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紀(jì)念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特稿 《雨花》2021年第6期|白求恩:九死一生過黃河
白求恩,全名亨利·諾爾曼·白求恩,加拿大安大略州人,加拿大共產(chǎn)黨黨員,國際主義戰(zhàn)士,著名胸外科醫(yī)師。他于1938年來到中國參與抗日革命,1939年11月12日,因敗血癥醫(yī)治無效在河北省唐縣黃石口村逝世。
九死一生過黃河
白求恩 著 海龍 譯
(這是白求恩寫的報告文學(xué),曾在美國共產(chǎn)黨《戰(zhàn)斗》雜志和加拿大共產(chǎn)黨《號角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這個版本是據(jù)白求恩發(fā)表在《戰(zhàn)斗》1938年八月號上的原文翻譯的。)
【1938年原發(fā)表雜志編者按】這是戰(zhàn)時中國的一篇史詩性報道,是一個奔赴生死存亡抗日戰(zhàn)場者的真實述說。北美援華醫(yī)療隊的領(lǐng)導(dǎo)人圖文并茂地講述了英勇的中國傷兵和難民的遭際,也講述了朱德的那匹紅戰(zhàn)馬—這里講的,是你終生難得一睹的故事。
當(dāng)我們抵達鄭州時,我們發(fā)現(xiàn)開往潼關(guān)的火車已經(jīng)完全被填滿了。因此,我們步行至鄭州城里大街上去觀察了一周前日本人對這里空襲過的情況后,大家就到了一個敞開的大棚,在木條凳上躺下,裹著我們的羊皮大襖;這夜,睡了黑甜一覺。日本人的空襲和炸彈的破壞是嚴(yán)重的,但是,恰如我們可以想見的,傳言中日本人的精準(zhǔn)射擊術(shù)是吹牛的。我們后來在自己親身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神槍手傳言不可信。在這兒,他們的目標(biāo)是火車站和車庫,可是在這兩處他們皆錯失了目標(biāo)何止一百碼!
次日早晨,我們十一點離開,向潼關(guān)進發(fā)。這條鐵路叫作隴海線。我們昨天乘坐的是北漢線。火車上擠滿了西逃的難民。歷經(jīng)了一小時的慢行,火車上突然爆響了空襲警報。我們即刻倉惶奔逃出車廂,跑到約一百米以外的農(nóng)田里。警報時斷時續(xù)一直響著,我們可以看見轟炸機飛得很高,但是它們沒有投彈,而是徑直向南方飛去了。
穿越黃河
我們奔波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到達了潼關(guān)。在這兒,我們第一次見到了黃河。
我們到兵營去,在這里使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們看到的整潔有序和紀(jì)律嚴(yán)整的軍人。九點鐘,有兩個日本戰(zhàn)俘被帶到了這里。這里沒人能說日語,但是周同志(他是從漢口就跟我們隨行的政治指導(dǎo)員)能跟他們書面交流。這兩個日本俘虜是戰(zhàn)場上的逃兵,因為他們厭倦了戰(zhàn)爭。他們說,他們的很多戰(zhàn)友都厭倦了戰(zhàn)爭。這夜,我們六個人在辦公室地板上睡了一覺。
我們一覺就睡到了六點半。盥洗完畢,喝了熱茶。九點鐘早飯。我們吃了米飯、蘿卜和豬肉。十個獨輪車夫把我們的行裝(十五個大箱子)運到了河邊。我們將乘這里的小舢板橫渡黃河。這些車夫裸身及腰,扛著行李在冰冷的河水中跋涉。黃河河面在這里足有近四百米寬,我估計,它的流速大約是每小時二十五華里左右。水流橫穿大河,這里大量的小船順流而下穿越黃河,舢板陣差不多有一華里長。船到對岸后,會被拖曳回來重新橫渡,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地運轉(zhuǎn)。
我們剛剛登上火車,空襲警報又響了起來。人們馬上胡亂逃離到小山丘和河岸上。但是我們的列車迅疾出發(fā)了,我們沒看到下面發(fā)生的事情。
這條鐵路叫作潼口線,它一直向北穿越太原到張家口。在萬里長城的北邊,太原以外的地方此刻已經(jīng)被日軍占據(jù)?;疖嚿先擒娙?。我們被安排在郵政車上。這里很舒服,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行李鋪散開,用箱子當(dāng)座位。晚上,車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們車廂的側(cè)面和車頂上全是子彈洞,就在它的前一次旅途中,它曾經(jīng)被機關(guān)槍瘋狂掃射過。我們就沿著汾河的東岸前行。
在我們的兩邊,夾岸全是高山。這里是黃土平原。這些奇怪的黃土像是丘陵和高山上淺棕色和赭色的細(xì)沙土,這些丘陵被浩瀚無邊的土崗和坡地切斷。丘陵延綿,剛開始,我以為這些土崗一定是人造的。它們看上去是那么規(guī)整,但是你若看到它們延展到千里以外、甚至延伸到了幾乎不可能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時,你才能意識到它們原是造物主的產(chǎn)品。
難民列車
我們的車慢極了。天氣晴和溫暖,天是藍(lán)藍(lán)的。在每一個車站站臺上,都聚集著賣吃食的小販。熱稷子米熬的稀飯、面條、茶、油炸的野兔、麥面卷子、饅頭和水煮蛋,等等。過往列車上都擠滿了難民。他們有的坐在車廂頂上,有的坐在引擎上,只要能插上腳的地方就都懸著人。我們左邊的河看上去很低,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說我看到成千上萬的野鴨子從我們頭上飛過。土地是龜裂的。真的幾乎一棵樹都沒有,除了零星的矮松。
禮拜六的下午三點,我們到了臨汾車站。在這兒我們第一次聽說日本人就在非常近的地方,這座城已經(jīng)被清空了。車站上擠滿了人—都是老百姓。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緊攥著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他們的鋪蓋,有人拎著燒水的壺和做飯的鍋。還有些傷兵,有的胳膊和腿傷痕累累,有的頭上纏著滿是血污和塵土的繃帶。敞車上滿載著騾子、大米和軍需品。
四點鐘,日本人的轟炸機飛來了,對著我們用機關(guān)槍掃射了一通。我們躲進了車站挖的戰(zhàn)壕里,只有四個人受了傷。
荒蕪的村莊
我們本來應(yīng)該接頭的那個軍隊指揮所搬走了。沒人知道此刻它搬到了哪里。而我們身旁的這列火車正在裝貨等待啟程,它要原路返回潼關(guān)。懷著沉重的心情,我們攀爬到米袋子堆到車廂頂?shù)能嚴(yán)锾上?,時斷時續(xù)地睡著了。
凌晨三點,我們被死一般的寂靜驚醒。列車在我們睡著的時候開動了,我們發(fā)現(xiàn)此刻我們已經(jīng)被帶到了近八十華里外的別處。這是自臨汾開出的最后一趟車,這個小站的名字叫瓜溪。在這里,我們苦待了一天。我們的頭兒李少校忙活了一天,尋找周遭的村民幫忙卸下我們裝載在車上的大米,重新把它們裝到小車上、再反向朝六百多華里外的黃河進發(fā)。
又是晴朗的一天。我們躺在太陽底下,沿著鐵路線眺望。在遙遠(yuǎn)的彎道盡頭,每個鐘點日本人都有可能出現(xiàn)。沒有戰(zhàn)士、沒有任何人,除了約有百十個傷兵沿著鐵路線走下來。
我們約有四百袋大米,這是非常珍貴的。這些米一定不能讓日本人擄去。我們朝著臨近的村莊進發(fā)。
村莊一片死寂,它是被廢棄了,除了有零星的老人。在鐵路線上我們整天聽到的都是爆炸聲。我們聽到頭頂上有日本人的飛機聲,所幸沒有投彈。我們花了一塊四角美元,買了約有一頭豬四分之一大的一塊豬肉。我們頭兒告訴我們,大家不能再返回潼關(guān)了;我們要渡過黃河到山西,然后去延安。延安離這里往西有九百多華里,中間隔著兩條大河和無數(shù)延綿的高山,但是對戰(zhàn)士們來說,這卻像是小事一樁。
禮拜一,我們離開了瓜溪。我們的行李共裝了四十二輛車。每輛車配備三頭騾子。兩頭騾子拉車,一頭騾子替換。我們被迫扔掉了一半的大米和冬天的軍服。
那天,天氣好極了。我走在我們的車隊前面兩個鐘頭,享受著清澈干爽的空氣。在我們路過的每個村鎮(zhèn),家家戶戶都關(guān)門閉戶,沒人應(yīng)門。我們只好沿著城墻邊走,四處尋路。
遭遇了日本人
奔波了四個小時,在下午四點左右,我在領(lǐng)頭的車旁走著,突然,我看見兩架日本轟炸機在我們左近一華里多的地方向南飛。當(dāng)我們在瞭望它們的時候,我看到后邊的飛機激烈地向前面的飛機抖動翅膀示意。我立刻意識到:它們看見了我們,而且他們要向我們投彈!我們的車隊讓鬼子饞得流口水了!
四十二輛大車延亙了差不多一里路,而這兩三里路間連一挺高射機槍都沒有,全省都沒有一架中國人的戰(zhàn)斗機。我們就像是一群躲在危巢里無助等待覆滅的鳥兒。于是,他們開足了馬力撲上來了。
它們的飛行高度大約僅有二三百米。它倆突然轉(zhuǎn)向,一架留在原地,另一架突然俯沖到一百多米處,越過了我們的全體,仔細(xì)地審視我們的車隊。我們所有的趕車人和護送兵(共有十個年輕人或半大孩子,只擁有五支老掉牙的步槍)都早已離開了大車,我們都趴在光裸的地上—沒有樹,甚至連塊能稍稍遮蔽的石頭都沒有。
兩架飛機巡視了整個車隊一趟以后,它們就開始飛向車隊的前部。日本人的瞄準(zhǔn)真差勁,在這樣低的高度,我敢保證—如果是我在飛機里面,用根棒球棍都能擊中目標(biāo),但是他們卻瞄偏了,射擊到了離我們的領(lǐng)隊車五十英尺外的地方!當(dāng)它試圖要射擊這輛車時,事實上它已經(jīng)幾乎飛到了我們趴著的地方。第一波向領(lǐng)頭車投彈后,飛機又折向后邊朝著隊尾投了四顆炸彈。這次它的瞄準(zhǔn)術(shù)進步了些,炸彈在離車隊二十英尺的地方爆炸了。
戰(zhàn)火中的浸禮會護士
我們的隊員,簡·伊文護士就乘坐著最后那輛車。她差一點沒能逃掉,躺在她身旁的戰(zhàn)士的背上就被彈片擊中,掛了彩。炸彈的鋼鐵彈片從她下腋窩穿過并擊中了旁邊的車夫,造成了他的右臂骨折。他們其實是趴在離車隊一百五十英尺開外的地方;這些炸彈一觸到任何目標(biāo)就會馬上炸開,甚至更大的炸彈在地上似乎也只是炸出個小小的洞。
其實,這樣的炸彈陷進土里,鋼片旋起大量土石的沖擊力比單是空爆更厲害。我看到距離一百碼左右的地方那些受傷的騾子和馬,試圖抬起身子,可是它們做不到。如果你不在壕溝里,你就不能真正感到安全。
我們這次有四人負(fù)傷,十五頭騾子被炸死,十二頭騾子被炸傷。我們隨時都會被飛機上的機關(guān)槍再次掃射擊中;但是這架轟炸機轉(zhuǎn)頭去追隨它的伙伴飛走了,留下我們來收拾殘局。
護士簡·伊文展示了她偉大的勇敢剛毅的精神。轟炸機剛剛轉(zhuǎn)頭,她就馬上躍起去包扎傷員(這些傷員被送到了離此地最近的一個村子,在大約不到一華里的地方)。所以,當(dāng)我從車隊前頭走到隊尾爆炸地點時,她已經(jīng)給重傷員們做了急救包扎。這些受傷的車夫們最關(guān)心的卻是他們的牲口。當(dāng)他們聽說騾子被炸死了的時候都哭了。但是軍隊立即給他們錢補償了他們的損失,一頭騾子賠了他們一百塊墨西哥鷹洋。
成了后衛(wèi)的“后衛(wèi)”
四小時后,我們從被毀損的車上卸下了死傷的騾子,又開始上路了。現(xiàn)在,我們的車隊縮減到只剩下二十輛車了。天空晦暗且陰霾重重。在顛簸的路上,我們躺在米袋頂端,騾子拖曳著大車,我們艱難地行進了整整一夜。清晨五點鐘,我們終于在汾河岸邊停下了。
在一個鄉(xiāng)下客棧硬泥做的炕上我們昏沉入睡。九點鐘,我們被喚醒吃早飯。早上吃的是熱湯醪糟蛋,覺得真是美味。遠(yuǎn)處,河對面是一個叫作羌州的城市。我們聽說日本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臨汾,并沿著鐵路急遽往這里奔襲。我們的車隊和奔走的傷兵們已經(jīng)是后衛(wèi)的后衛(wèi),此刻是最臨近前敵的地方了!
敵機在我們頭上盤旋了整個上午。河面差不多有兩百碼寬,水齊腰深。深棕色的泥水的流速差不多每小時二十華里。
在天主教堂
我看見不遠(yuǎn)處有兩座典型法式建筑的羅馬天主教堂尖塔頂。此刻,我們的頭兒在聯(lián)系并安排讓我們攜運的物資渡河—昨天,為了不讓這些設(shè)備落入日本人手里,這里的渡口和穿越渡河的纜繩已經(jīng)被中國軍民給焚毀了。一個搬運夫用肩背馱著我過河。
此刻,我看到了有趣的一幕:差不多有二十個人想用蠻力推著兩頭駱駝過河。這兩頭駱駝固執(zhí)地趴在淺水里,任這些人用盡了力氣和點子,也難讓駱駝移動一寸。憤怒的人群對這些畜生咆哮著、咒罵著,間或還夾雜著大笑,但仍是一點用都沒有。到我走時,這兩頭駱駝還在那兒—除非日本人能有什么秘密招數(shù)讓它們聽話走開。
我從城里爬上山丘來到了教堂。這座小城幾乎已經(jīng)完全清空了,唯見零星的小店鋪掌柜和乞丐。
教會院子里擠滿了已淪落成難民的教徒及其家人。我在這兒用混雜的法文和英文跟山西南部方濟各教士使徒團的T·凡·何默特神父,一個大胡子的荷蘭人和方濟各教士昆特·頗瑟思神父進行了一場愉快的交談。他們給了我一支精美的雪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他們告訴我這里的鎮(zhèn)長和警察兩天前就都逃離了小城。他倆說,差不多三十六個小時以后,日本人就會進城來了。
他們將會遭遇些什么?日本人會尊重教堂尖塔頂懸掛的法國國旗嗎?他們只聳了聳肩。確鑿的事實是,此前有的傳教士已經(jīng)被殺害了。但他們將留下來竭其所能去保護他們的教區(qū)。我贊美他們的勇氣。
我們都知道日本人的暴行。南京大屠殺和屠戮無數(shù)男人、女人和孩童的丑行將作為永遠(yuǎn)不能被饒恕的日本軍隊的罪惡被載入史冊。
在我們告別時,他們都保持著微笑。分手的一刻,他們跟我說的最后的話語是:“我希望我們在地球上還能再見面。如果不能,咱們就天堂見吧!”
第二天,我們的大米被搬運夫用肩膀馱到了對岸。夜里,河流漲了水,現(xiàn)在水流已有搬運夫齊胸深了。這些搬運夫在肩頭裹著上衣,全身赤裸著,讓我們坐在四人扛著的椅子上把我們運到對岸。當(dāng)我站在北岸等待過河的時候,突然聽到從對岸傳來的大喊和爆笑。循聲望去,我看到護士簡·伊文正倒栽蔥朝后翻了個跟頭跌進了一米多深的水里—原來有一個抬她的搬運夫途中滑跌或是趔趄了一下!這個意外卻讓大家哄笑了起來。
下午一點半,我們離開了羌州。大家非常高興我們終于涉過了河。因為我們獲知當(dāng)天上午日本人已經(jīng)離這里僅僅七十多華里了!而且他們的騎兵離這里更近。
這一天很冷、很陰沉,刮著凜冽的風(fēng)。我們緊跟著最前頭的兩輛車疾行,留下帶隊的頭兒去監(jiān)督后面載著滿麻袋大米的車輛。我們找不到足夠的騾子拉車,因為在我們之前已經(jīng)過了好多撥軍隊,把牲口征用完了。我們路過的村莊都是被堅壁且荒蕪的,地里也沒有干活兒的人。所有的溝渠都是破破爛爛的。
當(dāng)晚七點半,我們奔波了約六十華里,全都是步行。那晚,我們在一個叫祁山的小村子駐扎。我用我隨身攜帶的折疊刀切開了一頭被炸斷腿且嚴(yán)重受傷的騾子的頸動脈;在頭一天的空襲中,它的耳朵和尾巴都被炸彈給炸飛了。這可憐的畜生一整天還被挾帶緊跟著隊伍受罪。戰(zhàn)士們不愿意給它一槍,說是怕騾子主人讓他們賠償。我借這個機會讓這個可憐的生靈結(jié)束了它的苦難。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又出發(fā)了。整個途中我們沒看到一個(裝備齊全的)戰(zhàn)士,路上唯走著可憐的傷兵。在過去這些天我們見到的幾百個傷兵里,我們沒看到一個是腿部嚴(yán)重受傷的。只看到一個頭部受傷的(子彈洞穿了下顎)。傷員大都是手和前臂受傷,有的還是多處受傷。其他的傷員可能或是死了、或被殺或被俘了。在離開臨汾的四天里,我們也沒見到一個軍隊醫(yī)護人員和一輛救護車。我們只見過兩個傷員被用擔(dān)架抬過,還見過一個重傷員被用牛車?yán)?;他的大腿?yán)重受傷,在十天里連個起碼的包扎都沒有。
我們的急救包和物資馬上就用完了。但是在一些大些的村鎮(zhèn)我們尚能夠買到少量的紗布、棉花和晶狀的高錳酸鉀。用這些有限的物資,我們治療了我們遇見的所有的傷員。
這些疲累已極的男人和孩子們灰暗的臉上滿是厚積的風(fēng)塵,忍受著白天的暴曬和長夜里的苦寒(沒有一個人有件毯子或行李卷),忍受著他們沒有被包扎的傷口化膿的痛苦,根本沒有吃的(我們盡量給他們些錢買米)—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抱怨??吹竭@樣一群剛毅的人,真是奇跡。
傷員的命運
在我跟著領(lǐng)頭大車往前走的時候,我觀察到我前面走著的那個小伙子每走一陣就要停下來喘息一會兒。當(dāng)我跟他開始并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他才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啊!在他那褪了色的灰藍(lán)軍衣前面,有一大片陳舊淤黑的血漬。我攔住了他,原來他在一個星期前被子彈射穿了肺葉。傷口沒有任何包扎,他的右前胸腔上部已經(jīng)化膿潰爛了。子彈從肺葉穿過又從后背射出,他前面胸腔高達第三根肋骨處已經(jīng)溢出液體穿孔了。他的心臟已經(jīng)被擠壓錯位到左邊有三英寸。
這個孩子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行走了一個星期!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我把他放到了我們的大車上,在車上他一直痛苦地躺著咳嗽。此際,騾車在顛簸中前行,烏云和煙塵四合……
與生命競賽
那天我們只走了六十華里。很顯然,日本人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幾乎已經(jīng)是近到觸手可及了。我們知道鬼子的騎兵一天就能行進多于我們兩倍的路程,他們會隨時逼近我們。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競賽,看看誰能最早抵達黃河。在我們沒能穿越這條大河前,我們就不算逃離了險境。
如果在穿越了大半個地球輾轉(zhuǎn)到達此地、我們還沒來得及到戰(zhàn)地?fù)尵葌麊T就被日本人俘虜了,那是個多么巨大的恥辱??!
禮拜四,我們到達了一個叫作河津的城鎮(zhèn)。這里駐扎了滿是某位不知名的將軍轄下的本省地方軍戰(zhàn)士。我們終于趕上了部隊!那天,我方的指揮官從羌州日夜無休地跋涉了將近二百五十華里,終于趕上了我們。他說,他是通過沙地上我的膠鞋印子找到我們的!
我們終于到了鎮(zhèn)上。這里好熱鬧:有在水桶里待售的鯉魚、肥頭大耳的黑豬、沉默不叫的狗、貼著白紙的窗戶和臟兮兮的炕。
今天是我生日。我四十八歲了。去年今日,我在馬德里包扎了六個傷兵,都是手和臂膀受傷;都是些可以忽略不計的輕傷,而那些重傷員都在返途中死掉了。
星期五,我們離開了河津,到了陜西省黃河?xùn)|岸的村子。我們聽說日本人焚燒了我們昨天剛剛經(jīng)過的那個村子。晚上九點,在深沉的黑暗中,我們繼續(xù)沿著河岸前行。這是一個讓人難忘的場景。
河岸上點燃了一堆堆篝火,五千多人聚集在一起,還有卡車、騾子、馬匹、大炮和堆積如山的貨物,在等待著穿越黃河到對岸的陜西。篝火的閃光在巨墻般陡峭的山間互相映射著,黃河在高聳的懸崖間奔騰。它的急流裹挾著巨大的冰塊互相撞擊,以每小時四十多華里的速度在黝黑的河面上咆哮。整個場面神奇且充滿著蠻荒之力。
再穿越黃河
到了半夜,我們終于在米袋上昏昏入睡。我身旁的那人腰帶上綁了個手榴彈,他睡著了,手榴彈正好硌在我的背上。拂曉五點我們被喚醒了。這是一個黑黢黢且陰沉的黎明。
這里只有四條船,需要用四天時間才能把我們?nèi)慷蛇^黃河??晌覀兟犝f此刻日本人離我們只有不到三十華里了。
負(fù)責(zé)渡口的中國軍官即刻讓我們上了第一條船駛向?qū)Π丁_@條船只有五十英尺長、二十五英尺寬,但里面已經(jīng)裝載了約一百門炮、騾子和行李。而我們劃往下游時,我看到了還約有一千多傷兵集聚在那里。船上的人奮力劃槳,終于越過了急流,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孩子用長篙一撐躍上船舷,起了錨,我們的船慢慢前行了。其后,船舷上的人在彎道后邊回旋暗流的幫助下,將我們慢慢引導(dǎo)上了岸。
西岸的軍隊工事修筑得強多了。這里有堅固的戰(zhàn)壕和防空洞,還有不少炮臺和機關(guān)槍等。軍隊士氣很好,遵守秩序、紀(jì)律嚴(yán)整而且富有效率。機關(guān)槍被架在騾背上,軍人的軍裝破舊、滿是征塵和土漬,看上去已經(jīng)數(shù)月沒洗了。但是,設(shè)備是良好的。有很多自動步槍,還有輕機槍、重機槍和新式的輕型手榴彈。
我們行軍到了附近的一個村子,走進了一家廢棄的房子,開了兩聽碎牛肉罐頭作午餐。我記憶中渡過黃河時的最后一瞥是看到了朱德的大紅馬。這是前不久他借給一個視察陜西前線的美國人騎的。這個美國人騎了一陣子后把它交給了我們帶隊的頭兒,讓頭兒替他還給朱德。據(jù)說朱德非常喜歡這匹大紅馬。這匹馬是從日本人那里繳獲的,它是一匹高大、顏色很正的寶駒。我們聽說日本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占據(jù)了河津,就是我們昨天剛剛離開的小城。天吶,好險!我們剛好趕路贏過了他們一籌。
水位在抬高,風(fēng)勢也陡增,讓這淺而略寬的小船顛簸不已、很難擺渡。我憂心東岸的那些人在日本人來之前很難渡河,難免被日本人俘獲。
河津離這里只有十五華里,這個下午,很多中國軍人從西岸橫渡到了東岸,從山西到了陜西,想起來還是讓人振奮的。我們覺得一場大戰(zhàn)即將在河邊展開。
下雨了,很冷。
敵人來了
星期天很冷。疾風(fēng)卷著塵土充斥天地間。下午四點,日本人的騎兵橫穿過我們到達了東岸。我跟一伙從岸上幫我們運送器材的人一起跑到了河邊。日本人開始用機關(guān)槍向我們射擊,成束的子彈傾瀉在離我們一百碼外的河水里。
我們趕緊爬上河岸遁入了戰(zhàn)壕。從那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對岸的敵人。我們沿著戰(zhàn)壕拐入河岸,但最后,我們被命令離開那里,而且要沖過一塊開闊地。就在那里,敵人又向我們開火了。我們趕緊趴下。子彈掀起的煙塵近在左側(cè),非常可怖。我抬起頭,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們距離前面對著我們的一支步槍僅五十英尺左右!等到日本人的視線稍稍轉(zhuǎn)向別處,我們兔起鶻落般迅疾逃離了那個地方!
我們聽說日本人的軍隊約兩萬人,有四百到五百騎兵,還有炮兵和步兵。我們的大部分設(shè)備都運過河來了,但是沒有朱德的那匹紅馬的消息。
我們今晚搬進了窯洞,這比房子舒服多了。又包扎了很多傷員,隊里留下了兩個人在這里等著集聚我們的騾子和大車。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們發(fā)現(xiàn)地上積了約兩寸的雪。我們很同情那些躺在地上沒有任何遮蓋的軍人們。我們的窯洞溫暖舒服。村里沒有什么可以吃的,除了小米。
上午,日本人的炮兵部隊到達了河對岸。他們往西岸炮擊了一天。爆炸聲在山嶺間久久地回蕩。轟炸延續(xù)了三天。我們向日本人證明,他們的炮擊能將三百英尺外的房子頂蓋完全掀掉,卻傷害不了我們的毫毛—因為我們的窯洞都是挖在山隙里的,而且都掘到了地下四十英尺。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供應(yīng)的藥品,瓶裝的復(fù)合樟腦酊劑、洋地黃、腎上腺素、手術(shù)縫合線、注射器、止痛針劑等。
《馬賽曲》
次日清晨,我們被中文的《馬賽曲》喚醒。這是個晴朗的天,風(fēng)刺骨地凜冽。一個孩子突然抽搐驚風(fēng),受到極度驚嚇的媽媽就像鬧劇中的人一樣,猛地沖出窯洞拼命地大喊孩子的名字,她試圖用這種方法給她靈魂偶然逃逸出竅的孩子喊魂。這使我想起了蘇格蘭人打噴嚏時別人立刻替他祈禱“上帝保佑”。
接著,到了星期三這天,我們開始步行出發(fā)去西安。西安離這里將近七百華里,我們的頭兒李教官、護士簡·伊文和我設(shè)定了行程。我們對年輕的旅伴簡·伊文稍存顧慮,但她馬上躍出來告訴我們她能行!
那是一個暖和的晴天,原野看上去很舒展。地里的麥子長到約四寸高了。陜西一般缺樹,它從沒像這塊區(qū)域這般繁盛肥沃(至少這像在南方區(qū)域),而且有這么多樹。我們沿著黃河右岸邊行進。李教導(dǎo)員過去是個上海的黃包車夫,他差不多剛剛到韓城。他的腿簡直像棵樹般強壯!他是個三十二歲、身材結(jié)實的戰(zhàn)士,參加過紅軍的萬里長征,每天七八十華里的路程對他來說簡直不算什么。他唯一會說的一句英文就是“混賬”。
看到韓城了,這是一個讓我略感愉悅的地方。我們下午五點鐘從西邊高高的城門下進城。在城里我們遇到了很多臨汾大學(xué)的學(xué)生。這批學(xué)生差不多有三千人,他們在從西往南來的路上受襲潰散了。其中有人被殺,有人逃亡被山上的苦寒凍死。他們中很多人都想投奔陜西延安的抗大。
北望延安
在韓城,我們停留了一個星期,等待從西安開來的卡車。
描述這一星期的情況要費很多筆墨。我被老百姓和病人包圍了。肺結(jié)核、卵巢囊腫、胃潰瘍,等等。在這兒的一座廟里,有個軍隊的基地醫(yī)院。幾天后,他們的主刀醫(yī)生和全部醫(yī)護人員都愿意跟隨我們一道去延安。但是,我們卻無法帶他們同去。
最后,我們開始向西安進發(fā)。西安離這里差不多有六百華里。我們用了兩天就到了。此刻,我就在西安。
我們來到這兒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浴室。能洗個熱水澡的感受真是美妙不可言說!—這是我們整整一個月以來第一次洗澡!
在這里,我們得知我們早已被傳說為“失蹤了、死了或是被俘虜了”。毛澤東正在焦灼地詢問我們的消息,漢口方面也是同樣焦灼。
我們現(xiàn)在正等待著北上去延安。這大約需要四天的路程。
(本文刊于《雨花》2021年第6期)