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楸樹 到紫花泡桐 ——斯特林堡筆下的植物景觀及中國植物
斯特林堡
斯特林堡以博學著稱,有些瑞典人甚至誤以為他是漢學家,因為他對中國和漢字萌生過濃厚興趣,書寫過相關(guān)篇章。較之漢學,說斯特林堡具備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則毫不夸張,他諳熟上千種植物的拉丁文名稱呢。
自然描寫包括植物描寫在斯特林堡作品中占據(jù)重要位置,這些描寫只是點綴、烘托和背景嗎?對斯特林堡來說絕非如此。
在林奈的精神的照耀下
斯特林堡對自然的描寫如同很多瑞典作家乃至不少北歐作家一樣,可以說都處于林奈的精神的照耀下。瑞典博物學家林奈的游記、講稿和信件顯示出林奈對瑞典語及瑞典文學中的自然描寫的推動作用。雖說有時也混雜了拉丁文,林奈還是將瑞典文推到了舞臺中央。他的文本有原創(chuàng)性,簡潔明了、富有活力、細節(jié)豐滿,偶爾還活用方言,獨立于同期盛行的拉丁文寫作。本來,18世紀的瑞典文學很大程度上受法國模式影響,詩歌與學術(shù)散文的地位崇高,在瑞典史的“自由時代”里(1719年-1772年),英國小說和藝術(shù)的影響加大,面向大眾的散文開始發(fā)展,豐富和捍衛(wèi)本國語言的想法得到加強。古斯塔夫三世于1786年創(chuàng)立瑞典學院,更讓這一想法得到最終的體現(xiàn)。林奈是自由時代最重要的散文作家,他依據(jù)親身體歷,在書寫里呈現(xiàn)了植物介紹、農(nóng)村故事和對自然的詩意描述,影響了同時代和后代的瑞典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也影響了他們在文學里對自然的關(guān)注。
仿佛傳承一種珍貴的文化基因,斯特林堡承繼了對自然包括草木難以分割的一體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里有言:“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比裟艽蚱茣r空的隔閡,斯特林堡一定會十分贊同王國維的這句話,因為斯特林堡描摹一草一木就顯得十分忠實,這并不是說斯特林堡諳熟某種鳥語或草木之語,而是說他有投入的目光,有感同身受的共情之心,于是,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樣的情語不是浮泛之情,而是天然而醇厚,忠實于生命、從而映射出生命的。
在遙遠的礁島鏈上
斯特林堡以自然描寫(含植物描寫)而著稱的作品首推以斯德哥爾摩附近多島海為背景的小說《海姆素島居民》及《在遙遠的礁島鏈上》。
在1887年問世的小說《海姆素島居民》里,斯特林堡將農(nóng)人們繁雜辛苦的割草勞作寫出了喧騰中的詩意。斯特林堡絕不會粗略地涂抹,他寫的是:“鐮刀發(fā)出嗖嗖的聲響,帶著沾了露水的草一束束地落下。所有跑出森林和牧場冒險的夏天的花、一朵挨著一朵地倒下:牛眼雛菊和苦豌豆、剪秋羅和田紫草、蓬子菜和百里香、峨?yún)?、少女石竹、山羅花、野豌豆、蜂斗菜、三葉草,還有野地上各種各樣的禾草與莎草,氣息甜得像蜜和調(diào)味料”。其后是對蜜蜂、大黃蜂、草蛇、八哥等昆蟲和動物的描繪。斯特林堡并非堆砌出一張植物表來,野草地上確實蔓生著各種各樣的野草花,它們錯落有序地迎來各自的滿開時節(jié),又不排斥短暫的百花齊放,而野草地的世界不只是植物的。這其中熱鬧而甜膩的氣息好像要表明生命和生活都還年輕著,處于欣欣向榮的生長期。
描寫得如此具體和詳細固然和斯特林堡對自然主義表現(xiàn)手法的傾向性有關(guān),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在文學表達上的野心和能力,他要盡力與環(huán)境接近,以接近讓此地的自然熏陶了的海島以及島民的生活和特性。
割草是腰斬,可即便讓鐮刀砍倒了,野草和野花的根還在,同時,那被割下的草和花也在空氣里抒發(fā)著青草味和無窮盡的生命的味道。大割草的日子是整本小說中最明媚的一段時光,對草的詳細描寫與其說是對大割草純自然主義風格的再現(xiàn),不如說帶著浪漫的活躍,這景觀里,一切都充滿生的力量。那巨大的生命力中有全部的欲望和沖動。野草的倒下烘托出的不是哀愁,反而是熱烈,讓男男女女深受感染。接下來,出現(xiàn)了夜色里的酒宴和斗毆,調(diào)情和媾和,恰與白天野草地的景象對照,有互文效果。一切都盡其本能地為了生而活著,無論植物還是男男女女。體會和描摹植物也成了體會和描摹人的生命的有效途徑。
善于用寥寥數(shù)語便凸顯某種事物和景觀的特征的斯特林堡,其文本又完全基于相關(guān)事實。在他強大的感受力下,大自然格外深情款款。
大割草之后,在《海姆素島居民》里,斯特林堡還再現(xiàn)了一個7月末的早晨。是年輕人古斯騰出海散心。陽光耀眼,藍白色的天空像脫脂牛奶。大大小小的島嶼和礁石柔和地融在水中。斯特林堡提及近處島上的“云杉”和“榿木”,一座遠處小島上僅有“矮松”,另一處小島上有一棵“花楸樹”、一團蚊子在樹冠的微風中浮動。古斯騰在一座多巖石的小島靠岸,這座島“只有幾英畝,中間是個山谷。巖石間僅有光禿禿的一兩棵花楸樹,可壯麗的歐衛(wèi)茅帶著火紅的漿果長在石縫里,山谷被厚厚的帚石楠、巖高蘭和云莓覆蓋,這會兒正在變黃。這里那里,刺柏鋪展著,好像已給踩扁到石板上,它們拿指甲緊摳著,好不至于被吹跑”。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斯特林堡對植物進行了細致研究,但因當時資訊的限制,他還是會有認知上的疏漏。瑞典當代植物學家們認為,歐衛(wèi)矛不能適應(yīng)群島貧瘠的土地,這里的歐衛(wèi)矛更可能是莢蒾屬植物。
《海姆素島居民》寫于斯特林堡在海外漂泊的日子,那些年,他對17歲時初次體驗,繼而終生眷戀的多島海夏日天堂充滿思念。在國外度過6年多之后,斯特林堡和家人返回瑞典。從1889年到1892年,在斯德哥爾摩多島海的達拉島等地消磨了四個夏天。不過,私人生活并不寧靜,以烈焰般的浪漫而開始的第一次婚姻已走到緣分的盡頭。
斯特林堡在海島租屋,創(chuàng)作了又一部多島海背景小說,他稱之為“新偉大文藝復(fù)興風格的雷霆之書”。講述一個有著高度精神追求,職業(yè)為漁業(yè)監(jiān)管員的孤獨者,在陌生而平庸的環(huán)境中的堅強和脆弱、堅守和絕望,最終在肉體上被摧毀。創(chuàng)作時間從1889年5月到1890年6月。其中的自然描寫?yīng)毺囟氈?,主要涉及植物和鳥類。
這初來乍到的漁業(yè)監(jiān)管員打開住處的窗戶,看見一塊塊磨損得開裂的石板,裂縫里躺著沾滿灰塵的飄雪,旁邊盛開著細小的白色的黑麥花,“它們在地衣之床里得到了很好的保護,而那貧寒的后娘花,淡黃色像是因為挨餓,藍紫色像是因為受凍,對著第一縷春陽,托舉起它們貧瘠的土地的貧瘠的顏色”。有一天,監(jiān)管員駕船去附近的小島,就踏進了另一個植物世界。他看到“一些刺柏灌木地毯般延展開來,其下是一大群白色的、柔柔的森林之星即興準備了自己的生長之地”,而在一塊扁平的淡紅色片麻石懸崖的避風側(cè),“站著一株百年花楸樹,孤獨、長滿苔蘚、多節(jié)。在它粗糙的枝干上,一只白鹡鸰在繁殖后代……那孤獨的花楸樹佇立在約一平米的草地上,看起來是那么孤獨,卻又因為缺少競爭者而顯得不尋常的強大,良好地抗拒住了暴風、海鹽及嚴寒,沒有心懷嫉妒的同類為土屑爭吵”,他感到 “被這孤獨的老兵吸引,在短短的一瞬,他向往可以在枝干下支起一個窩棚……”
后來監(jiān)管員在一座稍微大一些的島上靠岸,看到那里有一排“黑醋栗”,較遠處有一排小小的落葉樹林,聽到了他熟悉的“白楊”的沙沙聲。接著,“他迅速避開一條在幾塊石頭間水流一樣往下游走的毒蛇,走近,便發(fā)現(xiàn)自己聽對了。是小樹林和野草地的頎長而可愛的白楊,正如北風和多石地,經(jīng)漂冰和海鹽的磨練形成自己的風格, 成了難以識別的變種。在對抗暴風雨及寒冷的搏斗中,頂端發(fā)灰而失去樹冠,因此只有受著凍的新芽繼續(xù)抽出、不懈地更新自己,而山羊已啃掉作為保護的樹皮,讓樹汁流了出來。永遠的青春在這灰胡子般沒有枝條的樹干上柔軟而淡綠的樹芽里,一個沒有成年的老人,一個令人精神振奮的異常的人,因為它新,并且超越平凡”。
當他爬到頂端,“落葉樹區(qū)域躺在他腳下,高原上已出現(xiàn)高山植物,山地形態(tài)的刺柏挨著真正的北歐云莓,云莓就在潮濕裂縫里的白苔蘚上,這之間是小小的相當文明化了的瑞典草茱萸,也許是唯一的瑞典植物和多島海植物?,F(xiàn)在,他緩緩走下南坡,穿過越橘和熊果的枝葉,穿過發(fā)草和莎草、羊胡子草和搖擺的青苔,直到他突然站在一道峽谷邊……在他的前邊,在那些根部消失于野草地的垂直巖壁間,有一片展開的野草地毯,上邊交錯遍織著純粹的花朵,品種比陸地上的更高雅、更茂盛。血紅的天竺葵從山頭走下來,在這底下尋找水分和溫度;來自潮濕的莎草草甸的蜂蜜白色的梅花草與森林的藍黃色山羅花相遭逢;還有那些來自南方的蘭花,興許是被風從葡萄種植地的哥特蘭德帶到了這里,已移居于此;類似風信子的‘亞當和夏娃’;燦爛的紅門蘭;華貴的頭蕊蘭;略帶修飾的鈴蘭……”
還不僅僅是這些,“在遠處的背景里,遮蔽了巖壁的白樺和榿木切實又害羞地在空中升起,沒敢在風中抬頭;這里那里地把自己種下而站在綠草地毯中的歐洲莢蒾,它們的白色雪球掛在那些和葡萄葉相似的葉片上;傾斜如同在棚架上攀援,深綠色的沙棘抵著懸崖生長,閃著光澤的葉子隱約讓人想起被盛贊的橘,卻更多汁,有更豐富的色調(diào)、更精巧的圖形和更敏感的結(jié)構(gòu)?!?/p>
《在遙遠的礁島鏈上》第十四章開頭寫到“帚石楠”和“巖高蘭”,“刺柏”和“矮松”,“秋已緩緩向前滑行,可在礁島上看不出夏已遷移,因為這里沒有一棵葉子會發(fā)黃的落葉樹,相反,崖石上的地衣變得格外奢華且因濕氣而膨脹,帚石楠和巖高蘭煥發(fā)出新綠,刺柏和矮松——北國永遠的綠樹,因為雨水而格外新鮮,并被撣去了塵埃。”松樹在暴露的海島上,在海風吹打和貧瘠的土壤中生長緩慢,往往很矮小,但也有“矮松”這樣的樹種。
不單樹木和花卉,斯特林堡對地衣也不會籠統(tǒng)地概述,監(jiān)管員這樣對未婚妻介紹島上的石頭:“是的,這里有大理石,雖然表面是灰色的,其實并不灰。因為只要您仔細察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層地衣?lián)碛袩o限變化的豐富色彩。好一個最美的色譜,從石耳衣的墨黑色,穿過煤渣衣的煙灰色、 梅衣的皮棕色、扁枝衣的舍勒綠、肺衣帶斑點的銅綠色和石黃衣的蛋黃色。”
斯特林堡筆下的中國風植物
吐露芳香的花兒在斯特林堡筆下被賦予了一些微妙含義,如戲劇《朱莉小姐》里,朱莉小姐的手帕上灑了香堇菜(香堇菜因早年的誤譯,在中文里已約定俗成地稱為紫羅蘭)香水。除了香堇菜,有情色意味的花草還有丁香、金銀花、風信子等,當然更不能缺了玫瑰。玫瑰被斯特林堡稱為“我青年時期的花卉”,這份表達的字里行間飄動著年輕歲月那甜蜜和哀愁兼?zhèn)涞奈兜馈S羞@么一盆花也叫玫瑰,在《瘋?cè)宿q護詞》里出現(xiàn)于家居環(huán)境中:“炫目的白色繡花桌布上擺著一盆在深綠的葉子中綻放著鮮紅花朵的孟加拉玫瑰,看見它們和垂掛著的常春藤在一起,你會得到一種花宴的印象?!?/p>
這里的孟加拉玫瑰就是中國玫瑰也就是月季花。1789年從印度的西孟加拉邦首府加爾各答來到英國,才有了這么個被誤會的名字。后來得以正名。比如比斯特林堡年輕約10歲的作家塞爾瑪·拉格洛夫的《尤斯塔·貝林的薩迦》里有這么一節(jié),寫一位寄居在別人家閣樓里的老姑娘瑪麗小姐,她40歲,認為在情愛中只有悲慘,因而天天祈禱上帝別讓她墜入情網(wǎng)。她從不給媽媽留下的玫瑰澆花,也不愿碰觸吉他,可上帝卻讓她暗戀上一個暫時在此地停留的男子。這男子臨別時,瑪麗“穿著最好的衣服走下古老的閣樓的梯子。吉他用一根寬寬的綠色綢帶吊在了脖子上,手里是一束中國月季——因為這一年,她母親的那盆玫瑰樹開花了”。她彈起吉他,為他歌唱,而后,把花兒插在他的銅紐扣眼里,直接吻上他的唇,又消失在閣樓的梯子上,仿佛一個古老的美麗幻影。愛讓她成為人們的笑柄,“可她再沒有抱怨過愛。她再沒丟開吉他,再沒忘記小心澆灌母親的玫瑰樹”。
和月季花相比,鳳仙花說不上原產(chǎn)中國,比如非洲也有中國鳳仙花的親眷,但它實在是中國家居生活里常見的花,尤其在農(nóng)歷六月初六,女孩們喜愛拿鳳仙花汁涂指甲。鳳仙花在北歐也生存下來了,野生的有,更多的是室內(nèi)盆栽。在《海姆素島居民》的第一章,男主人公卡爾松剛抵達海姆素島的那一晚,他在客廳里坐了一會:“聽得見外頭的說話聲,靴底的釘子踩在石頭上的咔嚓聲,在窗臺上的盆栽鳳仙花之間,卡爾松看見外頭月光下兩個肩頭扛槍、背上馱了包裹的男子的輪廓?!?/p>
《在遙遠的礁島鏈上》,斯特林堡兩次提及鳳仙花,他先這么寫,“似乎夏天的云就掛在鳳仙花上”。后來,在男女主人公的最后一夜,“黃昏已降,殘月只拋出一道黃綠色線條在地板上,剪出鳳仙花似的陰影”??磥眸P仙花在當時的海島確實流行,在斯特林堡的眼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
還有其他一些進入斯特林堡的視野、原產(chǎn)中國的植物,比如杏、荸薺、銀杏、苧麻和紫花泡桐等。
17世紀傳入歐洲的杏,斯特林堡是在短篇小說《受祝福者之島》中提及的。
銀杏于18世紀傳入歐洲。斯特林堡有涉及天文學、生物學、化學、語言學、心理學和神學等內(nèi)容的隨筆集《一本藍色的書》。其中名為《植物謎語》的文章提到銀杏。銀杏也在另一本書里收錄的《一些花卉的秘密》一文中出現(xiàn),斯特林堡說,落葉松抽出新的針葉,喚起了他對銀杏的聯(lián)想。不過,在此文里,斯特林堡用的是拉丁Salisburia。
在一篇題為“中國——一些觀點和闡釋”的文章里,斯特林堡提及人參,他說中國人和俄羅斯人在滿洲里北部發(fā)生了沖突,不是為了打獵,而是為人參根、海參以及可食用的海藻。
柏樹也是在“中國——一些觀點和闡釋”一文里出現(xiàn)的。斯特林堡提到漢字的“第五類……大部分字符歸于此類,這些字符一部分表音,另一部分表意。 所以,比如cypress(柏樹)叫 Pe;然而,Pe也有白色的意思”。斯特林堡接著解釋了木字旁,解釋這個具有樹的形象的合成圖,提醒說,合成后,木失去了聲音,而白丟掉了意思。
至于紫花泡桐,在充滿自傳色彩的小說《地獄》中,斯特林堡描述客居賓館的“我”于窗前的桌邊看到了不曾期待的愉悅風景。底下是一堵長著常春藤的圍墻,看得見修道院、梧桐、泡桐、刺槐和小教堂的尖拱。后來,春天來了:“我”又看窗外,窗下蔓延著的眼淚和痛苦的山谷有了新綠,花朵重新綻放。綠色葉片覆蓋地面,遮住了污垢,這片欣嫩谷(煉獄)變成了沙侖的山谷,不僅有百合花,還有丁香、刺槐和紫花泡桐。斯特林堡在這家賓館換了三次客房,窗外景觀略有變化,而這兩處描寫里都出現(xiàn)了紫花泡桐。
苧麻也叫中國蕁麻,在《和法國農(nóng)民在一起中》,斯特林堡和法國農(nóng)民交談,他聽農(nóng)民說起種苧麻,認識到“苧麻是一種中國蕁麻,它的線比棉線更漂亮,比亞麻更結(jié)實,而且像絲綢一樣閃亮”。
荸薺,瑞典文字面意思即為“水栗子”,斯特林堡在“瑞典與中國以及韃靼諸國的關(guān)系”一文中列出此物。正是出現(xiàn)了荸薺的同一段植物列表里,斯特林堡也列出了竹子。
很可能,柏樹、銀杏等中國植物引發(fā)了斯特林堡對遠在中國的住民的想象,而中國的住民不單是人。不難理解,斯特林堡的文學后輩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哈瑞 ·馬丁松等人,都樂于將中國人置于竹林之下,以竹子指代那些具有竹林七賢一般灑脫氣質(zhì)的智慧的東方人。無論如何,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植物。植物仿佛是一種媒介、一根線索、一個局部。描繪植物,仿佛繞道而行、迂回地,以一種互文而幾乎是物語的模式描繪人、人心和人情。從這個角度來說,關(guān)注和描寫植物便有不容小覷的意義,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前文里,我借王國維所言“忠實”二字,又寄予更厚重的使命,而試圖聲稱,斯特林堡對植物的描寫有一份巨大的忠實。
植物的秘密
斯特林堡和自然特別是和植物的緣分像冥冥之中的天注定。他的女兒格雷塔曾說,父親自認是一棵脾氣暴躁而孤獨的歐刺柏。
斯德哥爾摩附近的較大島嶼早在17世紀即由瑞典貴族利用,在那里建造莊園和城堡。生于1849年的斯特林堡生活在瑞典的工業(yè)、技術(shù)和科學革命的發(fā)展期,當時社會的發(fā)展讓城市居民重新發(fā)現(xiàn)未受人類破壞的自然。19世紀后期,斯德哥爾摩富裕階層表達出了補償生活中那失去了的自然的需求,在都市外圍的多島海度夏成為一種流行,而有經(jīng)濟實力的企業(yè)家開始在海島興建別墅、樹立身份。斯特林堡等相對貧困的作家和畫家向農(nóng)民和漁民租用小屋,也能在海島親近自然。
不過,多島海風景對斯特林堡而言是突然的醒悟和終生的熱愛。 他有個做船舶代理的父親,一個出身卑微的母親,母親在他的自傳體小說里被稱為女仆。正是在《女仆的兒子》這本書里,斯特林堡描述了自己與多島海自然的初次相逢,17歲,作為斯德哥爾摩人活著又一直不知身在何處的他,仿佛找到了一片在美麗夢境中看到、或在更早的存在中看到的土地,并確信,這是他的風景,是最符合自己天性的純真環(huán)境。似乎少年跳出了讓他感覺不適的家庭和日常環(huán)境,隱約感到一個更大的存在,而自然以一種少年人還不能完全聽清和懂得的暗語絮叨著他的起源,一個更遙遠的根本起源,暗示不可見的超出日常透視圖的一切。來自自然的神秘啟示,與一具小小肉身密切相關(guān)。
多島海的天堂敘事在斯德哥爾摩變身現(xiàn)代都市的過程中形成,至今仍在延續(xù),多數(shù)人恐怕只是在群島尋找塵世和物理意義的天堂。據(jù)說“天堂”(paradise)一詞源自古波斯語,意思是帶圍墻的花園。海島可自我封閉,像天堂,也可成為自我放逐的地獄。這正是在遙遠的礁島鏈上自取滅亡的漁業(yè)監(jiān)管員的結(jié)局。斯特林堡作為更純粹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作家和女仆的兒子,對失落的天堂有更深的向往和更矛盾的心情。而植物也是他發(fā)現(xiàn)的天堂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般而言,傳統(tǒng)的西方詩歌、散文多將植物描繪作為風景的一部分或人間故事的背景。植物作為人類情感的關(guān)聯(lián)物反映人的心理狀態(tài)。有關(guān)植物的描述便還是以人為中心,人終究難懂植物的神秘。然而植物不單是人心的隱喻,其本身也是客體而自在。斯特林堡的植物描述不能說全然站在了植物的立場上,但他以特別的敏感,強大的同理心和悲憫心作出了出色的嘗試。更不能忽視的是斯特林堡的自然理念,他不單看植物、看自然,其實對植物和自然有更高期待,希望借助自然抵達某種境界,如此,抵達的可能是天堂、可能是起源,也可能是未來的去處。
斯特林堡的自然理念在他生命中那段著名的“地獄”危機時期(1894年-1896年)形成。他也并沒有完全地處于悲觀和絕望,而是以為通過自然,世界可以打開,靈魂能被接受。在無邊的自然里,沒有死亡,只有各種變化以及生命的周而復(fù)始。在這一段精神備受折磨的時期,斯特林堡中斷了文學創(chuàng)作,將主要精力投入化學和煉金術(shù)實驗及對自然的觀察。他撰寫了植物學、化學、煉金術(shù)等方面的大量文字。他琢磨地球生命從巖石到植物和動物,一直到人類的進化過程,甚至打算建立一個完整的世界體系,也不排斥在這一過程中與上帝相遇。這樣的思維模式和精神狀態(tài),確實同《在遙遠的礁島鏈上》這部小說的男主人公、漁業(yè)監(jiān)管員有很多重疊,而那個人正是常人眼里的瘋子。這樣的人的確不同尋常,執(zhí)著而純粹。
創(chuàng)作《在遙遠的礁島鏈上》時,斯特林堡回到他熱愛的海島風景里,似乎要在那里隱藏和撫慰自己。離婚處于進行時,他也曾試圖吸引家人在海島的夏日天堂團聚。1890至1891年,夫妻倆也曾在同一座島上躲避世人的目光,卻沒住在一個地方。斯特林堡自白:我們在更高的層次上相愛,但不能共處一室;我們夢想重逢,非物質(zhì)化,在一座綠島上,那里只有我們倆或最多還有我們的孩子允許停留。我記得有那么半小時,我們?nèi)齻€真的手牽手、沿著綠島的海灘散步,我感覺那就是天堂。然后午餐鈴響,我們又回到了地球上, 緊接著陷入地獄。
如果說斯特林堡在《一個夢的戲劇》里清晰表明了對人間的態(tài)度,人間充滿悲劇,人類值得同情;相對而言,自然就是他心中更理想之所在。于是,斯特林堡視線下的自然比之常人眼里的有更重大的價值,它們不只是草木和石頭,而可能是和天堂有特殊連接的,是可以引領(lǐng)靈魂進入更純粹的宇宙中的存在。人類以為自己從混沌走入了文明,可興許也因此沉溺于世俗而失去了宇宙。所以,漁業(yè)監(jiān)管員會羨慕巖石上一棵孤獨的花楸樹,能看見地衣的顏色和光澤——這不單因為知識,而是因為和自然相通、敬畏自然的心靈。
這位瑞典最著名的現(xiàn)代作家絕非典型的瑞典人,活躍于現(xiàn)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流行的文化氛圍中的斯特林堡在根本上和潮流格格不入,他是一位實驗作家。在提倡平衡和共識的瑞典風氣中,他缺乏平衡乃至好斗。他處理現(xiàn)實的方式甚至被看作三歲孩子對待復(fù)雜玩具時的狀態(tài),特別不滿、徹底崩潰,打爛玩具、試圖搭建出自己的東西,一個他以為更有趣、更重要、更美好的東西。不少人認為,是對海島的自然和風物的描寫讓斯特林堡在他自己的祖國更受歡迎。 如果說林奈是瑞典文學中自然描寫的先行者,斯特林堡才是那個真正讓這一寫作蔚為大觀的大作家。在他身后,塞爾瑪·拉格洛夫,哈瑞· 馬丁松,薩拉·里德曼,乃至特朗斯特羅姆、夏斯汀·??寺榷祭^續(xù)豐富了瑞典文學里的自然描寫,而以馬丁松和特朗斯特羅姆在與植物的交流上尤有心得。也許,對人類而言,最緊要的并非改造自然,而是理解自然包括理解植物那巨大的謎語,進而能在更大意義上理解人類自身的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