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阿成:穆魯?shù)拇笈褴?/em>
在哈爾濱待的時間比較久了,一直想出去透透氣,散散心。沒錯,就是這個新冠疫情把我們關(guān)在家里像被軟禁一樣,哪兒都不敢去。正所謂“閑饑難忍”,反倒是把我逼成了一個業(yè)余“廚師”, 一天到晚跟著網(wǎng)上學(xué)做這個做那個。只是這種自我找樂的事兒終究會心煩的,自制的“美食” 吃來吃去也吃膩了(美不美食舌頭知道。我也經(jīng)常在朋友圈里曬圖,但是說實話,朋友圈里曬的照片是不值得相信的)。就在這個尷尬的節(jié)點上,遮根采良“坤得氣”的朋友馬先生給我發(fā)來短信說,阿成老師,在城里待煩了吧?到我們“塞齊窩集穆魯”來玩玩兒吧。一切我安排。
這里我稍微解釋一下“遮根采良”,它是當(dāng)?shù)厝丝谥小皬垙V才嶺”的諧音,意為“吉祥如意”。朋友所說的“塞齊窩集穆魯”是指“密林”,“穆魯”是指“山梁”。
說起來我跟遮根采良“坤得氣”的馬先生真是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但是,他一直滯留在我的通信錄里,我始終沒把他作為“多余人”刪掉。有些朋友常年沒動靜,我估計人家已經(jīng)把我刪了。是啊,所謂朋友也是花開花落總有時呀,刪就刪唄,我才不生氣呢。但有些朋友是不能刪的,比如說馬先生。
我和馬先生認識也有一二十年了,中間有過一兩次接觸,也曾經(jīng)到他那兒去吃過冷水魚(冷水魚干炸極好吃),但最初接觸他是市作協(xié)給了我一個采訪任務(wù),到“塞齊窩集穆魯”采訪一個勞模,即馬先生。馬先生因為是勞?!思腋傻煤冒 紊嫌直容^成熟,于是被調(diào)到了縣政府工作。具體干什么我有點忘了,反正是國家在編的普通干部。當(dāng)然,一般普通也是干部,“大小是個頭兒,勝起站崗樓”。后來,我聽說他又調(diào)到縣殯儀館去當(dāng)館長了。至于說他是怎么從林業(yè)又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上去工作,這個過程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讀者也沒興趣知道這種事兒,太俗。
恭敬不如從命。恰好有這么個機會,又是人家邀請的,多好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那就去吧。
遮根采良的“坤得氣”歸氈河林業(yè)局管轄。那么“氈河”是啥意思呢?“氈河”是滿語,全稱“氈別拉河”,即“急流河”之意。因為這一帶水汊縱橫,到處都是水泡子,水泡子上面開著鵝黃色的蓮花,還有蘆葦,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啊鳥啊,野鴨子、白鶴、灰鶴、水蛇、魚等就更不用說了,是亞洲難得一見的高山濕地。那個地方非常美,能到那兒去玩一玩,難得,好事。
那么“坤得氣”又是什么意思呢?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我們都得事先把它講清楚?!袄さ脷狻笔菨M語,“陷馬坑”的意思。至于它為什么是這樣一個稱呼,我估計還是跟濕地的“濕”有關(guān)系吧。要知道所謂的濕地就是沼澤地,有一部南斯拉夫電影《橋》,其中有一段準備去炸橋的戰(zhàn)士們過濕地的鏡頭,人特別容易陷進去,馬就不用說了。早年這一帶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馬。
我一開始聽說馬先生去殯儀館當(dāng)館長了,非常意外,至少在我的朋友當(dāng)中還沒有人在殯儀館工作。這個被稱之為“人生終點站”的部門聽起來總是有點兒冷颼颼的感覺,用我這位朋友馬館長的話說(既然我的朋友馬先生已經(jīng)有了官銜,還是稱呼他的官銜為好,免得失禮),他現(xiàn)在待的是一個“半人半鬼”的地方。但是,他畢竟是我的朋友。什么是朋友呢?用我的一個在加格達奇工作的作家哥們兒的話說,“朋友就是用來互相麻煩的”。
馬館長說,阿成老師,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吃烤全羊,另一個是吃魚。二選一。我說,不會是花那些亡者家屬孝敬你的錢吧?他哈哈大笑起來,放心吧,純個人的錢。再說人都死了,孝敬我也沒啥用了。我想了想說,既然是花你的錢,那還是吃魚吧。
從哈爾濱到坤得氣需要將近四個小時的車程。我還叫上我的一個詩人朋友(我特別佩服詩人,你看人家寫的那個東西雖然云里霧里的,但是不少人崇拜呀。這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奇跡),他剛找了一個當(dāng)法官的朝鮮族媳婦,春風(fēng)拂面,特別可心,立馬買了一輛四十多萬元的寶馬。就像官位和特殊職業(yè)可以使人不由自主地變得牛逼起來一樣,去坤得氣的一路他開得飛快,我開的那輛二手老爺車根本跟不上他。再加上我的年歲大了,像狼犬一樣機警的歲月已經(jīng)過了,而且人生觀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那就是“穩(wěn)”,“著急別忘了消停”。 換句話說,就是不要慌、忙、急。沒錯,詩人的年歲也不小了,但他畢竟比我年輕幾歲。再加上他開的是寶馬車,容易讓他在速度與激情方面對自己產(chǎn)生誤判。后來我干脆放棄了,不追了,你愿意怎么跑就怎么跑吧。你再快能快多久啊。我一邊開著車一邊輕蔑地笑了,小子,還是年輕啊。你超過我了,并不意味著我就佩服你。
中途到了一個休息站(這個服務(wù)區(qū)的名字特別有意思,叫“歸去來兮”),我停下車下去方便。我內(nèi)人說,懶驢上套屎尿多。我白了她一眼,當(dāng)然是幽默地白了她一眼,這樣可以避免旅途上鬧不愉快。我向來認為,旅行就是一門妥協(xié)的藝術(shù)。結(jié)果慌慌張張一進衛(wèi)生間的門,竟看見一個梳長頭發(fā)的人,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說,親,這是男廁所還是女廁所呀?那個梳長頭發(fā)的人回過頭來沖我齜牙一笑。我靠,詩人。我問,尿完了?他說,尿完了。然后,他非常神秘地跟我耳語道,我能寫首詩了。
三個小時以后我們到了坤得氣。馬館長已經(jīng)在收費站那邊等我們了。您知道嗎?跑長途如果在某個收費站那兒有人接你,那種心情真是陽光燦爛。下車握手、擁抱。我注意到,馬館長還帶了兩三個人,估計都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他的下屬。我當(dāng)然知道這幾位在殯儀館工作的人對我們的笑是正常的笑,但是,由于他們工作的特殊性,我總覺得這三個人的笑和正常人有某種不一樣的地方。這可真是一種奇怪的錯覺。當(dāng)然,我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很不好,更不能表現(xiàn)出來,那樣就失禮了。
馬館長先介紹他的隨從人員,他指著一個白臉的瘦高個子說,這里是我們殯儀館的白事司儀,你叫他白司儀就行。我說,幸會幸會,你不姓白吧?白司儀說,我真姓白。跟白居易一個名,叫白樂天。我說好,這個名字好。然后這位當(dāng)司儀的朋友介紹旁邊那位胖胖的、團團臉的女士,她是我們殯儀館的美容師。你叫她小劉、劉美容都行。我說,小劉好。這個,美容師是不是給死者化妝?她笑著說,不僅給死者化妝,業(yè)余時間呢,也給活人化妝,比如給新娘化妝。我憋著笑問,那是什么感覺呢?小劉說沒啥感覺,都是為了美,不同的是,給活人化妝,挑這個挑那個,化淺了,化淡了,有一些要求。給死者化妝就比較簡單,不挑。說著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后她又說,我最喜歡讀您的《ABC游記》了,寫得真好。老師,我老崇拜您了。我笑了,我說那是G先生寫的。小劉困惑地說,是嗎?我怎么覺得是您寫的呢?我說,沒事兒沒事兒,反正都是我們作家寫的。馬館長說,你看看,你看看,不讀書就會出笑話。你以后要多讀點文學(xué)書啊。小劉說,討厭,館長,我在讀,我一直在讀呢,我?guī)缀跆焯於甲x。我說,我代表中國作家謝謝您。接下來,馬館長介紹那位胖胖的、黑黑的、長得很壯實的矮個子,說,他是司爐。姓賈,你叫他小賈或者賈司爐都行。我說,賈司爐好。您這個工作我們都不敢想啊。賈司爐說,是不是覺得很恐怖???老師。其實很平常的,習(xí)慣就好了。每化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沖死者鞠一躬。我立刻沖他伸出了大拇指。
對方都介紹完了,我正打算介紹詩人,沒想到詩人下車后一頭扎到路邊那些賣魚的魚攤中間去了。
我的詩人朋友正深情地看著擺在路邊的那一盆一盆活蹦亂跳的魚,各種魚,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他的夫人站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顯然她對詩人丈夫的這種行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詩人見我過來,說,你看,阿成大哥,這魚身子是白色的,這說明它是江里的野魚。我說是嗎?他說,對呀,還有板黃,你看多好,炸著吃特別好吃。我說是嗎?詩人對那個魚販子說,兄弟,每樣給我稱三斤,兩份。我回來的時候取。記住,一定要活的,死了不給錢。詩人的言外之意,就是也給我整一份。我問,能寫首詩不?詩人說,絕對的。
我的詩人朋友是一個很節(jié)儉的人,突然變得如此大方,分外慷慨,讓我有些困惑,難道美滿的婚姻不僅使人的心胸開闊,還可以把人,特別是一個詩人變得如此慷慨大度嗎?這可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哪。更重要的是新婚后的詩人,詩情泉涌啊,這太可怕了。
都介紹完了,上車吧。跟著馬館長朋友的兩輛車前往目的地,即吃魚的地方。在去目的地之前,先去坤得氣的一處人工湖看一看。我想可能是現(xiàn)在離中午吃飯還有一段時間,所以,先領(lǐng)我們?nèi)ツ抢锟纯础?/p>
那其實是建發(fā)電廠攔下的一片人工湖。馬館長和他的隨從帶領(lǐng)我們登上了山頂。站在山頂上可以鳥瞰整個攔江大壩的雄姿。由于這些年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攔江大壩發(fā)電廠太多了,我也就不覺得怎樣神奇(但是,我想,在當(dāng)?shù)厝说难壑兴且惶幹档抿湴恋?、很不錯的風(fēng)景)。我感興趣的是山頂上那片碧綠的草坪,它不是那種長滿荒草的草坪——草原上的那種剽悍的草——而是像足球場的綠茵地,特別有詩意,感覺它有點兒像美國白宮前的草坪。詩人的夫人,包括我夫人,我們在這兒照了一些相,合了影。馬館長和他帶的那三位隨從在一旁慈祥地看著。然后,馬館長又領(lǐng)著我們到發(fā)電站的地下層去看發(fā)電機組。他的那三位隨從一直跟在我們的后面。我的那位詩人朋友悄悄地跟我耳語道,阿成,我怎么感覺他們跟在后面像是要把我們送到煉人爐里去似的。我非常嚴肅地說,不是煉人爐,是地獄。他立刻說,對,是這么個感覺。這就是詩啊。哥。
我終于明白了,詩,自古以來是無孔不入的。我必須在這里夸我的詩人朋友一句,的確,他的詩有煙火氣,有溫度,更重要的是,他的詩里還藏著哲理呢。
在入口處,工作人員讓每人都戴上安全帽,好像我們是什么正規(guī)的參觀團。安全帽是白色的,戴上去以后真的有點像領(lǐng)導(dǎo)干部視察了,而且上方的電腦屏幕上也打著橫幅,上面寫著“歡迎領(lǐng)導(dǎo)蒞臨參觀檢查”。馬館長告訴我說,阿成老師,這么說吧,整個縣到處都有我的朋友,我們處得都非常好。我表情沉重地點點頭,是啊,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常情也。
參觀完發(fā)電廠之后,馬館長說,阿成老師,到我的殯儀館去參觀一下吧。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像電腦突然卡了一下。馬館長是何等的聰明啊,他立刻說,你可以讓你的詩人朋友和他的夫人去參觀一下市容,我安排人帶著他們?nèi)?。你單獨跟我去殯儀館展館看看。這樣安排好啵?我說,這樣非常好。其實我在內(nèi)心是這樣想的,殯儀館有什么好參觀的?哭天喊地的,不看也罷呀??墒?,我分明看到了我的這位在殯儀館當(dāng)館長朋友臉上那份自豪的表情。顯然,他想讓我看看他的工作業(yè)績(多好的同志?。?/p>
這樣,我們就兵分兩路,我跟著馬館長去殯儀館,他的三位下屬領(lǐng)著詩人和他的夫人去參觀市容。
殯儀館并沒有我們通常認為的那樣離市區(qū)很遠,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到了。沒有想到殯儀館還正在建設(shè)當(dāng)中,但是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包括大門,包括里面的樓房,完全是中國古建筑的風(fēng)格,不過也有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fēng)格在里面,很潮流。感覺不像殯儀館,像某個神秘的科研單位。再加上天空碧藍、陽光燦爛,我心想,這真是一個安放靈魂的好地方。我說,真不錯呀,兄弟。馬館長自豪地說,這都是我來了以后建的,我親自跑省里要的錢。他一邊介紹一邊領(lǐng)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說,過去的辦公室就是破破爛爛的小土房,而且沒有暖氣呀,冬天賊拉冷。下晚黑,沒人敢在館里值班,都不來,害怕。我來了以后,心想,怕什么怕?活人還能叫鬼嚇著?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怕什么?我上任后第一個值夜班。接著我給各個辦公室安上了暖氣,值班室還安上了一個俄羅斯式的火爐子。先把屋子燒得熱熱乎乎的,雖然陰間與這里相鄰,但咱這兒畢竟是陽間嘛。還購置了大電視,過年的時候,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什么的,看唄,又整了兩頭大狼狗護院子。阿成老師,就是壯膽的,誰還來偷死人哪?我說,那是,那是。即便這樣,晚上我也不敢在這里值班。他笑了,說,現(xiàn)在好了,你看怎么樣?挺好吧?其實,我一進辦公樓就感覺很不錯,有點像政府的辦公樓,很干凈,而且每個屋子都是寫字臺,沙發(fā),鮮花,有暖氣設(shè)備,有空調(diào),真的非常好。如果說真是有鬼的話,那么鬼看到這種情景也會跟他們精誠合作的,得感謝他們,因為他們是鬼魂的守護者。
馬館長的辦公室也很不錯,有字畫,有鮮花,還有一些獎狀和死者家屬送的錦旗。馬館長說,我這個屋子稍微超了一點點標。他說,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允許我多一點面積呢?因為有時候死者的家屬到這兒來跟我談事兒,一來一大幫,沒地方坐不行啊,再說了,他們悲傷啊,站不住啊,就坐在地上哭號。不好,得把他們請到沙發(fā)上坐。是不是?
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的夫人在一旁瀏覽他的書架,并從上面抽出了兩本書,都是關(guān)于當(dāng)年抗日英雄趙尚志在這一帶療傷啊、領(lǐng)導(dǎo)抗日戰(zhàn)爭的一些故事,她對這些事很感興趣。我的這位在殯儀館當(dāng)館長的朋友很瀟灑地做了一個手勢說,送給你了,嫂子。
然后,馬館長說,今天中午飯我安排了一個特殊的地方,我們到“塞齊窩集穆魯”的森林里去吃。你放心,純粹是我個人花錢。我說,真的呀,那太好了,我從沒有到森林里吃飯的經(jīng)歷呀,口頭表揚一次。他說,走。我說,好。我坐你的車。
“塞齊窩集穆魯”地處小興安嶺的余脈,溝塘窄、草甸少、山多林密,但是林木資源非常豐富,景色也一級棒。馬先生可不像我當(dāng)年采訪他時的那種樣子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勞模,特樸實,還有一點害羞,見了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搓著雙手?,F(xiàn)在也樸實,但是是那種當(dāng)了干部以后的自信式的樸實。當(dāng)然,他眼中的阿成老師還是阿成老師,但他現(xiàn)在畢竟“個頭高了”, 應(yīng)該是科級干部了吧?所以,不能用老師看學(xué)生的眼光看這位已經(jīng)當(dāng)了干部的,頭發(fā)略微有點發(fā)白的老朋友。
馬館長介紹說,現(xiàn)在情況跟過去情況不一樣了。阿成老師,或許這你知道,林業(yè)多年處于低谷狀態(tài),“塞齊窩集穆魯”森林里的樹差不多都給砍光了, “林大頭”(有錢之意)改成了“林禿頭”了, 現(xiàn)在才緩過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真是這么回事。我們“塞齊窩集穆魯”林業(yè)局正在結(jié)合林場的自然資源,發(fā)揮地緣優(yōu)勢。啥優(yōu)勢呢?就是以紅松母樹林為基礎(chǔ),以黑木耳種植為產(chǎn)業(yè),并且借助大氈河漂流和森林公園旅游資源的潛力,積極發(fā)展有規(guī)模、有特色、有前景、有效益的北藥、特色養(yǎng)殖、山產(chǎn)品采集和餐飲服務(wù)業(yè)。具體思路為:樹上采樹子、樹下北藥發(fā),林中養(yǎng)野豬、河邊養(yǎng)林蛙,草喂牛羊馬、院養(yǎng)雞鵝鴨,采集山產(chǎn)品、旅游蓄勢待發(fā),種子深加工、科學(xué)種莊稼,壯大黑木耳、致富百姓家。除此以外,還有豐富多彩的旅游項目,像 “森林浴場”,紅松母樹林的“石海杜鵑”“觀濤嶺”項目,以及人工養(yǎng)魚池等。野獸不是不讓打不讓吃嗎,可吃魚沒問題呀,是不是?總之一句話,就是要把我們“塞齊窩集穆魯”打造成“北方寒溫帶森林生態(tài)恢復(fù)示范點”。
我聽了之后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我說,兄弟呀,你這是背文件吧?
馬館長立刻嚴肅地說,對呀,文件上就是這么說的,我們干部就是要按照文件來說話,沒有文件怎么說話?那不成瞎說了嗎?作為一名干部,瞎說怎么可以呢?瞎說是要犯錯誤的,同志。
說著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我沒想到去“塞齊窩集穆魯”森林的路那么遠啊,翻過一道山溝又一道山溝,進入了純粹的山區(qū)。三臺車在彎彎曲曲的森林里的小道兒上行駛。開始感覺還真挺不錯的,山道彎彎的,兩邊的美人松、白樺樹、黑樺樹、大青楊,紛至沓來,給人一種視覺上的震撼。這個地方開發(fā)旅游真不錯,特別是對那些不愿意去人工旅游點旅游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好去處。只是,開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到。我問馬館長,還有多遠?他說,還有40分鐘。然后,繼續(xù)向前行駛,過了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過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真不算近哪。我問,還有多遠哪?他說,還有40分鐘。我笑著說,兄弟啊,你是不是要把我們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參觀哪?他聽了開懷大笑起來,你還別說,我們跟閻王爺?shù)年幉艿馗顷P(guān)系單位呢。
他的那幾個下屬在前面開車領(lǐng)路,開得也挺快,很顯然他們是輕車熟路。即便如此,在途中他們還是差點迷路。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岔道上扎了幾回,但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了。說來也是,在森林里開車你看哪個岔道都像你應(yīng)當(dāng)拐的那個岔道。最后,他們終于走對了。
我的這位在殯儀館當(dāng)館長的朋友說,阿成老師,今天咱們來點特殊的。我知道老師全國各地都吃遍了,什么美食都吃過(我怎么給人這種印象呢?再說我也沒吃遍呢),但今天我領(lǐng)你去吃的東西你肯定沒吃過,那地方也肯定沒來過。接著,他說他請的大師傅是他的表哥,他的這個表哥就是在農(nóng)村做各種宴席的,手藝特別好。他非常鄭重地跟我說,阿成老師,今天我就讓你們體驗一下吃真正的農(nóng)村宴席的感覺,而且還是在森林里吃。
車子終于開進了那一片森林里的空地。在這個地方野餐完全沒有必要拉帳篷,周邊全是森林,那是一個天然的偌大的穹頂??盏氐闹醒胗幸粡堥L條桌子,類似《最后的晚餐》中的那種桌子,不同的是,桌子是原木的,也沒有桌布??傊?,跟周圍的森林很搭,在不遠的一棵大樹上拴了兩匹馬,一匹黑馬,一匹白馬。馬館長說,有急事的時候就可以騎馬去辦,老馬識途,不用說它就知道奔哪里去。
東側(cè)往下是一條彎曲的小土路,北邊坡地有兩棟因陋就簡的小木屋,是那種木刻楞式的房子,房子外面圍著一圈簡單又隨便的柵欄,里面養(yǎng)著雞鴨和兩條惡犬。
順著土路下去便是一片水塘了,水塘上有一二十只白色的鴨子在優(yōu)哉游哉地游著。大致的風(fēng)景就是這樣。空氣非常好,畢竟是森林里的空氣,耳邊是一片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城里人一年到頭也享受不到的天籟之聲。心到這里一下子就沉靜下來,什么糾紛,什么鬧心事兒,什么利益,什么錢,連同“灰塵”瞇眼,都是垃圾。
但是,我還是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剛坐下來我就發(fā)現(xiàn)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個大篷車,就是類似印度電影《大篷車》里的那種大篷車,上面畫的是各種炒菜的圖畫,什么四喜丸子、烀肘子、小雞燉蘑菇、鯉魚燉大豆腐粉條子等。我有點不明白此車為何物。
一到地兒,兩位女士就開始忙著拍照,照完了之后又忙不迭地發(fā)微信。馬館長和他的三位下屬在一旁圍成一個小圈兒,一邊看微信,一邊悄悄地說著什么。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微信這個東西,但是人家都有,你沒有,好像你和喧囂的大千世界格格不入似的,脫俗未必真豪杰呀。但是,在這天堂般的環(huán)境里微信還是不看為好,別讓這扯淡的東西破壞你的好心情。
我的詩人朋友顯然對這種世俗式的聊天不在行,似乎也不習(xí)慣。他一直低著頭在手機上寫著什么。我想,他又是在寫詩呢。寫詩真好啊,手機就可以寫。寫小說就不成。真讓人羨慕。
待著沒事兒,我一邊吸煙一邊跟這兒的女主人聊了起來,女主人一看就是一位很樸實的林區(qū)婦女。我說,老妹兒,你這個地方簡直是神仙待的啊。她說,嘿,都待了十幾年了,習(xí)慣在這里生活了,安靜,沒什么事兒,不愁吃不愁穿,挺好的。一進城我就迷路,頭昏眼花的,血壓就上來了。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兒養(yǎng)了不少雞呀。她說,你是指院子里那幾只雞嗎?那才剩幾只啊,大多數(shù)的雞都在滿山遍野跑著呢,四五十只呢。我問,到了晚上它們能回來嗎?她說,都能回來,一只也不少。就是滿山遍野地下蛋,得可山去撿蛋,麻煩死個人。
我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想起了列寧同志曾經(jīng)躲在森林里寫作的情景。唉,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咱就是一個俗人,好好活著就是了。馬館長過來指著下面的水塘說,今天咱們就吃這水塘里的魚。我說好啊好啊,太好了,有小雜魚了嗎?干炸,特香。旁邊的女主人說今天沒撈著,這湖里的魚也是貓一天狗一天的,一天一網(wǎng)全是小雜魚,一天一條也沒有。馬館長說,嫂子,去整點兒,我老師最愛吃小雜魚了,川丁子、葫蘆子、小白票子,都行,干炸。嫂子說,那得騎馬去,來回還不得三小時啊,你們的飯早就吃完了。
馬館長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三小時,三小時肯定吃完了,那算了。然后,他指著那個大篷車問我,阿成老師,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廚房……
正說著,從大篷車里下來一個中年漢子,此人有一種農(nóng)村人的憨厚與精明,一看就是那種可以交朋友的人。馬館長說,過來,大哥。然后對我說,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就是我表哥,大家都管他叫老秦, 今天咱們吃的所有的菜都是他親自掌勺。
老秦有一種自來熟的感覺,人很熱情,而且笑起來也很有感染力。他說,領(lǐng)導(dǎo)哇,今天咱們吃的全都是森林里產(chǎn)的。馬館長說,不是領(lǐng)導(dǎo),是老師,是我的朋友,我不是事先跟你交代了嗎?老秦說,對對對,我忘了,反正我見誰都叫領(lǐng)導(dǎo),這樣叫得罪不了人。你說是不是老師?叫老師對吧?馬館長說,對,就叫老師。為了表達敬意,我遞給老秦一根煙并替他點著,問,今天蘑菇有吧?老秦說,蘑菇有的是,守著“塞齊窩集穆魯”,守著森林,咱就不差這東西,有的是,遍地都是。啥時候吃啥時候采,全都是新鮮的。
說話間從大篷車里又出來一個漢子,這個漢子略瘦一點,笑瞇瞇的,系個圍裙,正往外端菜。女主人說,這是我表兄弟,叫他老嘎達就行。聽說你們今天到這兒來吃飯,我叫過來幫忙的。我說,你這個大篷車就是廚房是吧?老秦說,就是廚房。老師,別看這大篷車廚房不起眼,里面啥都有,尿不尿性(牛不牛逼之意)?柴米油鹽醬醋茶,應(yīng)有盡有……哎呀媽呀,茶忘沏了。接著,沖著老嘎達說,沏茶去。然后轉(zhuǎn)過臉來說,老師稍微等一會兒啊,立馬就好,灶上水嘩嘩開。說著老秦站了起來,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來說,老師,我瞅著你比我年輕,能小十來歲吧?我應(yīng)當(dāng)管你叫老弟吧?我啪啪地拍木桌子,仰天大笑起來,說,好,會說話,兄弟呀,你比我小十來歲還差不多,我還比你小十來歲。老秦一副很吃驚的樣子說,真的嗎?看不出來呀,老師大哥,你可太年輕了。城里人真會保養(yǎng)。然后像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似的說,年輕,年輕,太年輕了。
我的心情很好。
老秦說,老師大哥,我還忙著炒菜,你們先嘮著。沒啥忌口的吧?我說,沒有,只要不是人肉,都吃。老秦說了一聲妥了,又鉆進大篷車里去了。
老嘎達陸陸續(xù)續(xù)端過來的那些菜,真是燦然錦色,讓人垂涎三尺,有雞蛋燜子、烀土豆、茄子、南瓜,還有蘸醬菜,里面有紅辣、黃瓜、香菜、生菜、白菜、干豆腐等。另外有一大碗肉末炒辣醬。炒菜有嫩炒干豆腐(這個東西我要瞥一眼,就知道廚師的水平怎么樣,別看干豆腐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是要把它炒好沒有水平肯定不行)、紅燒肉、烀肘子、豬血腸、拆骨肉,以及花生米、雞蛋炒野菜、蘑菇炒肉、芹菜炒粉條、肉炒黃花菜、小雞燉蘑菇、涼拌刺五加葉、炒肉拉皮兒,等等。這都是農(nóng)村名菜呀。最后上的是大醬烀魚。嗬,這魚個大,足足有二尺長,不是用盤子裝,而是用一個鐵槽子裝,我頭一回見。幾乎像變魔術(shù)一樣,眨眼間,就把這張長條桌子全部都擺滿了。
馬館長說,阿成老師,這些都是我的三位下屬親自安排的,怎么樣?挺好吧?我告訴他們弄一頭豬,今天就是吃全豬。白司儀和司爐這兩個小子有辦法,還從市里買了20斤豬爪,白水烀豬爪,那叫一個香。讓他說得我直咽口水。我說,一般烀豬爪都得加點顏色,油鹽醬糖啥的。馬館長說,不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傻燉,然后放鹽、花椒、大料,行了。說著沖一旁的白司儀和賈司爐豎起了大拇指。白司儀和賈司爐有點不好意思了,搓著手說,沒事兒沒事兒,輕松一個動作,再說機會難得呀。白司儀對我說,賈司爐可喜歡老師的作品了,他讀過您不少的書。馬館長,別瞎說啊,說錯了我跟你丟人。白司儀說,“棺材沒有底兒,丟死人了”唄?放心吧,館長,不能。你叫他自己說。賈司爐說,我讀過老師的好幾本書,有《和上帝一起流浪》《捉襟見肘的日子》,還看過你的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是講哈爾濱的。這時候在一旁的化妝師小劉說,老師,別聽他瞎說,剛才他們拿手機在網(wǎng)上查的,現(xiàn)買現(xiàn)賣。他們倆才真叫不讀書呢。賈司爐說,你再瞎說,我給你塞到爐子里煉了。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老師,我真讀過,我能給您背出來。我連忙說,不用背,不用背,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謝謝你。
說話間,詩人和他的夫人還有我的內(nèi)人圍著桌子團團坐了下來,好了,人齊了,開始喝酒?!伴_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那開車的就喝汽水、喝茶,還有老秦專門熬的黏黏糊糊的小米湯,真好喝呀。這時候就聽著耳邊一片狼似的咀嚼聲,誰也顧不上跟誰說話,看得馬館長特開心、特滿足、特幸福,也特自豪。
一陣狂吃之后,終于要停下來歇口氣了。我說,把老秦和老嘎達都叫來,一塊兒吃吧,都喝點兒,忙活一上午了。馬館長說,他們還有幾個菜沒弄完,弄完了,不請自來,不用招呼。然后又解釋說,阿成老師,我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前天我就跟他們打招呼了。缺啥少啥,我心里有數(shù)。我說,哦。然后點上了一支煙,問,這大篷車就常年停在這兒嗎?馬館長說,那哪成啊,他們得出去掙錢呢。這兒山里山外,溝里溝外,誰家婚喪嫁娶,有喜事、喪事兒都請他們。只要有活兒了,他們就把大篷車拖過去,村子里也好,鎮(zhèn)上也好,找個空地兒,就開始做飯做菜。車上什么都有,爐灶、冰箱、鍋碗瓢盆,一應(yīng)俱全。我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胃口都給吊起來了,結(jié)婚也好,升學(xué)也好,升官也好,一般都是到城里的大酒家、大飯店去吃啊。那多有檔次是吧?而且也風(fēng)光啊。馬館長說,阿成老師,那是過去,農(nóng)村人也吃過城里的館子、城里的大菜呀,到那里去擺宴席也就是擺個譜,弄個檔次,裝一回有錢人,是這個意思?,F(xiàn)在吃了一圈兒又吃回來了,吧嗒吧嗒嘴兒,還是覺得咱鄉(xiāng)下的菜好吃啊、實惠啊、香啊。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說著他抬頭詢問地看著賈司爐。賈司爐說,鄉(xiāng)愁。馬館長說,對對對,鄉(xiāng)愁。
然后馬館長告訴我,老秦過去當(dāng)過村主任,當(dāng)過支書,后來落選了。想不到為啥吧?人又這么好。問題是,他老是整幾個文藝人兒吹拉彈唱的。而且到縣里頭去演出,到林業(yè)局去演出,還得了不少獎呢??墒?,這個文藝獎有啥用???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就是圖一樂唄。鄉(xiāng)親們一看這也不行啊,你個當(dāng)村主任當(dāng)書記的得領(lǐng)著農(nóng)民發(fā)財、致富、奔小康才對啊。整天吹拉彈唱的,這不是不務(wù)正業(yè)嗎?老秦退下來之后,畢竟是當(dāng)過村主任當(dāng)過村支書的人,腦瓜靈啊,開始他想組織個響器班子,誰家結(jié)婚啦、升學(xué)宴啦、升官兒宴啦、祝壽宴啦,領(lǐng)著人去給吹拉彈唱。整了一陣兒,發(fā)現(xiàn)這東西掙不了幾個錢,養(yǎng)不了家,而且跟要飯的似的。后來一琢磨,就整鄉(xiāng)村大篷車,“流動廚房”,誰家辦事情,就把大篷車拉到他家門前,支上帳篷,擺上席,而且專門主打農(nóng)村菜,玩鄉(xiāng)愁,那多牛逼啊,大場面哪,相當(dāng)熱鬧,人來人往的,像趕大集似的。比上城里大館子大飯店強百倍。關(guān)鍵是隆重啊。農(nóng)村人要的不就這種效果嗎?要的就是這個勁兒,這個氣氛。而且老秦手藝好,聰明啊,還謙虛,哪個菜做得不地道,只要有人提出來,他就虛心地向人家學(xué)習(xí),向人家討教,而且一學(xué)就會呀。他自己還發(fā)明了不少高招,就是所說的秘方。至于說是什么秘方咱就不知道了??偠灾苫鹆?,誰家要辦事情,你得提前半年預(yù)訂,不然就排不上??墒?,干這種事要想長久,你總得有個基地呀,比如說你做宴席的這些原材料哪兒來?這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什么?關(guān)鍵是靈魂,是核心。于是,老秦兩口子就包了這么一片山林,一包20年。你都看見了,這地方多好啊,吃魚有水塘,雞們可山溜達,就是所說的溜達雞兒,純綠色的,吃蟲子長大的,想抓幾只抓幾只。然后還孵小雞呢,雞又生蛋,蛋又生雞呀。鴨子在水塘里游,也是純綠色的,吃湖里的小雜魚,然后是紅燒鴨子,咸鴨蛋,冒油的。豬也是滿山遍野地放養(yǎng),吃的也是黑豬肉,特色呀,老受歡迎了。阿成老師,咱們定的這桌宴席不占節(jié)假日,如果在節(jié)假當(dāng)中咱們根本排不上。我說,你這一說我就信了,真就是這么回事。哎呀,還是朋友好啊。
我們聊得正起勁兒,也不知道啥時候,馬館長帶來的那幾位隨從悄悄地下桌了。詩人和他的夫人帶著我家的那位又跑到一邊照相去了。白樺林,黑樺林,大青楊,各種各樣的野花,照也照不過來呀。我跟馬館長說,你的下屬好像挺怕你啊?他說,哪有的事兒,我又不是鬼。主要是他們跟死人打交道的時間長了,天天都是出殯哪出殯,哭天喊地的,一上班就是這些事,干的時間長了,跟活人打交道就有點不會了。我說不至于吧,沒這么一說吧?他說,就算沒這么一說,可是誰不會看對方的表情啊。我說,歧視你們嗎?他說,那倒沒有,但是也談不上尊重我們。我說兄弟啊,你到這兒來工作感覺怎么樣?馬館長哈哈大笑起來,很正常,一點事兒沒有,習(xí)慣就好了。然后他盯著我的臉說,我自打當(dāng)了這個殯儀館的館長,你再見著我,我都發(fā)現(xiàn)你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了。我攤開雙手非常無辜地說,沒有啊,怎么會呢?咱們是朋友啊。他說,有也正常。真的,這我都能理解。說著,他的眼圈竟然濕潤起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來,咱倆干一個。他說,不喝小米湯了?你不還開車嗎?我說,讓我家那位開。干。
這時,老秦和老嘎達從大篷車上下來了。我忙招呼,過來,過來,一塊兒吃一塊兒喝。于是他們坐了下來,把酒斟滿,說,我們兄弟倆先敬老師大哥一杯。我趕忙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哇,這酒真是好香,純糧食酒。放下酒杯,我說,老秦兄弟,挺好啊,手藝真不錯。老秦說,不瞞你說,今天一大早一共打了兩條魚,還有一條15斤的,沒法給你們做,怕你們吃不了,就給你們做了這條7斤的。馬館長說,阿成老師,走的時候你把15斤那條帶走。我說,我不要,堅決不要,吃不了,家里就兩個人,吃不了。他想了想說,也是,你要是拿回去切成段凍上,再做著吃就不是那個味兒了。是不是老秦?老秦說對。馬館長說,這樣吧,回去給你們整點土雞蛋。我說土雞蛋也不要,剛過端午節(jié),家里那些雞蛋還沒吃完,正犯愁呢。說著,我突然想起來了,我說,走的時候你給我們帶點“三花五羅”小白票子、葫蘆子什么的,好不好?我的那位詩人朋友就愛吃這小白票子。馬館長說,我安排。說著,他給一個朋友打個電話,讓他去街上買。他說,小白票子、葫蘆子,還有銅羅,每樣三斤,一共四個人。我在一旁悄悄地說,買點鯽魚,詩人喜歡鯽魚。他說,沒問題。囑咐完了之后,馬館長說,阿成老師,你們不要在那街口買,他們賣的都是人工飼養(yǎng)的,不是野生的。我說不對呀,我的詩人朋友說魚身子發(fā)白肯定是野生的。我的這位在殯儀館當(dāng)館長的朋友說,是這樣的,他們?nèi)斯わ曫B(yǎng)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圈起一塊兒野水,把魚放在那里面再養(yǎng)一段時間,魚身子就發(fā)白了,懂了吧?
我靠,原來如此。馬館長說,這就是學(xué)問,阿成老師,你是作家,你得經(jīng)常下來,你老是在那些高雅的地方待著,那能整出啥來?你還得接地氣兒,是不是???你看我這兄弟整的這個農(nóng)村大篷車,接地氣兒不?接地氣兒。發(fā)財不?發(fā)財。樂和不?樂和。幸福不?幸福。這就叫生活,這就叫價值。
我想了想,對馬館長小聲地說,兄弟,你和你的這幾位下屬,今天是不是AA制啊?如果是AA制的話,我們幾個也算上,這樣大家分攤一下。誰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是不是?我跟你說的都是實在話,能邀我們出來玩,我們就感激不盡了。馬館長說,什么AA制,那都是外國的那一套,吃誰都是吃自己的,沒意思。今天全是我一個人做東。我立刻嚴肅地說,這非常不好,哪能讓你一個人花錢?不行不行。馬館長拍著我的肩膀說,阿成老師,我現(xiàn)在有錢了,我的媳婦做電商,在網(wǎng)上賣黑木耳、蘑菇,老有錢了。說句心里話,晚上我們兩口子數(shù)錢數(shù)得手都疼?,F(xiàn)在就是犯愁,這錢怎么能花出去呢?有幾回因為這個事兒,我們兩口子愁得直哭。我憋不住吃吃笑了起來,說兄弟啊,你變化真大呀,不像我第一次見你那樣,靦腆得像大姑娘。馬館長說,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嘛。
我又轉(zhuǎn)過頭來跟老秦聊了起來,我說,老秦,我聽館長說你過去當(dāng)過村主任,還當(dāng)過書記啊,厲害啊。老秦說,老皇歷了,村民們認為我不務(wù)正業(yè),把我給蹬了,這不,沒招了才干這個。我說,干這個掙錢,是不是?老秦說,掙錢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人活著要有點質(zhì)量啊,要講究點精氣神,是吧?不但自己高興,家里高興,村民們也高興,領(lǐng)導(dǎo)也滿意。這事兒就干對了。你說是不是?老師大哥。
聽老秦說話,我覺得他八成應(yīng)該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但老秦卻說,我雖然說是初中畢業(yè),但那是在“文革”期間,念初中和念小學(xué)沒啥區(qū)別,相當(dāng)于半個文盲吧。
馬館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初中畢業(yè)不算知識分子。再說了,他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知識分子,初中沒正經(jīng)念幾天,就開始在林子里伐木頭,當(dāng)油鋸手,沒干幾天,因為會吹笛子、會拉二胡,就被調(diào)到局文藝宣傳隊,還當(dāng)了隊長。穿喇叭褲,留長頭發(fā),戴蛤蟆鏡。你看現(xiàn)在,純粹一個土得掉渣兒的老農(nóng)。不過我這位表哥非常有才,“林業(yè)工人一聲吼,森林也要抖三抖”就是他根據(jù)大慶石油工人的口號改的。
老秦笑著說,借雞生蛋唄。
這時候老秦的老伴兒過來了。老秦指著他老伴兒說,她才是真正的文盲,大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輩子總共就上了一天學(xué),還趕上星期天。
這話把我們樂得簡直就不行了。白司儀、賈司爐和美容師小劉也在一旁笑。
這時候,馬館長說,阿成老師,我覺得你應(yīng)該寫寫我們,我們這個行業(yè)沒人寫呀,其實我們活得也挺窩囊,挺委屈,我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活蹦亂跳的人,有感情有愛好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只是我們干的這個行業(yè)特殊,可是沒我們這些人……
我說,那肯定不行。
老秦和他的表弟以及馬館長的三位下屬,看我們嘮得挺私密,就起身悄悄地離開,去了大篷車。
馬館長把酒再次斟滿,和我碰一下杯,說,不寫就不寫,咱們就是默默奉獻的人。
喝了一陣之后,我說,兄弟,我還想聽老秦的故事,他怎么干上這行的呢?你剛才說得太簡單。馬館長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說來著,你的熱點就不在我身上,在老秦身上。不過呢,老秦也不容易,你看他說得挺輕松,其實他當(dāng)時有一陣子差點發(fā)神經(jīng)了,不當(dāng)村主任不當(dāng)書記沒啥,那得看怎么個不當(dāng)法,要是叫人給選下來,那滋味能好受嗎?那一陣子他的日子不好過,到處瞎溜達,結(jié)果在“塞齊窩集穆魯”的森林里迷路了,黑燈瞎火的,還趕上下雨,那雨下得嘩嘩的,林子里倒是可以遮雨,他渾身都淋透了,跟幽靈似的,身上還發(fā)光。阿成老師,這你不知道吧?在森林里,下雨天,一個人在那里是發(fā)著藍光的。我說,我靠,挺嚇人哪。馬館長繼續(xù)說道,你想啊,這林子里什么動物沒有???渾身發(fā)著藍光的老秦心想完了,這回自己算交待在這兒了。也算是這小子有福,遠遠地聽到狗叫聲,順著狗叫聲一路摸過去,看見有個小木屋有亮兒,就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最早的時候是一個獵人小屋。那個老獵人也是一個老光棍,達斡爾人,少數(shù)民族,山下有房子,有老伴兒,有孩子,他不愿意住,就愿意自己到山上來住。村里的干部一看,干脆把這地方劃給他,讓他看林子,有火災(zāi)了、山洪什么的,報告一聲。反正也不開工資,挺好的。老秦見了那個老獵人就像見了菩薩似的,哇哇哭啊,跟孩子似的。老獵人就是一句話,多大點事兒啊,多大點事兒啊。反反復(fù)復(fù)就是一句。老秦一聽,是啊,多大點事兒啊,還得活呀。啥叫丟人呢?真要是死了才丟人呢,再說了有啥可丟人的?不就是沒當(dāng)村主任,沒當(dāng)書記嗎?能怎么的?就這樣,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我說,要是不迷路還想不明白?頓悟了。馬館長說,沒錯,你算說對了。你看他現(xiàn)在活得多滋潤,這個地方是花果山福地,山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的。
我說,那他現(xiàn)在還想不想當(dāng)村主任、當(dāng)書記的事兒了?馬館長說,要是你還想嗎?我點點頭。他說,村里,縣里,鎮(zhèn)上來了客人了,想玩特別的,就到他這兒來。
我問,打幾折?
馬館長聽了一愣,隨后就笑瘋了。笑過了之后,他說,老秦是唯一一個跟我說,他死了之后,要把骨灰盒埋在這個地方的人。我說,這話說得為時過早,我瞅著他還年輕呢。馬館長悄悄地對我說,老秦得了癌癥,中晚期了。
這時候從大篷車那兒傳來了老秦悠揚的笛子聲。我和我那位在殯儀館當(dāng)館長的朋友都平心靜氣地聽著。
(作者簡介:阿成,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名譽委員,編審。短篇小說《年關(guān)六賦》獲1988年至198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趙一曼女士》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散文、隨筆集,以及電影、話劇文學(xué)劇本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俄、韓等多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