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說明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片子放到一多半時,老蘇睡著了,我關(guān)了電腦輕手輕腳出來。剩下的時間是我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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